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一過,天氣越發炎熱起來。朝廷派人置了藩帳,把城外的災民都集中在一處,按時定量派發糧餉。惠民局派了的醫者過去,凡是遇上有人疑似熱症的,一律被拉去廢庵裏隔絕。天氣一熱,那些路邊病死的餓死的屍體很快便腐臭起來,蚊蠅叢生,災民營裏一路走過,四處都是裹著席子橫著的無地處理的屍首。為了防止瘟疫繼續擴散,有人認領的屍首,上麵給發了三批麻布的安葬費,無人認領的官府命人挖了幾個大坑,灑了石灰,把屍首都一處埋了。


    朝廷在山洪暴發後的第二日就派了巡史監官趕去雲城處理災情。巡史魏大人到了雲城雲溪鎮,被災後滿目蒼夷的場麵震驚了。成片的成片的房屋被淹沒在了泥裏,大水還未完全退去,偶爾會有屍首飄來,過了這許多天,屍首已經泡得發白發脹看不出人樣了,坐船劃過,陣陣腐味飄來,魏大人是一路係著臉帕的,愣是這樣還是擋不住陣陣襲來的惡臭,扶著了船板吐了好多回。這一帶是重災區,能逃出去的人不多,有些人在水患前一日去了外鎮的廟會有幸逃過一截,回來時就見到家全毀了,親人也沒了,痛不欲生,活著還不如死了。


    一艘艘船在廢墟間穿梭著,官差奮力打撈著屍體,也順便尋找可能的生還者。除了雲溪鎮,有些鄉裏受災更嚴重,窮鄉僻壤的,外麵的人想進也進不去,裏麵的人是死是活也不知。要想完全整治這個局麵,隻得等大水全部退去,把泥沙都清了,壓垮的房屋都推平,把屍體全都一起處理了。


    除了朝廷撥糧,京城內的官員商賈也都紛紛出糧出資。紀家是大戶,每兩日都要施粥救濟。這些日子太太有命,如沒要事,就待在屋子裏不要隨意走動,早晚的問安也免了。


    “這日子什麽時候能過去,這般悶熱的天,也不能用冰,也不能出戶。”紫棠拿了把團扇給七姑娘扇著風。


    “離水患已經過了十一二日,上頭也撥了糧,派了人,疫症還在控製,等疫症控製住了,城門就開了。隻不知祖母那怎樣了,天氣這樣熱,不知吃不吃得消。”七姐兒用帕子扇了扇,一屋子的煙熏味,天天聞著這味也吃不進什麽東西,清減了不少,下頜越發尖了。


    “老太太福澤深厚,自會有菩薩保佑。隻姑娘這幾日清瘦的厲害,好歹七姐兒每頓多吃些,別讓太太和老太太擔心了。”


    “我曉得了。如今內外斷了信,瘟疫暴發,青州城內怕是早就亂了,不知舅舅那怎樣了,母親可有親眷在那邊的……”紫棠聽了也不知如何回,她這個七姐兒心思密,想得多,慮得也多。


    紺青和月白在一旁無事也愁得慌,找了根紅線翻起手繩來,一會兒魚簍,一會兒搭橋,一會兒又是蜻蜓,手指靈活翻轉著,思索也不用思索。


    “哎呦,在玩手繩呢,雨剛停也不怕又下啊。”紫棠道。當地都有一種說法,翻個手繩就是變個天,今日翻了手繩,明日就會下雨。


    “我們隻玩一小會便是,明日下場小雨,也好降降暑。”紺青對著紫棠眨了眨眼。


    “教教我吧。”纓寧看著紅繩翻轉,一會一個花樣,索性活動活動,免得骨頭都躺酥了,紺青一聽姑娘也要一起玩自然樂意。


    在這般難熬中又過了十日。纓寧在流韻軒裏聽外頭的婆子說京都大門開了,但出不進。又過了三日,聖上便撤了禁令,可以進出都城了,但依舊有守衛嚴查。這麽說來疫病應該稍稍控製住了。


    流民被送回了故土,安了家,朝廷免了徭役、賦稅,經受重創的雲城,有了喘息的機會。


    此時天已經沒有前陣子熱了,屋裏隻用放一塊冰。纓寧正在擺棋研究棋譜呢,不意母親竟來了。紀夫人幾日未見女兒,覺著又瘦了,不過想想姑娘家抽條快,自然看著瘦。


    “母親怎過來了。”


    “無事不可來看看我閨女啦。”


    “母親說笑,寧兒巴不得天天見著母親呢。”


    “這場災禍害得我沒一日睡好覺,你父親也是日日進宮,府裏人個個不得安生。好不容易緩過來了,才有時間來你這坐坐。”紀夫人見著纓寧剛剛擺弄的棋局說道“:七姐兒,來,同母親下下棋,咱們娘倆好久沒坐一塊了。”紀夫人歎了歎氣,她做閨閣小姐的時候也是琴棋書畫每日都不落下的。


    纓寧見母親情緒不高,也沒多問,命紫棠去泡壺茶來,自個兒陪母親坐下。


    “昨日我接了一封雲城來的信。”


    “雲城?母親可有親戚在那,我從來不知?”纓寧執黑棋的手頓了頓。


    “是母親的一個姐妹,喚嚴愫。自幼就同我玩在一處,我總是愫姐姐地叫著。後來她嫁到了雲城陸家,就再也沒見過。”


    “那可受了大難?”纓寧有些意外。


    紀夫人揉了揉眼睛“:遭難了……”說了一半有些哽咽“:一家都遭了難,連她自己最後也沒能躲過瘟疫……隻剩了個閨女……”


    “她女兒可好?現在何處?”纓寧手有些抖,驀地想到萬一是自己遇到這事兒該如何活下去。


    “她閨女無人可依,隻得求到我這兒來,人在城外,我打算明日就派人去接來。”


    “是個可憐人兒,母親明日早些去,估計那姑娘已經遭了不少罪。”……


    婧珠如何也想不到有一日自己會來到這般富貴的人家。她父親是個小小縣丞,祖輩做過最大的官也隻有這縣丞了。她外祖父是個五品官,隻不過母親執意要下嫁父親,早與外家翻了臉,她投靠祖父家定要被趕出來的,遂求到了紀府。她隻聽母親說過京都有個紀夫人,卻不曾想到紀家這般顯赫。


    眼前是墨綠色筒瓦大宅院,華麗氣派。跟著紀家的下人從偏門進去,進了偏門是玉白石照壁,過了照壁才進垂花門,垂花門裏麵還有四扇鏤雕木屏風,沿著左邊的抄手遊廊一路走,中間的院子流水潺潺,太湖石假山形狀怪異,營造出一種靜謐之感。婧珠也不知這是幾進院的宅子,單單前頭就這麽大,一路走來眼睛忍不住偷偷四處瞄,身後的錢媽媽連走路都有些哆嗦了。又過了一道月亮門,才到後堂的前廊。


    紀夫人在堂廳裏見到婧珠時,她穿了身素衣,裙底都被踩破了邊,身無傍物,身邊隻跟了一個老婆子。一張小臉風塵仆仆,隻從那雙丹鳳眼裏看出了點生氣,這張臉瞬間就讓紀夫人想到了嚴愫,鼻頭頓時一酸。


    “給紀夫人請安。”婧珠上前撲通就跪下,匐在了地上,一旁的婆子也跟著跪下不住地磕頭。婧珠原本就死了親人,這一路也受了苦,眼淚不必擠也嘩嘩往下淌。


    “好姑娘,一路過來定吃了不少苦。”紀夫人叫酡嚴趕緊扶婧珠姑娘起來看座。


    婧珠用帕子抹了抹臉,微微抬起頭,眼前這位紀家主母高高端坐在雕蓮太師椅上,一身緞織盤金彩繡裳,珠圍翠繞,雍容華貴。一旁站著幾個妙齡女子,該是紀家的姑娘,個個錦衣華服,氣質端莊,其中一個年紀最小的,更是出塵脫俗,連身邊的丫鬟們也都是鮮豔綢裳,頭戴珠花銀簪。婧珠想著何時自己也能穿上這樣衣裳戴上這樣的首飾……


    纓寧覺得這個婧珠姑娘長得倒還清秀,舉止說不上大氣,但一哭起來楚楚可憐也叫人心疼,隻那一雙眼睛瞧人時,哪裏讓她覺著不舒服。


    “整整一大家子就留了你一個?”紀母問道。


    婧珠正想著一些事,不意紀夫人發問,趕忙起座福了福身“:回夫人的話,水患來的前一日,我同母親去了外縣走親戚,正巧躲過災禍,回來時整間屋子都沒了,哪還有親人……後來暴發了瘟疫,母親和兩個丫頭也沒躲過……”紀母聽著聽著也抹了眼淚。


    “我可憐的姑娘,今後你就同府裏的姑娘一處住著,你便認我做幹娘吧,今後我便也是你的母親。玉清小閣已經收拾出來了,差了什麽就同我說,千萬別拘著。”紀夫人又叫酡顏去外院挑兩個丫頭調教了送到玉清小閣去。


    婧珠聽了欣喜地磕了嗑頭,甜甜地叫了身幹娘,帶了淚痕的小臉終於露了笑容。


    紀夫人又介紹了旁邊幾個姐兒,婧珠一個個姐姐妹妹地叫著,甜的膩人。


    “看她樣兒,四處討巧的,隻不要是個多事的才好。”二姐兒對著七姐兒咬耳朵。“現在說來太武斷,日久見人心吧。”纓寧道。


    婧珠跟在一個婆子後頭去她的住所,聽見身後遠遠的有姑娘家的嬉笑聲,回頭一看是紀家的幾個姑娘,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喚了前頭婆子說“媽媽走慢些,我腳痛。”那婆子也沒多想,估計她是腳磨了。


    二姐兒見前頭走的是婧珠姑娘,也沒想著去叫,一旁纓姚纓雪兩人正談著昨日的繡麵,纓寧也不是個多事的。婧珠左等右等,等不到紀家姑娘同她說話,遂腳步頓了頓,回身喚了聲姐姐妹妹。


    姑娘們回了一聲,後續就沒了。婧珠跟著幾個姑娘慢慢走著,一直試著想找話頭。二姑娘看著清冷不似個好說話的,五姑娘和六姑娘都是庶出的,隻七姑娘看著麵善“:寧妹妹這絡子可是自己打的?可真精細。”


    纓寧不意她竟看到自己腰間的絡子“:五姐姐打的,你喜歡也叫她給你打一條。”


    “我初來乍到,怎好讓姚妹妹給我打,該是我送東西才是。”說到這,婧珠又想起什麽來“:自小我娘也教我繡帕子做香囊,改明兒我給姐姐妹妹們一人做一個香囊。”婧珠自小便被她娘教著如何做大家閨秀,她自個兒也一心想嫁個好人家,在刺繡女工上很是用功,隻當她來到紀府看到這些大家小姐時,才知道人與人的差距。本來這會兒該是說親的年紀了,可憐她孤苦伶仃的,婚姻大事隻能靠紀家這位主母了,想來以紀家的身份地位,結交的門戶不會太差。雲城大難,也不知禍兮福兮。


    “珠姐姐若喜歡我也替你打一個,反正閑著也無事,都是打著玩兒。”五姐兒道。


    “那有勞妹妹了。”婧珠謝道,後又找話頭與七姐兒有一句沒一句攀談著,直到了叉路口,二姐兒與纓寧一個方向。


    “妹妹好性子,句句都回了她。看她寧妹妹寧妹妹的叫地熱絡,不定什麽心思呢,一副不安分的樣兒。”二姐兒想起婧珠那殷切樣,無奈地白了白眼,後又突然想起自己失了禮,遂拿帕子捂了嘴咳了咳。


    “她也可憐見的,隻身一人,沒了爹娘沒了親人。反正也礙不著咱們什麽,何必生事。”讓纓寧沒想到的是,後來婧珠做出的事,讓她無法原諒自己一時大意失了防備。


    婧珠進了玉清小閣,眼珠子到處打量就停不下來了。進門是一個彩漆案幾,案幾上擺了一個玉瓷瓶,也不知是什麽玉,反正一看就是個好的。一旁放了兩把雕花大椅,上頭還鋪了軟席子,連窗戶都是絹布糊的。裏屋和外屋用屏風隔了開,進了裏屋,婧珠看著更加歡喜。那銅鏡梳妝台,織繡軟榻,繡籮繡架,紅木鎖櫃……個個都是好東西,婧珠一會兒摸摸這個,一會兒坐坐那個。


    帶路的婆子瞥了她一眼說道“珠姑娘今後就住這兒了,缺了少了就和管院子的媽媽說,屋子裏東西都貴重,平日裏都小心些。”


    聽婆子這般講,婧珠有些不高興,但想著這個餘媽媽是太太院裏的,遂揚起一張笑臉“:我曉得了,媽媽有事忙去吧。”


    餘婆子回了太太院裏,規規矩矩地把事情都回稟了一遍。


    “他父親那邊的都是些白衣,養出的女兒小家子氣些也難免。好在她母親是個知書達理的,婧珠倒還比一般人家姑娘好些,我們不可要求太多了。”紀夫人歎了歎。


    “太太說的是。”餘媽媽道。


    紀夫人想了想又道“:你吩咐下去,叫緋紅和艾綠在珠姑娘身邊好好伺候著,有了什麽事兒都來我這邊報。”畢竟是個外人,雖一個姑娘家鬧不出什麽事,但該防還要防著的。我就是你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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