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朝廷宣布,京都危機解除。這場瘟疫肆虐了五十多日,終於被控製住了,亦帶走了上萬人的性命。


    婧珠來了兩日,倒也安分,輕易不出玉清小閣,拿了針線繡起香囊來,偶爾在院裏賞花看景。紀母正陪著紀老太太說話,聽了餘媽媽來報,點頭道“:每月照例送去姐兒們房裏的胭脂水粉,頭油香露,茶點吃食也同樣備一份去玉清小閣,再做夏裝六套送去,姑娘家好顏色。”又對老太太說道“:昨個兒老爺同我說,聖上下旨撤了城門軍機營守衛,我看這個事情就算是過去了,我尋思著府裏擺個家宴,一來咱們一家子許久都未好好吃頓團圓飯;二來水患疫症搞的府裏烏煙瘴氣,借這個宴席去去晦氣,也順便當給婧珠姑娘洗洗塵土,”


    “我看成,就你去操辦吧,記著去祠堂給祖宗上個香,保佑咱們一家子渡過大災。還有那婧珠姑娘來了兩日也未曾見過,正好也見一見。”紀老太太點了點頭。


    “明兒日子就好,我這就吩咐下去,老太太您想吃啥就命丫鬟來說一聲。”


    “我吃啥倒都一樣,你該去問問姐兒和哥兒們。再有六個月大哥兒就要科考了,讀書費神,這段時日你當用點心。”紀老太太叮嚀道。


    “母親放心,每日的吃食都我親自定的,日日茶飲點心不斷,有時書讀得晚了還得給外院送去羹湯。”


    “老太爺不在了,剩了我老太婆,你大伯哥也去的早,就隻盼著忠兒能延續紀家的興旺了……”紀老太太的長子三年前是得了癆病去的,紀家到紀老太爺這代,香火本就不旺,紀老太太又隻生了兩個哥兒,紀老爺紀義淮也與他父親當年差的遠,現在隻全看這個長孫光耀門楣了。


    “母親放心,列祖列宗定能保佑我們大哥兒高中。”紀夫人捏了捏老太太的手,她知道人一旦年紀大了,就患得患失,多愁善感起來,老太太一路走來也不易,送走了丈夫,還要送走兒子,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樣想著,紀夫人越發恭順起這個婆母來。


    下人往流韻軒裏送來了做新衣裳的緞子。府裏有規製,每月夫人和老夫人每人八套衣裳,姑娘們每月六套,姨娘五套。


    托盤上放了幾匹錦緞,一旁還放了塊料子,纓寧拿起了那塊銀粉色的料子,上手柔軟細滑,質地輕薄,顏色絢麗,光下生輝。“這可是冰絲?”纓寧有些訝異,雖然她向來不喜豔色,可這匹布泛的光華非一般布料可及,貴氣中又帶了點出塵的氣質,讓她一眼便喜歡上了。


    “七姐兒好眼力。”酡顏笑道“:這料子向來都是進貢的,普通人見都沒機會見著,隻老爺偶得了兩塊,太太讓姑娘先挑。”


    “平日隻在書裏見過,沒想到它有這等光彩。母親可挑了?”


    “太太說這等料子該給姐兒們穿才好看,她歲數大了不合適。”


    “那便要這一塊銀粉的,再一匹靛青的和一匹杏白的就成。”


    “哎,這衣裳過七八日後製好了奴婢再送過來,剩下這些料子還要給清芷閣兩位姑娘送去。夫人叫我帶個話,明日府裏擺宴,七姐兒早些過去。”酡顏記下了那兩匹布,告了退。


    纓寧打了賞,紫棠一路將酡顏送到了院門外。


    婧珠繡著最後一隻香囊,將花幹香料往裏頭一裝,用細線封了口,繞了結用牙齒輕輕一咬,再拿粗銀線細細繡了鎖邊,拿剪子把銀線裁了。這個是給七姑娘的,她特地在上麵密密繡了百花爭春,花團錦簇紋。


    婧珠也不知七姑娘愛些什麽,緋紅和艾綠兩人也一問三不知,自己想著姑娘家都好顏色,尤其是紀家的姑娘,該更加富麗堂皇才是,繡些顏色豔麗的花兒鳥兒準沒錯。本打算帶上幾個香囊去串串門,來了紀府這幾日,心頭癢癢一直想去院裏逛逛。太太屋裏的酡顏姑娘此時卻來了清風小閣。


    “太太讓我送來做衣裳的料子,姑娘可還喜歡?”酡顏將托盤往桌上一擺,裏頭放了兩匹錦緞。


    婧珠看了看料子又忍不住摸了摸,拿起來往身上比了比,一時歡喜得放不下。自家別說用這等料子,就是見也難見,平日衣裳用了絹布就頂不錯了的。比劃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酡顏還在一旁候著,覺得自己太忘形了些,到時要被人說沒見識了。


    “我看這兩塊紅色料子就挺好的。麻煩酡顏姑娘親自送來。”這麽說著,婧珠想了想又要褪下手上的粗銀鐲子。酡顏哪肯要這鐲子,婧珠姑娘本就舉目無親投靠過來的,怎能拿她的東西,忙忙推了,說著這是她份內事。推搡間婧珠見著了酡顏手腕上精致的細銀鑲金鐲子,頓時覺得沒臉,覺得一個丫鬟都這麽光鮮亮麗,哪會看上她的破鐲子,遂收好了鐲子也沒強求。


    “明日紀家家宴,老太太老爺也一同吃飯,姑娘早些準備。”酡顏傳了話,端了托盤告了退。


    婧珠想起自己來了府裏幾日,還沒露過臉,到時紀家公子肯定也都到,可不要好好打扮。


    梳妝台前,婧珠翻了翻首飾盒子,裏頭除了紀夫人剛送來的兩副銀簪子一對玉耳墜,能戴得出去的首飾便沒了,隻剩了一隻母親留的鑲金鐲子,樣式早過時了,貴在料好。她又想起那日二姑娘頭上的赤金鑲玉流蘇,還有那對東珠耳墜,真真羨慕起紀家姑娘來。


    婧珠煩躁地摘了手上的粗鐲子往桌上一扔,哐的一聲唬得一旁泡茶的緋紅抖了抖手,滾燙的茶水濺了幾滴到手背“:哎呦,這是怎麽了,姑娘為何和鐲子過不去。”婧珠也沒出聲,自個兒坐那不知想些什麽。


    婧珠是想到了紀家公子。可惜紀家大少爺已經有了婚配,自己就算攀上了也隻能做小的,否則以紀家的地位大哥兒要中榜該不是難事,到時自己便是官家夫人了,說不準還能得個鋯命什麽的。就算不是大哥兒,那三哥兒也是好的,紀家是個豪門大戶,自己若能嫁入這樣的人家,過的也是錦衣玉食,穿金戴銀的日子。那錦羅綢緞,金玉環佩,想著想著婧珠就真做起了紀家少奶奶的夢。


    婧珠又叫緋紅拿出昨日內府裏送來的兩套衣裳。由於要的急,這兩套衣裳是外頭買現成的,一件紫粉素麵錦衣,一件紅紋團花稠裳,尤其是那件團花的,她喜歡得不行。因為隻報了個身量和歲數,她架子骨小,那件團花的穿在身上有些撐不起來,但這也不妨礙婧珠決定明日家宴穿這身。


    婧珠照了照銅鏡,自覺自己還有些顏色,在雲城時便有許多媒婆子慕名上門,尤其她母親給了她一雙不一樣的眼睛,明日換上錦衣,定能讓紀家公子多看兩眼。


    這邊流韻軒內,纓寧與二姐兒說好晚上一同去膳廳。剛換好衣裳,丫頭就來報說二姑娘過來了。


    “時辰還早了,妹妹慢慢來。”二姑娘把頭往內屋探了探。


    “這就好了,早些過去陪娘說說話。”纓寧站著讓紫棠拂了拂裙子,理了理裝麵,算是穿戴好了。


    “不就個家宴,七姐兒啥時候也好打扮了?”二姐兒一把挽過纓寧的胳膊。


    “姐姐少胡說。多日沒見哥哥了,想的緊。”


    一麵說著一麵出了門。過了涼亭,側麵走來了婧珠身後跟了緋紅。


    婧珠想早些來院裏走走,看看紀家大花園,沒準還能偶遇紀家公子。卻在岔路口遇上了二姑娘和七姑娘。


    二姑娘今個兒穿了身銀紋繡百蝶勾花裙,戴了紅翡滴珠金步搖,成套滴珠耳墜,左手戴了紅玉鐲子和細珠鐲子,右手戴了鈿金鐲子,統身華麗嬌豔。而七姑娘卻又是一番味道,雲雁素雪絹裙,頭上插了支寶藍點翠珠簪子,手上戴了隻羊脂白玉鐲子,顏色素雅,成品不凡,臉上略點朱唇,淡掃蛾眉,真真天外來客,遺世仙子。


    婧珠一直以為那些金金碧碧的東西才能襯出姑娘的好顏色,卻沒想到七姑娘打扮這般與眾不同,這般……她不得不承認的絕色美貌。她不禁瞅了瞅自己,瞬時被比了下去,連七姑娘身邊的丫鬟都不如,不禁暗自捏緊了手中的帕子。


    “婧珠姑娘出來得早。”二姐兒上下打量著婧珠,一身豔麗有些鬆垮的衣裳,頭上胡亂插了兩個簪子,手上帶了一個土裏土氣的金鐲子。


    婧珠挺了挺背上前“:府裏院子大,我怕迷了路,到時去遲了還得讓大夥兒等,不如早些出來。我來府裏幾日也沒見過紀家公子,可是他們不在府中?來了這許久也未請過安,是我失禮了。”


    兩人一聽不禁一愣,纓寧不意婧珠竟會提到哥哥,一個閨中姑娘怎會問起陌生男子來。二姐兒倒笑了“:婧珠姑娘怎麽不問老太太如何,問老爺如何,竟問起我哥哥來了。我們府裏自有規矩,男女有別,哥兒們都是外院住的,你怎會碰到。”


    婧珠這麽一聽覺得有些沒臉,知道自己有些急了,陪笑著解釋“:是我不曾想到,紀家自不是普通人家可比,我家便沒這規矩。”


    接著三人一路無話,進了外院前堂。五姑娘和六姑娘早就到了,坐在一處說著話。


    婧珠拿出繡好的香囊來,一一挑了送出去“:手藝不好,姐兒們別介意,就是胡亂做著玩兒。”


    七姐兒接過香囊,道了謝,微不可察得蹙了蹙眉,便把它交給了月白。婧珠一直偷偷瞄著七姐兒,不意七姐兒看都未認真看便將她繡了一天的東西給了底下的丫頭,臉色頓時不好看。


    不一會兩個姨娘前後腳也到了,接著紀夫人扶著老太太進來,坐了上首,丫頭們一一上了茶。沒一會,就有人來報,老爺和兩個哥兒來了。


    婧珠下意識地扯了扯裙子,撩了撩耳邊的碎發。紀夫人讓了位置,紀老爺坐了上座。兩個哥兒請了安就立在一側,眼也沒往婧珠那邊瞧。紀夫人說家裏來了位珠姑娘,家裏受了大難,投奔紀府來了,自來老太太積德行善,不相幹的人都要相助一把,更何況是好友之女,便把婧珠留了下來。


    婧珠趕忙出來,拜了紀老爺又拜了紀老太太,說著大恩大德的話,眼裏含了兩滴淚。起身時又向兩個哥兒福了福身,才緩緩退下。


    “婧珠姑娘不必拘禮,今後這就當是自己的家,沒事也不必總磕頭,你同二姐兒一般大,也不要總婧珠姑娘婧珠姑娘地叫了,便叫你珠姐兒把。”


    珠姐兒,秀姐兒,寧姐兒……聽著倒像姐妹。婧珠歡喜地應了。


    外頭的丫鬟來說菜都已備齊了。


    “那就上菜吧。”紀老爺頭一個起身,一幹人也跟著進了膳堂。


    由於是家宴,除了婧珠姑娘也沒外人,遂也沒分什麽男女桌。桌上已擺了幾道涼菜:羊皮花絲,乾果四品,薑汁醬鴨,涼脆魚皮,杏仁拂手……


    待大夥兒入了座,菜品被丫頭們一道道端了上來。打頭的是熱菜,什麽煨鹿筋,八寶兔,羅漢大蝦,白扒廣肚……聽名字倒還能知道是什麽,那些箸頭春,過門香,婧珠聽也未聽過,一問才知是烤鵪鶉和炸各色肉丸。接著上了湯品,奶汁燉雞,冬瓜盞,通花牛腸羹……


    等紀老爺舉了筷夾起一口嫩脆魚皮,點頭讚道,一桌子人才紛紛動了筷。


    女眷們喝的是菊花釀,濃濃一股菊花香,勁頭不大,帶著絲絲甜味,最適合姑娘家喝。纓寧拿起酒杯噘了一口,菊花酒入口清甜,過齒留香,好喝得眯了眯眼,又讓紫棠給續上一杯。


    “菊花釀雖好喝,喝多了也是會醉的。”二姐兒道。


    “我至多喝了這杯,醉不了,隻有人倒是未喝先醉了。”纓寧遞了個眼神意有所指。


    隻見婧珠手裏拿了個酒杯,眼睛卻一直盯著前頭,坐在她對麵的是兩個哥兒,她看的不是大哥兒就是三哥兒。


    “咳咳,珠姐兒,可是菜肴不合你胃口,為何隻見你看著不見你吃?想吃哥哥前頭的菜,叫丫鬟過去夾便是。”最後一句,二姐兒故意提了提聲量。婧珠頓時臉兒一紅,任誰都聽得出來二姐兒這話的意思,尤其哥兒還在對麵,聽見二姐兒說話也一同瞧了過來,畢竟是個女兒家,心氣又高,她恨不得立馬暈醉過去“:隻怪我貪飲了,不知這桂花釀喝多了也會醉人,這會兒頭就暈了。”


    “可要先回去休息,看你臉紅的,倒真醉了。”七姐兒憋著笑。


    紀夫人打量了這姐兒幾個,開口道“:七姐兒說的是,醉了就先回清涼小閣也無妨。”又命人去做醒酒湯送去。


    事已至此,婧珠再想留下來無法,隻得起身告了退。


    酒至半巡,婧珠身邊的丫頭緋紅突然匆匆跑來,躊躇著站在廳門口,眼睛不住酡顏身上使勁。酡顏會意,過去一問,臉白了白,趕忙跑去附著太太耳朵說了句話。緋紅被叫了進來,麵對太太問話也是支支吾吾的“:珠姐兒說肚子不舒服要去西閣,叫奴婢先回去。奴婢不放心,珠姑娘隻說她識得路,我看還有錢媽媽在,隻得先回院。沒曾想等了兩刻鍾竟還是沒等到姑娘回來……”


    “府裏大,這黑漆漆的,錢媽媽也不是咱們府裏的,莫不是她們迷了路。”酡顏解釋道。紀夫人卻看得明白,這紀府再怎麽大,各處也都有奴才,不會兩刻鍾都走不回來,況且西閣離膳堂不遠,燈火通明的,怎會找不到路。


    這般遮掩,莫不是出了什麽事,纓寧瞧著不對勁遂叫月白去打聽打聽。


    “珠姐兒不見了。”月白小聲說道。


    纓寧一時沒聽明白,好好的走在府裏,身邊還有個紀府丫鬟陪著,怎麽說不見就不見了?又環視了一圈,三哥兒此時也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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