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曾仕貴還沒有回答,外麵突然一個聲音傳來:“曾兄!”


    曾仕貴猛地彈起,一眼就看到了縣衙大門口站著的兩個人,他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呼地一聲,他從二樓直接跳下,腳下的青磚都踩破了一塊,帶起的風差點將可憐的老捕頭給吹翻……


    縣衙二樓,曾仕貴舉起茶杯:“林兄,小弟日夜盼望你前來北川,你終於來了。”


    林蘇微微一笑:“怎麽個情況?說說……”


    這一說,說了一個下午……


    林蘇仰麵看著天空:“原來如此,難怪你束手無策!”


    曾仕貴跟林佳良本質上屬於同一類人,就是一肚皮聖賢書、一肚皮條條框框的那種人。


    象他們這種人,在好的環境下,會是官場中的一股清流,但在壞的環境下,會是一個一事無成的庸官,因為他們的手腳全都被看不見的條條框框束縛住,隻能原地轉圈圈。


    當日的三平縣,跟北川縣其實差不多,林蘇以獵狐山的盜賊,平了知州丁繼業的老家,才將三平縣重新洗牌,象這種手段,林佳良且不說自己去做,讓他在旁邊看他都看不下去。


    曾仕貴眼睛亮了:“林兄,你有何良策?”


    “目前可用的東西還是太少……對了,李致遠到了嗎?”


    “回了三天了!”


    “那好,咱們去他那裏看看……”


    曾仕貴微微一震:“林兄,他所在的那個黑泥沼,幾乎就是當日的海寧江灘,林兄此去,兄弟頗有幾分期待……”


    想到髒亂差的地方,自然而然想到海寧江灘,這或許是林蘇所有朋友圈的人,都會犯的通病。


    兩條人影踏空而去,在大門口擔任警戒的捕頭老李遙望天空,有些迷茫,大人在北川任職已有兩年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大人臉上露出如此歡暢的笑容,難道說,今日來的人,就是大人等待的人?他又是誰呢?


    北川縣,南部是玉屏山,玉屏山另一側,就是千裏煙波的洞庭湖了,玉屏山不是不毛之地,它本身就是土肉肥厚的一座花果山,一年四季,花果飄香,哪怕是目前這萬花凋零的夏日,山上還有晚熟的黃桃掛在枝頭。


    它最大的寶藏還不是樹上的瓜果,而是樹下的葡萄園。


    漫山遍野的葡萄園,給北川縣貼上了葡萄酒之鄉的美譽。


    必須得說,趙勳是官場經營的一把好手,而且很擅長回報家鄉,他跟朝官交好,他是陛下的紅人,他跟朝官們說了,反正官場也是需要酒的,用妖族的酒不太好聽,還是得用人族自己的好酒才合乎聖道,小老兒家鄉北川,盛產優質葡萄酒,不如官場采購吧,一方麵官場有酒可用,另一方麵,北川三十萬百姓因此而有個生計,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這說法,連陛下都不能反對。


    北川酒漸漸成為官場接待酒,品牌擦得賊亮,財源滾滾而來。


    京城少有人知道,趙勳所說的,惠及北川三十萬百姓這話有點水份,真正惠及的,是他趙家以及跟趙家關係密切的上萬人,占人口絕對比例的普通百姓,別說在這場盛宴中占上一份,連點油水都見不著。


    普通百姓被趕到了北邊。


    南邊花果山,北邊沼澤地。


    曾仕貴在臨行前就跟林蘇介紹下,北川北邊沼澤地,那是跟昔日海寧江灘一個級別的地兒,但到了地界之後,林蘇還是覺得曾仕貴留了點情麵,這地兒,實話實說,真的比不上曾經的海寧江灘。


    海寧江灘隻要不是洪水季節,地好歹是幹的。


    這裏,地麵整個一個大泥坑,但凡有點幹的地麵,全都搭建了茅草房,茅草房屋前屋外,全是水坑,看得見的水坑還好辦,隻要不瞎就能繞,關鍵是那些長點小雜草、看似實地的地兒,下方興許就是沼澤,一個不小心,一腳踏上去,哧溜,人不見影!


    曾仕貴告訴林蘇:這裏啊,可能也就一宗好,孩子挺乖的,到處亂竄的孩子們,幾乎全沒了……


    這冷幽默林蘇表示笑不出來。


    前麵是一片樹林,那是三十萬居民最主要的聚居點,沼澤區嘛,最大的威脅來自於腳下,長草的地方不保險,但長樹的地方比較保險,大樹都能生長,下方肯定有硬地,於是,居然都聚居到了這樹林裏來了,樹林外圍,有限的幾塊地,他們種上了莊稼,連田壟都舍不得留。甚至連路都舍不得留。


    他們就在莊稼的間隙間步步走向聚居點。


    “這裏有多少人?”林蘇問。


    “這個居民點是最大的,從這山到烏潭,總共住了三萬三千戶,大約十三萬人。”


    “他們靠什麽為生?”


    “這裏沒地,靠莊稼那顯然不行,唯有沼澤中的鱷魚,殺之捕之可賺錢,但這是風險極高的生存方式,村民獵鱷隊,每年都有數千人葬身於鱷口。即便有所得,市價也不高,所得微薄。”


    鱷魚所得微薄?


    這在現代社會是難以理解的,但在這裏卻正常得很,沒有人認為鱷魚皮帶比牛皮帶更高端,沒有人背鱷魚皮包,沒有錢包這一說,鱷魚肉,也並不比豬肉經餓……


    曾仕貴身著官服,極為顯眼,一進村就被人圍上了……


    “縣令大人來了!”


    “草民拜見縣令大人!”


    “大人,你月前親手獵殺的鱷魚肉,老漢沒舍得賣,製成了魚幹,就等著大人前來,品嚐品嚐,大人你今日一定得吃這一頓……”


    林蘇眼睛睜得老大,曾仕貴在這裏居然這麽受歡迎,受歡迎的原因竟然是他脫下官服,跟著村民一塊兒殺鱷魚……


    曾仕貴開口了:“李致遠大人回來了嗎?”


    致遠啊?他三天前回來後,一直在殺鱷魚,大人你一定想不到,這三天時間殺的鱷魚,足足千條,如果變賣,三千兩銀子開外,大家都說了,一個文心高人,抵得上千名隊員,咱們村幸好出了個李致遠……


    林蘇無語凝咽。


    一個朝廷監察使,發揮的作用居然是高端獵鱷戰力?


    李致遠身為監察使,總是對無法改變家鄉麵貌而耿耿於懷,但鄉親們卻也並沒有失望,他們還是以他為豪,因為他這個文心高人一回來,殺鱷魚的戰績直線飆升,鄉親們能有一個月吃飽飯。


    在村子的外圍,在沼澤邊,林蘇盯著那個扛著一條大鱷魚飛跑的漢子,怎麽也沒辦法將他跟京城監察司那個一板一眼的李致遠聯係起來。


    “李大人,別人回鄉是探親,你這回鄉純粹是加班啊……”


    李致遠肩頭上的鱷魚滑了下去,看著林蘇臉色風雲變幻,他腳下的鱷魚巨口一張,一口咬向李致遠。


    他身後的幾人齊聲驚呼,李致遠看都沒看,一腳踩下去,準確地踩在鱷魚上齶上,鱷魚被壓在泥土中,拚命掙紮,卻怎麽也掙紮不出來。


    “來了?”兩個字,意味無窮。


    “來了!”


    “到家裏坐!”


    “好!”


    李致遠向後麵揮揮手:“今日的獵鱷到此結束,兄弟們,回!”


    李致遠的家在散亂村子的中心,位於一座山坡,林蘇也見到了他的家人,他父親就是個普通的莊戶漢子,斷了一隻手,但這隻是眼前的表象,二十年前,李家還是北川的名門望族,他父親也擁有文位,是個秀才,家道中落之後才完成了自己的華麗轉身——從讀書人變成黑沼澤中的獵鱷人,他的手臂就是獵鱷中丟掉的。


    他的母親,已然憔悴,但也依稀能看出昔日的大家閨秀風範。


    他的妹妹,就徹底是個村姑了,看到林蘇有點神不守舍,給他送茶時,差點將破桌子給打翻,被她爹狠狠瞪一眼,躲了……


    他的妻子,還有一雙兒女,也全是標準的村民,與周圍村民唯一不同的地方,或許隻有一點,他們的氣度跟普通人不同,他的兒子還能過來,用標準的禮節給林蘇和曾仕貴見禮。


    關於曾仕貴,大家都認識。


    對於林蘇,李致遠向父親做了介紹:這位,是林蘇林大人,狀元郎出道,目前也在監察司,四品大員。


    於是,這個老頭也差點把桌子給打翻了……


    看得出來,李致遠在村民心中的地位還是很高的,基本等同於林蘇在海寧江灘的地位,村民們怎麽體現的呢?送吃的!


    他們拿來了各種各樣的吃食,有新鮮菜,有鱷魚幹,甚至還有酒,這酒雖然極渾,極酸,卻也是村民們絕對舍不得喝的,林蘇強迫自己咽下去,李致遠頗有幾分感動,象林蘇這種食不厭精的享受型人才,能喝下這種酒,真是很給麵子……


    吃過了飯,聊天……


    林蘇起了個頭:“各位鄉親,我與李大人都是京城監察司的,我也不妨跟各位直話直說,我就是來辦趙家的,所以,大家有什麽冤要伸,有什麽仇想報,有些什麽委屈,都跟我說……”


    這一起頭,就是開閘放水,村民的洪水一泄千萬裏,根本止不住……


    林大人,老漢我原本是玉屏山的,祖祖輩輩都在那裏住,但趙家人太霸道了,硬說我家孫子偷了他家的桃,要老漢賠三兩銀子,老漢賠不起,就被他們趕下了山……


    林大人,老婆子可是親眼見過趙家人的無恥的,他們將桃到處種,都種到我家門口了,將門都堵了,我家老漢一個不小心,弄斷了一根枝條,他們就敢要五兩銀子,可憐我老漢一口氣沒轉過來,就那樣氣死,我帶著三個月大的孫兒來到這裏,已經十年了……


    林大人,你一定得為我們作主啊,整個黑沼,有一半人都是玉屏山住了幾十年的,如今全都家破人亡,他們為了將人趕走,什麽下作的事兒都幹得出來,我親眼看到他們將我兒子推下山崖摔死,但拿到官府去告,他們卻說我兒子是自己失足的……


    林大人,大家都說趙家在京城當大官,官官相護,沒有人能為咱們老百姓出這個頭……


    從下午一直說到夕陽下,曾仕貴手拿一枝筆,已經寫下了滿滿的二十頁,一言一字,記錄的都是百姓的血淚,一條一款,申訴的都是趙家的罪惡……


    人們終於散去了,李家院子也終於空了,但那些百姓卻沒有離開,依然在院子之外……


    他們似乎在等待著一個奇跡,但他們也知道,這奇跡幾乎不可能發生。


    籬笆院子內,李致遠的目光慢慢從遠方收回:“兩位大人,鄉親們哪怕說上三天三夜,也隻是趙家所犯惡行之冰山一角,然而,最大的問題卻是,趙家深諳作惡之道,擅長逃避律法製裁,你能找著的證據,對他毫無殺傷力,而真正的重罪,你永遠都找不到罪證。”


    “正是!”曾仕貴道:“也許在鄉親們看來,我這個縣令懼怕朝中二品高官,大家不會相信,我寧願手持鐵證,與趙老賊硬碰硬,縱然身死,也好過在這泥潭中苦苦煎熬……”


    林蘇目光慢慢抬起……


    兩人目光全都在他臉上聚集……


    林蘇開口了:“有件事情我不懂。”


    “什麽?”


    “玉屏山到底是誰的?”


    趙家為了將人趕下玉屏山,真正是腦洞大開,敲詐勒索、碰瓷種種下作的手段都拿出來了,這表明玉屏山不是趙家的,如果他們手上有地契,隻需地契一亮,所有人都得滾蛋,又何需這些下作手段?這些手段光是設計也都挺費腦細胞的,憑什麽?


    所以,林蘇首先斷定玉屏山不是趙家的。


    其次,這玉屏山好像也不是這些村民的,因為村民們線索列了上千條,其中沒有一條涉及到地契,如果有地契,他們早就說了。


    李致遠回答:“玉屏山,以前是荒山,按照大蒼律的規定,荒山開荒,誰都可以占。”


    曾仕貴也認同:“我查過本縣縣誌,玉屏山以前的確是荒山。”


    正因為是荒山,所以才有這些空子可鑽。


    林蘇眉頭緊鎖:“玉屏山下的北川縣,建縣已有八百年,有什麽理由讓這樣的一座山荒到如今?”


    李致遠眉頭也猛地縮緊,對啊!


    北川縣不是新建的縣,建縣曆史八百四十年,玉屏山就在縣城之外,絕對不是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而且山上土肉肥厚,怎麽可能荒?就算建縣之初的確是荒山,大蒼曆史上也有四次全國範圍內的“勘劃”,何為勘劃?就是進行大規模的重新核定,對於開發的荒山核發地契,承認主權,不管怎麽說,玉屏山都沒理由一直都現在還是無主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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