很快就要立冬了,下了一場雨,天氣愈發寒冷起來。


    獄裏幾人相互依偎著,蜷縮在草堆上,搓著掌心取暖,愣是這樣還是凍得瑟瑟發抖。


    紀夫人褪了外裳,與老太太裹在了一起。兩個姨娘見狀,也紛紛將幾個姐兒摟在了懷裏。


    風呼呼從頭頂的窗戶灌進來,纓寧隻著了兩件綢衫,凍得雙齒打顫,嘴唇發紫,再怎麽摩搓都無濟於事,隻得緊緊依偎著纓雪與纓姚,取些暖意。官兵抄家那日還未這般冷,是降溫前難得的好天氣,官兵衝進來時,不給她們任何拿東西的機會,擒住了人就往院裏趕,她與母親姐姐個個驚慌失措,哪還想得起去多裹些衣裳。況且也不見得官兵還管她們的冷熱,生怕她們攜帶了紀府的一磚一瓦去。


    “過了立冬,就一日比一日寒了,若再這麽下去,我們必要被凍死的。”紀夫人看著一群老太太和姑娘挨餓受凍,這不是辦法。


    “昨日我那玉鐲子給了送飯的婆子,身上再無值錢的了。”


    聽纓寧這麽說,纓秀懊惱著“:我不該急了一時,把銀鐲子也給送出去了。”


    抄家那日,手上的鐲子被偷偷地擼在了袖管裏,沒能被搜出來,昨日兩隻值了上百兩的鐲子,竟隻換得了一口水喝,誰又能想到大獄裏這麽不堪,比外頭還要貪人錢財。


    安姨娘弄了弄衣領,良久扯出了一條細細的木玉珠串,上頭還有一塊小玉牌。


    “這估摸著也還值點錢。”


    纓姚聽了姨娘這麽說急了,那可是她姨娘日日戴在身上的貼身物,是姨娘的母親留下的,現在隻靠了這點東西還有個念想。


    紀老太太動容,纓姚也哭了,一個勁地對著安姨娘搖頭。


    “人若都沒了,還留條鏈子做啥用?”安姨娘下定了決心,攥了攥手中的木珠鏈子,等到晚些時候送飯的婆子過來,就拿這物件去換些被褥,哪怕一床也比這樣幹冷著好。


    這東西對於安姨娘來說必然是珍貴的,被送出去就再也沒有了,可若不拿這個去換些衣被,那早晚要凍死在大獄中。


    照這麽冷下去,不出五日,必有一場小雪,她們凍得渾身都豎了雞皮疙瘩,個個嘴唇發紫。


    紀老太太被紀夫人摟著,幾個姑娘圍著,倒稍稍好過幾分。姨娘坐在外頭,背對著窗子,外頭的寒風肆無忌憚地吹進來,被錢姨娘擋去了大半。


    老太太這時真是覺得平日虧待了這兩個姨娘。她作為嫡女,嫁到紀家來做了太傅正室夫人,自來是瞧不上那些鶯鶯妾室,總覺得她們都是不入流的。紀太傅專情,一生隻娶了老太太一人,兩人琴瑟和諧地過了一輩子。


    當紀義淮要納妾時,老太太是第一個不樂意的,但說現今男子哪個不是三妻四妾,老太太不樂意歸不樂意,但也總不能管了兒子的房內事。楊氏的賢惠紀老太太是看在眼裏的,楊氏的大度也是她欽佩的,她知道楊氏隻想好好經營這個家,已經得了個兒子又得了女兒,她也不怕什麽,況且與紀義淮鬧,也隻能越鬧越生份。


    好在紀義淮先後娶了兩個姨娘,都是好性子的,從不與主母做對,都是安守本分的,老太太也沒給冷臉,心情好時還能與她們說說笑笑,隻是再好也就沒有了。


    外頭突然傳來了聲響,獄卒的說話聲夾雜著其他人聲,隨後鑰匙的哐鐺聲愈來愈近。幾人不約而同往裏頭靠了靠,纓寧揪緊了衣擺子,牢牢盯著走道盡頭的拐角處。


    之前那婦人說過,獄卒沒事是不會進來的,若真進來了準沒好事,不是來押解去刑場,就是抓去用私刑。莫不是真的來搜刮她們的?昨日送飯的婆子在她們這得了好處,獄卒沒準也得知了,現在她們身上隻剩了一條安姨娘的鏈子,若交不出東西,會不會被打死?


    正當纓寧心中思緒萬千,不遠處突然出現了一張惶恐不安的麵孔,是二姐兒!


    纓秀來之前什麽都在腦海裏想過了,就是沒想到會有眼前這副慘狀。母親似老了十多歲,白發似一夜之間長出來的,祖母氣若遊絲雙目渙散,姊妹與姨娘幾個人抱成一團,在寒冷的冬日隻穿了件薄薄的外衣,被凍得瑟瑟發抖。


    一路進來,纓秀是一直忍著的,那腐敗的氣息,肮髒的環境,想到自己的親人竟被關在了這樣的地方,就揪得心疼。等她看到了獄裏的親人,眼淚便再也止不住了,如潮水般往外湧,抓著纓寧的手趴在獄門外,稀裏嘩啦,哭得一塌糊塗。


    纓寧見二姐兒這般,也忍不住哭起來,兩姐妹的手緊緊握著,對眼相望。


    後來連纓雪和纓姚也哭了起來,紀夫人和老太太,兩個姨娘也在一旁抹淚。


    賈修珩不忍,輕輕拍了拍妻子的背,無聲安慰著。


    “大家都別哭了,看你們凍得,都趕緊換上衣裳吧。”


    大家一抬頭,隻見二姐兒身邊還站了個男子,是劉家的二公子,劉子漠。


    纓秀這時才想起來說道“:我見你們被官兵抓進了大獄,我想來想去也隻得去找劉副督統了,沒想到在半路上就碰到了聞訊趕來的劉二公子,有了他的令牌我們才能進得來。”


    說著將厚厚的棉衣隔著木柵一件件塞了進去,還不住地抹眼淚“:妹妹母親都勉強穿吧,從沒穿過這樣的粗布衣裳,也不知道能不能穿得慣。你們且忍著些,當今聖上仁慈,定不會趕盡殺絕。你們必須要好好活著,不能沒了念想。”她就怕母親和祖母會想不開,熬不到釋放的一日。


    劉子漠上次見到紀家七小姐時,還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此時竟被折磨到這般,白皙的小臉沒有半絲血色,明媚的大眼沒了光彩。


    纓寧一看,竟是二姐相親那日,在宴席上放肆的孟浪子,遂馬上裹上了厚襖子,繼續拉著纓秀的手說話,隻當不見。


    子漠哭笑不得,莫非他是才狼虎豹,七姑娘都這般境地了,還不待見他?他愣是想了半也沒想起來自己到底哪招了這個小人兒。


    子漠對著紀老太太說道“:姑奶奶您在這受苦了,我父親與我大哥都被聖上派去了江城,一時趕不回來,好在父親派人送來了令牌,我們才能進來。”他又憤恨道“:那些無良的獄卒,光拿俸祿不辦事,上頭發的規例都被克扣光了,半點不管人的死活,等父親回來,定要叫他好好參那刑部尚書一本,縱容底下人做惡事,泯滅人性。”


    “獄裏還有規例?”纓寧聽子漠這麽說,才知道還有這麽一回事,難道犯人還能得到上頭發的東西?


    “自然是有的。冬襖夏衣,一日兩餐,節慶吃食,都有定製,犯人也是人,獄裏也不是人人都是死刑犯。”子漠解釋道。


    “竟是這般?那些黑心的,別說兩餐了,就連一餐也是稀米配爛饅頭,冬襖哪還有影子?”若沒夏衣也便罷了,連冬襖也要克扣,這不是把人往死裏逼?天下竟然還有這樣沒心肝的人,也該把他們統統抓了,往大獄裏一關,讓他們自個兒也感受感受。


    纓秀一聽纓寧這麽說,想到母親與姊妹竟受了這樣的苦,將將繃住的眼淚又嘩嘩下來了,嘴裏一個勁地說著,“:母親你可騙苦我了,我有暖裳香茗,你們卻受冷受餓,若你們真有事,我一輩子都不安心。”


    紀夫人撫了撫二姐兒梨花帶雨的臉龐,不知道能說些什麽,也跟著落淚。


    看著幾個女子又嚶嚶泣泣地哭起來,子漠心裏也堵得慌,隻得將手上的吃食遞給纓秀,“:趕緊讓表妹她們吃口熱的吧。”


    纓秀這才想起來,自己怎麽隻顧著哭了,妹妹她們估計早就餓壞了,忙將食盒打開來,一陣肉香味撲麵而來。


    大獄木柵布得密,盤子根本遞不進入,隻得纓秀在外頭端著盤子,隔著木柵,裏頭的人用筷子小心翼翼夾了往嘴裏送。


    纓秀特地熬了濃濃的肉糜白粥,遞了湯勺進去“:大家都喝點粥填一下肚子吧。”餓了一天一夜,姑娘小姐都是嬌弱身子,自然受不了突然的粗食大肉,必要先吃點軟和清淡的,才不會吃壞了肚子。


    纓寧突然想起隔壁的婦人,她說她沒了親人,兒子也被害死了,定沒人來看她的,遂也囑了纓秀給她弄一碗。


    那婦人接了碗筷,說著姑娘好心定有好報的話。


    一碗暖暖的粥下肚,纓寧胃才感受了些,又吃了些生薑炒牛肉粒,煨鴨肉,老鴨湯和幾個熱呼呼的小菜,舔了舔嘴唇,第一次覺得些東西這般可口。


    子漠本就對纓寧念念不忘,這會看她這般可愛的小動作,更加覺得親近喜歡,他心裏發誓定要將她救出來。


    隔著木柵,眾人吃得艱難,等她們堪堪吃完,嘴還沒抹幹淨,獄吏就過來趕人了。子漠乃副督統之子,獄吏自然不敢得罪,況且進來前還得了他們給的好處,雖是來趕人,語氣卻不差“:官爺,這紀禦史犯了死罪,紀家女眷本就不能探視,我放了你們進來,若讓上頭知道,定要掉差事的,你們可別讓小的為難。”


    纓秀拉了纓寧的手不肯走,賈修珩在一旁好聲勸道,待在這大獄裏也不是法子,不如早些出去想辦法。


    纓秀背對著獄吏,趁著他不注意,偷偷摞了金鐲子就往纓寧袖子裏塞。子漠也摸了摸荷包,將裏麵的銀子全掏了出來擱在紀夫人手裏,隻恨沒多些銀兩在身上。


    纓寧瞥了瞥子漠,這會他倒安分守己了,討厭歸討厭,恩情卻是要記在心上的。


    纓秀將走之時,紀夫人對著修珩說道“:我把姑娘交給了你,你定要好好待她,若知道你們欺負了她,就算我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嫁過門的新婦沒了母家這個靠山,碰上個好人家還好,若遇上個看權勢的,日子就難過了,紀夫人之所以這麽說,就是怕女兒沒了紀家的蔭庇,要看婆家人的臉色。纓秀一聽母親講這話,鼻頭就開始泛酸。


    “母親放心,我定不會讓秀兒受半分委屈,你們都會平平安安出來的,到時候我們一家團聚。”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修珩此時卻被淚水糊了眼睛。


    紀夫人點點頭,可她心裏清楚,自家老爺犯了這麽大的罪,她們就算死罪可免,活罪卻難逃,為奴為婢還算好的,最怕的就是姐兒被送進了窯子或充了軍妓,那便生不如死了。


    纓秀被修珩扶著,走得一步三回頭。子漠對纓寧留了句“我定救你出去”的話,也不舍地出去了。


    纓寧趴在木柵上一直看著走道盡端沒了人影,想起剛剛那信誓旦旦的眼神,感覺也沒這麽討厭了。


    炎宸心神不寧了一日,騎了馬,竟莫名其妙來到了刑部大牢前。


    “五哥可是得了聖上的令,來辦紀家案子的?”軍機營裏的事都忙不完,怎麽會有心思來大獄閑逛,除了辦案這個原因,縛淩天再也想不出來五皇子來這幹嘛,他策馬跟隨了一路,奇怪他少見的煩躁樣子,平日穩重的副將去了哪裏?


    連炎宸自己也沒想好來幹嘛,他隻想看看紀家人在裏麵怎麽樣了,有沒有受刑,有沒有被折磨,隨即又想了想,紀家人死活關他什麽事?


    最後炎宸不得不承認,即使隻見過一眼,他還是擔心她的。他自幼就沒了生母,在硝煙暗起的後宮如履薄冰,自八歲就入了軍機營,練兵打戰,殺伐決斷,卻不甘心被一個小小女子扯了思緒。


    “你去告訴獄吏,說我的意思,好好待紀家女眷,吃喝用度一律不得克扣,違者腦袋就別想要了。”


    縛淩天得了命,心裏奇怪,難道聖上要放了紀家人?他心裏想著卻沒敢多問,趕緊下了馬去替炎宸辦事了,這麽冷的天,還是早點回帳子。


    獄卒剛剛送走了劉二公子,才做下沒喝兩口,又來了個貴人,一來就直接亮出了將軍的令牌,嚇得那兩個獄卒大氣不敢出,一直點頭哈腰。


    “我家主子發話了,紀家的夫人小姐都要好好伺候著,好吃好喝都供上,天氣涼了厚棉被也別忘了,違令者軍法處置。”縛淩天說完對著自己脖子抹了抹,嚇得獄卒連連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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