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誓!這場戰爭永遠不會結束,直到我們殺光北方最後一個敵人!”朝魯對著軍官們咆哮時,眼睛是血紅的,嘶啞的嗓子也泛出帶著鐵味的血腥氣。


    天氣已經漸漸炎熱起來,堆積的屍體開始散發出有機物腐敗特有的臭味。一具具刨土埋葬實在太費時間,蘇合士兵們開始用上了各種偷懶的辦法——亂葬坑、火化,或者直接扔進河裏。讓水流把這些昔日的戰友,今天的恥辱帶到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去。


    那是一個噩夢般的夜晚,以至於不少蘇合士兵都患上了輕重不等的失眠症,現在甚至連出外撒尿都要結伴而行。


    那個夜晚,大約五千敵人搶在偵騎和哨兵跑回來報信前直接衝進了蘇合大軍的中心,遼東晃豁壇的大營。平時分散在各地遊牧,此時正集中起來準備南下的人馬遭受了致命打擊。敵軍先殺人,後放火,極其訓練有素,像是之前已經操練過了不止一遍。


    他們趁著子時的夜色在營地中縱馬來回衝踏,將睡著士兵的帳篷掀翻,把人裹在裏麵。之後,外圍部隊舉著馬刀砍殺那些反應快,衝到空地上的蘇合人;其餘的襲營者則點著火把,在毛皮和粗布做的帳篷上縱火。連同裏麵的士兵一起烤成外焦內嫩的叫花雞。那火也放得極其有章法,若是從空中看,黑沉混亂的營地被畫出個血亮的大叉*,無論風向如何變,總會有地方延燒。


    還有幾股人馬趁亂到蘇合大軍的馬群裏點上了那些會爆燃的疙瘩,將近十萬匹馬一哄而散。那些襲營的軍隊甚是惡毒,居然在馬群最外側點火,讓驚馬直衝大營。不說有多少人被稀裏糊塗踩成一團紅泥,直到現在仍有幾萬匹馬沒有找見。


    等蘇合軍官們好不容易聚集起部下,準備反擊,襲營的陌生軍隊一聲呼哨,裹挾了大群軍馬,像來時那樣絕塵而去,毫不像蘇合士兵那樣流連於搶奪戰利品和割人頭。還大方地給朝魯可汗留下一場極具視覺衝擊力的展覽——被燒焦的、被踩爛的、被刀卸掉半個或一個腦袋的、被馬掛著一路拖一路掉零件的,零零總總,不一而足的屍體遍布半徑五裏範圍。重傷垂死的哀號又給這場死亡展覽添加了更加生動的多媒體元素。粗粗計算下,大營這邊剛聚起來的四萬大軍竟然死了有一萬兩千多人,還有四千徹底失去戰鬥力的重傷員。算上之前一個冬天的滅族慘劇和烏蘇裏江畔那三千亡魂,晃豁壇部這回是真真正正傷了元氣。


    一些部族的首領見勢不妙,開始偷偷打起了小算盤。現在朝魯的命令已經很難得到不折不扣的執行,剛剛坐熱的汗位眼看著又晃蕩了起來。


    朝魯自然知道這個該千刀萬剮的策展人是誰——問題是,敵人如何能一邊對付阿古拉的大軍,一邊還派出部隊來抄自己老窩。阿古拉能力並不平庸,早年更是以智勇雙全著稱,在朝魯父親的手下打了不少仗,幾乎都是有勝無敗。隻不過對付區區馬賊,好吧,就退一步,承認他們是具有相當實力的軍隊,那也不至於讓對方麵對數量相當的蘇合大軍還能如此悠哉,指哪打哪。


    除非……除非……


    “除非阿古拉這混蛋刻意放水!”朝魯咬著嘴唇,怨毒的眼神掃視著隱身於陰影裏的長老恩和,“當初他隻身匹馬逃回來就有問題。居然還要我三萬大軍!三萬?要是真給了他隻怕早就被送去當見麵禮了!”


    恩和縮在陰影裏一動不動,從朝魯的角度看不到他臉上到底是什麽表情。


    “我看在他過去立了不少戰功,又給了他整整八千人,連同他的老部下總共有一萬二千人北上!而他的敵人充其量不過一萬!各位,給你們一萬二千大軍,你們能不能把敵人殺潰?”


    朝魯係的將領紛紛接著話茬表忠心:


    “能,當然能!”


    “別說敵人隻有一萬,就是有個四五萬照樣讓他們爛在地裏養草!”


    “阿古拉到底在幹什麽,帶著大軍出去這麽些日子,敵人居然還有空分兵突襲!”


    朝魯盯著恩和的方向,惡狠狠地一字一頓:“是啊,阿古拉到底在幹什麽!”


    阿古拉什麽都幹了,又什麽都沒幹。他在心中預演了無數次這場戰役的走向,甚至已經悟出些敵人使用的手段——雖然他不知道“總體戰”和“遊擊戰”的概念——可要說應對方法,卻把他原本隻是斑白的頭發愁得像初雪後的草原。


    雖說兵行險招,放了還有戰鬥力的兩千騎兵去直搗敵人老窩。可偏巧不巧,居然這毫發無傷的部隊是自己的兒子率領。聯想到那晚上兩個千人隊居然被毫發無傷地放了回來,久經戰陣的老將豈能不明白其中關竅。


    他阿古拉知道自己被人硬扣了黑鍋,可小兵哪管那麽多。軍中的流言已經完全公開化,特木爾每次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是要噴出火來。總算蘇合軍隊等級森嚴,阿古拉在舊部中也素有威望,一些想來都不寒而栗的事這才沒有直接浮上台麵。


    可這麽一支人心渙散、疲病交加的軍隊,如何去麵對狡猾又凶殘的敵人?阿古拉徹底失去了方向。


    與阿古拉的彷徨相對,剛殺了個痛快,還順手牽了馬的一旅旅長李鐵蛋沒那麽多花花腸子。親人都死於去年春旱的他隻知道老天最大,師長第二大。李雪鱗讓他往東就往東,往西就往西。隻要沒喊停,他會一直走下去,哪怕前頭是萬丈懸崖,跨出去的腳也絕不收回來。這就是莊稼漢出身的旅長給軍中所有人的印象。


    南下傳令的遊騎兵看了看身邊騎在馬上打瞌睡的士兵,忍不住道:“長官,你們出發到現在的十五天裏趕了有兩千六百多裏地,還打了一仗。要不要先歇歇?”


    “不歇。師長讓俺快點趕回去,一刻都不能耽擱。”李鐵蛋縱貫整張臉的肉紅色傷疤隨著他說話一跳一跳,看起來十分猙獰,“掉隊的,都會自己回大營。俺這次劫了些蘇合人的馬,有四五千匹呢,可以換著騎,不礙事。”


    遊騎急了。雖說他隻管傳達命令就好,可要是李鐵蛋領會錯了意思,把一支疲兵往敵人嘴裏送,他就算保得住性命也脫不了幹係:“馬匹能輪換,可人不是鐵打的。這樣子哪怕趕回大營了也打不成仗啊!”


    “不礙事。”李鐵蛋執拗地重複道,“馬匹輪換,到了大營再休息。要是遇上敵人,不糾纏,跑!”


    “這……倒也不是不可以。”遊騎勉強點點頭,“威脅大營的敵人馬匹不足,沒**換。多半跑不過你們。”


    李鐵蛋臉上綻出笑容。隻是被那道傷疤一隔,給人的感覺隻剩下可怖:“這不就結了。俺們避開敵軍,盡快趕回去再休整。此處離大營隻有七百餘裏,抓緊點,三天走完!你來這兒花了多久?”


    “算上今天,四天。”


    “敵軍分兵時離大營也有七百餘裏。就算不能換馬,最快隻要五天就能找到俺們老家。”李鐵蛋憨實,但不代表他愚鈍。稍一盤算,已有了計較:“俺手頭去掉折損的、跑丟的,還有整四千,馬倒有一萬三。這樣,你回去報告師長,俺分三千人,每人四匹馬,現在開始晝夜不停強行軍,兩天內趕回大營!剩下這一千人稍後追上來。”


    就算每人四匹馬輪換,兩天之內強行軍七百裏也是件難以想象的事。但比起四千人走上三天,現在正和時間賽跑的遼東軍更需要能救急的部隊。遊騎總算有些明白為什麽眼前這個看起來憨厚木訥,隻會刻板執行命令的軍官能從一介小兵爬到準將旅長的位子上。


    “是,長官!”遊騎衝他敬了個禮,掉轉頭正要去追李雪鱗率領的主力,又被李鐵蛋叫住:


    “等等,俺聽你說,師長想要離間蘇合人?”


    “是,長官?”


    “師長還讓黃旅長調虎離山,給蘇合頭人栽贓?”


    “是,長官。”


    李鐵蛋抬頭望天,這是他思考時的標準動作。過了一會兒,種了小半輩子地的準將決然道:“你去報告師長,俺這一千人暫時不歸隊。”


    “長官?!”


    “你別急。俺是這麽估摸的:要是師長想讓那兩千人被當成反叛,也得不讓人把機關拆穿。可要在草原上全殲一隊騎兵不容易啊,漏了幾個,這謊就不圓了。俺尋思,那些逃命的蘇合人要麽不回去複命,這是最好。要回去,就得往大營跑。草原上要截住他們挺難,不過在蘇合人家門口等著,一抓一個準。”


    “長官!這太冒險了!”


    “俺覺著還成。這附近有草場、有河川、有林子,俺們人少點分散行動,吃不了大虧。就這麽定了。俺古早聽村裏的先生說過那個什麽……將在外有所不受命的。師長那邊不差俺這一千人,倒是放在這兒能幫上忙。”


    ——————————————————————————


    “這個鐵蛋,自作聰明!”李雪鱗聽了遊騎的報告,笑罵一句。李鐵蛋給人的第一感覺是憨實。但仔細看,那雙眼睛可活泛著。李雪鱗一直都很肯定他那適時出現的農民式狡黠。比如這次,不但發揮了主觀能動性,而且還替他這個師長查漏補缺。要說起來,這招伏筆挺有些劉鄧安坐大別山的意味,倒不失為一個活子。


    輕騎馳援也很及時。鐵塔那邊最新的報告是兩天前,敵軍騎兵在不斷騷擾之下還有四百裏的路要趕,方向也找錯了,不是正對著大營。算上一旅的增援,那邊威脅已經解除,甚至可以開始發動反擊。


    看來自己還真有些識人的本事,虧得當初力排眾議讓鐵蛋晉升為五名準將之一。早知如此,在原來那個世界也不該做吃力不討好的AE,改行當HR得了*。


    李鐵蛋給他留了份大禮,李雪鱗自然要還這個人情。他此刻心情甚好,招呼身邊的遊騎兵上尉:“九郎,你多派幾個人帶足家夥去鐵蛋那兒照應著。他想在敵人家門口打遊擊,可少不了你們遊騎當耳目。”頓了頓,又揮揮手,“另外擬一份手令——準許鐵蛋招降蘇合人。他深入敵人腹地,如果沒有兵源補充,隻怕會越打越少。雖說我曾下令將蘇合人殺絕,但這次就破例給他開這個口子吧。不過投降的蘇合男子無論原來的地位高低,隻要14歲以上,一開始都是陣前的戰奴,打過兩次仗還能活下來戰鬥的才授二等兵軍銜。


    “還有,所有加入我軍的蘇合降兵都必須放棄蘇合族的信仰和身份,這是我的底線。否則不管戰功如何,格殺勿論。”


    王九郎敬了個禮,剛邁出一步,突然想起了什麽:“師長,蘇合人軍民混居,若是俘虜了女人和小孩呢?”


    李雪鱗皺了皺眉頭。冬天屠殺蘇合部落時不留活口,那是為了避免被發現蹤跡。女人——隻要拿起了武器,那當然可以視為戰鬥人員,直接殺了,就像教訓越南時那樣,哪怕對方美若天仙,可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要是俘虜的是毫無威脅的平民女子……


    王九郎見師長難得猶豫了起來,出了個自認為不錯的點子:“師長。那個……要不小孩兒扔野地裏讓他們自生自滅,女人就留在李旅長那兒。弟兄們有時候也得泄泄火……”


    一句話沒說完,李雪鱗霎那間變得冰冷刺骨的眼神讓他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你不提醒我倒給忘了。”來自21世紀的青年知道日本鬼子在中國如何發泄**。對於某些戰爭中常見的事,他有本能的反感。李雪鱗生就一顆玲瓏心,活得很,但那上麵有些眼仍然堵得死死的:


    “給我在手令中特別注明:誰敢在執行任務期間收容女子並交合的,初犯,笞三十,軍銜和職務均降兩級使用;再犯,斬無赦!這一條也將是我們的新軍規。


    “鐵蛋那邊可以放寬些。那些女子和小孩若是不用擔心會走漏他們的行蹤,就地扔下便是。必須帶走的,回到營地嚴加看管,定期派人送回來。咱們萬事草創,人手本來就缺,也沒資格挑三揀四。婦孺不能打仗,幫著縫補軍服、喂養軍馬總還成。不過!”他的語調再次變得徹骨透涼,“誰要是看不緊自己下邊那玩意兒,自覺點,趁早把腦袋給老子送來!”


    王九郎早就是一身冷汗,連在心裏嘀咕師長婦人之仁都不敢。敬個禮,匆匆走了。


    李雪鱗對著地圖發了會兒呆,踱出作為指揮所的大帳篷,在仲春的草原上席地坐了。北方天高雲淡,黃昏時自然沒有千變萬化的晚霞。但看著天幕由藍變紫,點點繁星亮起,也讓人覺得心情舒暢。


    他深吸一口氣,仰麵躺下。這兒沒有刺鼻的汽車尾氣,也沒有城市裏無處不在的沙塵。圍著他的,是草葉的芬芳、木材燃燒的焦味、烤肉的濃香,還有戰馬的體臭。


    人是很健忘的動物。至少李雪鱗是這麽認為。不過大半年時間,他就算偶爾想到原來那個世界,也沒有了錐心的疼痛,感覺就像是隔著層薄紙看一幅熟悉的畫。對他來說,現在這個世界才是真實的。在這兒,他能建功立業,也有可能成為天地間的一堆枯骨。在這兒。他有一萬兩千人的軍隊,有擋在麵前的敵人,有看起來遙不可及的目標,也有需要自己保護的人。


    一陣鞋底和草葉摩擦的沙沙聲傳來。李雪鱗不用看也知道是哪幾個。那有些猶豫,步子邁得慢的,自然是整日裏提心吊膽的胡芝杭;那沉穩有力,兩步間隔如同掐著秒表般分毫不差的,自然是在行伍中浸淫多年的張彪;還有那蹦蹦跳跳,卻又萬般輕柔的——還能是誰呢,自然是他視為掌上明珠的小蘿莉。


    “這丫頭了不得!”張彪牽著蕾莉安的手走到上司跟前,“今年才六歲吧?在胡先生的識字班裏居然學得比那些大上十幾歲的小夥子快多了。她骨骼勻稱,學武也是個好胚子。剛才她在那邊纏著幾個遊騎練武,我一看,功架還挺有門道。”


    “說是神童也不為過。雖不是過目不忘,隻需講上一遍也能記下了。想當初,犬子像她一般大時可得教三五遍才記得住。”胡芝杭既然當過高官,對逢迎之術也不會陌生。李雪鱗是個軟硬不吃的主,但誇誇他最寶貝的小女孩往往能有奇效。


    果然,年輕人立刻喜上眉梢。攬過蕾莉安靠在懷裏,在小小的嘴唇上輕輕一吻。對張彪和胡芝杭說的話裏也帶上了笑意:


    “坐吧。難得胡先生也在,咱們有些事得好好聊聊。”


    張彪應一聲,大馬金刀地在草地上坐了。胡芝杭已經不再穿那身變成布條的長衫,但老習慣改不了,整了整衣服後才找了處比較幹爽的地方坐得端正。


    李雪鱗拿了根柴棍,在帳前清出的空地上幾筆畫出遼東輪廓:“眼前這仗我們是贏定了,毫無懸念。但接下來何去何從,卻值得推敲。說起來,晃豁壇部從今年正月開始,曆經夏軍和我軍的雙重打擊,原本保有的十萬大軍已經去了一半,我們這萬把人真要南下,他們也攔不住……”


    “不能這麽算。”張彪連連搖頭,“戰前他們隻有十萬沒錯。但那是精銳。隻要蘇合人想打,將近一半人口都能挽弓縱馬。要是我們聲勢太大,短時間內光是晃豁壇部就能聚集起至少十二萬大軍。”


    “沒錯。所以南下的事,緩一緩再說。直到我們能把蘇合人像蟲子一樣碾死在麵前。”李雪鱗不顧臉上晴轉小雨的胡芝杭,接下去說道,“但是最近這兩場實打實的硬仗,蘇合人再遲鈍也不可能認不清形勢。夏軍……說實話,我根本不指望他們能牽製多少敵人。整個遼東的兵馬恐怕都會朝著我們而來。就像張彪說的,至少十幾萬大軍。”


    胡芝杭聽得直哆嗦。但張彪隻是哼了一聲:“別賣關子了。你之前說了什麽來著?既然準備近期就打出草原,總不會沒有對策吧?”


    李雪鱗斂起笑容,正色道:“這就是我打算和你們商議的事。按理說,大戰當前,必須穩定軍心。但這事實在急不過,必須盡快在高級軍官中取得一致。第一步,就是聽聽你們兩個的意見。”


    見多了師長的嬉笑怒罵,他身邊的人都知道,一旦李雪鱗鄭重其事說什麽,多半是堪比百萬噸級TNT的爆炸性內容。張彪和胡芝杭下意識地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我要會盟從北海到西域的草原諸部,成為眾人公舉的天可汗!”


    當李雪鱗第一次說出“天可汗”這個詞時,他隻是四千騎兵的頭頭,蘇合人隻要一個萬人隊就能把他挫骨揚灰。所以大家隻當是為了鼓舞士氣,誰都沒放在心上。但連戰連捷之下,誰也沒法把這句話當成耳邊風。這支所謂的遼東軍雖然還沒法抵擋蘇合人傾盡全力的一擊,卻已不是草原上隻有幾百幾千士兵的小部落所能比肩。


    草原上的生存法則很殘酷,也很實用。天地雖大,草場雖廣,低下的生產力和靠天吃飯的遊牧生活卻承載不了太多人口。蘇合人壯大了,其他部族的生存空間就被擠壓。哪怕沒有人為的“減丁”,老天爺打個噴嚏就能抹掉一個小部落。所以草原民族就像一群跟在獅子後麵的鬣狗,亦步亦趨,俯首帖耳。平時吃點霸主牙縫裏摳出來的殘渣,得過且過。可一旦原本的強者衰弱了,倒下了,他們就會一擁而上分享屍體,然後其中最強壯的一個成為新的草原之王。幾百年,上千年,這樣的循環周而複始。


    但現在,一個從南方亡命而來的年輕人卻想糾集一群鬣狗,麵對麵將獅子放倒在它的老巢,君臨整個草原。


    天色黑沉了,晚飯時間的營地是一天中最熱鬧的,四周都傳來士兵們南腔北調,夾雜著生硬的壺方話和漢語的談笑。


    但在李雪鱗的帳篷前,沉默如同萬年深潭,將這一小片空地與世隔絕。隻是那看似平靜的水麵下,各種思緒交錯反複,翻湧著暗流。


    胡芝杭不知何時停止了哆嗦。事到如今,他也不願再當那縮頭烏龜自欺欺人。既然李雪鱗先捅破了窗戶紙,那就索性把洞摳得更大些,大不了一拍兩散。


    一瞬間,那個整天擔驚受怕的落難刺史又像是回到了遼州的府衙。夾克軍裝也掩蓋不了沉穩雍容的氣度。


    “李大人,”胡芝杭的問話淡淡的,像是在討論明早的天氣,“你意欲何為?是想要朝廷裂土封王,還是已經存了逐鹿中原之心?”


    李雪鱗隻是笑了笑,沒有肯定胡芝杭的猜測,也沒有否定。


    平時愛咋呼的張彪成了個悶葫蘆。低著頭盯著地麵,像是在研究遼東草原的植物生態。


    “李大人所謀者大,怕漢人不肯跟著你和朝廷作對,煞費苦心地去找胡人來幫襯。李大人,你難道要為了一己私欲,置萬民於水火?自古以來,奸雄便是能橫行一時,終究免不了身死名裂的下場。征伐無度,苦了百姓、毀了家族、還留下千古罵名。”


    蕾莉安還聽不大懂胡芝杭話中的咄咄逼人。但小孩子特有的敏感讓她下意識地往李雪鱗懷裏縮了縮。


    胡芝杭瞟了一眼金發碧眼的小胡女,怒火越燒越烈,不可遏止。仔細想來,李雪鱗的所作所為哪有半分漢人的忠恕仁厚,甚至連行事凶殘的蘇合人都畏之如虎。而這個被敵人稱為“黑狼王”的年輕人除去長了張漢人的臉,也絲毫沒有華夷之防的念頭,和塞外蠻胡廝混得很是開心。比如這個小胡女,長得倒是挺漂亮,可胡人就是胡人。是永遠惦記著中原的土地和財富,養不家的白眼狼。可以和他們交往,做生意,換皮貨;但想和胡人交心,那真是白日做夢。


    “李大人!你可曾捫心自問,生你養你的,是漢人還是胡人?你從小穿的,是不是漢家衣冠;教你育你的,是不是漢家先賢!”胡漢混血的鐵塔不在,胡芝杭這幾句話說得毫不留情。以他的標準而論,已經無異於指著對方的鼻子痛罵了。


    李雪鱗早已過了憤青的年齡,也不是沒見過世麵的大學生,更不是被對方挑撥幾句就會跳起來的小屁孩。他隻是還了一個標準的人畜無害式微笑:“胡先生,我沒讀過多少書,不知‘漢人’的說法起源於何時?如今大夏朝治下萬民百官,可一個個都是‘漢人’?”


    胡芝杭剛想嗤之以鼻,嘲諷一下對方那不入流的反問。突然間,他意識到從沒有哪本可以稱為萬世經典的書上對“漢人”這一概念有過明確定義。


    上古五帝,炎帝是蠻夷,舜帝也是蠻夷。始皇帝一族,追根溯源也是東夷。如今大夏朝疆域甚廣,南方人大多帶百越血統,北方也不乏和鮮卑、契丹通婚的後裔。西域數州的居民雖然高鼻深目,漢語卻說得萬分順溜。以現在軍中的數千漢軍而論,就有來自巴蜀的羌人,有來自兩廣的越人。他們的先民早年和中原王朝沒少幹架,此刻這些昔日敵人的子孫在幫著自己打仗。


    “漢人”究竟是什麽?這個民族本身就沒有清晰的界定。要是從父係血統上說,誰也不敢拍胸脯保證自己是純種的漢人。要是從文化認同上說,那些說著漢語卻相貌奇異的西域胡人怎麽也不可能和中原百姓是一家。


    更何況“漢人”這個概念的形成甚至晚於聖人立言的年代。對於言必稱三代的士子們來說,要讓他們在津津樂道於“華夷之防”前先解釋清楚什麽是“漢人”,隻怕訓練老母豬口吐人言還比較可行些。


    胡芝杭念頭一轉,明白了為何李雪鱗自從收編了壺方部落後就嚴禁軍中出現以漢人和壺方人自居,鄙夷對方的現象。並憑空杜撰了一個“華族”的概念。


    這個年輕人,不管他自己有沒有意識到,所謀劃的事實在是太大了。大到自己費了半天勁,不過是摸到了大象的一根腳趾。


    “漢人,是血統和文化的雙重認同。從遠古開始,民族就是基於在戰爭中能夠保有獨立領地的群體逐漸形成的。那些戰敗者都成為別的民族的奴隸或者成員。比如在中國逐漸消亡的越族和羌族。而黎苗,因為在南方有自己的勢力範圍,還能保持獨立。”李雪鱗往火堆裏添了把柴,解釋道,“一個民族要區別於其他民族,血統是一方麵,就像我們不會把西域人認作漢人。但另一方麵是文化。黎苗有自己的一套文化和習俗,因此和漢人有區別。而那些已經完全漢化的越人、羌人,哪怕他們還會說一兩句家鄉話,也沒人會認為他們是一個獨立民族的成員。


    “漢人的主體是軒轅皇帝的部落——那時候還沒國家呢,什麽牧野之戰,就是兩群野人拿著棒子幹架。幹架贏的,就取了水草豐茂的黃河兩岸繁衍。此後不斷壯大,有了領先於其他民族的文化。春秋時代諸國爭雄,百家爭鳴,到有漢一朝獨尊儒術,也有了穩定的疆域,這樣,大多數國民都有了同一個文化背景和父係血統,也就有了比春秋戰國時代範圍更廣的認同感。周圍的其他民族紛紛加入,漢族就此成形。”


    張彪聽了半天,越聽越驚奇,忍不住插嘴:“你是說……這‘漢人’的說法……”


    “‘漢人’,說得不好聽點,不過是鍋雜燴,裏頭什麽貨色都有。和蘇合人、波斯人的區別不過在於這鍋雜燴的味道是酸是甜,是苦是鹹。咱們不過是吃慣了這鍋,就認為味道比較好。其實嘛,本質上都差不多。當然,漢人不像其他國家那樣好戰嗜殺,這是個優點,也是個致命傷。”


    胡芝杭聽了李雪鱗那粗鄙到極點的比喻,忍不住大皺眉頭,但又說不出哪兒錯了。


    張彪隻是讀書少。能做到將軍的都是人精,一聽這話,立刻聯想到師長之前的“華族宣言”。


    “師長,難不成您是想把這些雜燴攪和攪和,另煮一鍋?”


    李雪鱗笑道:“味道如何不敢保證。我隻是想讓大家能在一個鍋裏吃飯,別你搶我的,我搶你的,除了死一堆人,到頭來誰都沒撈著好。就算要搶,天下那麽大,煮著美味的鍋子那麽多,咱們點起兵,搶別人的去!”


    胡芝杭聽出這話大有玄機,收起了鄙夷之心。正色道:“此言倒是不差。漢胡相攻,胡人難有百年之運,漢家也死屍枕藉。但李大人還沒回答胡某的問題——您想在北地稱汗,無異於背夏稱王。那將來朝廷問起,您打算如何?是歸順呢,還是……”


    “這個問題你不該問我。”李雪鱗也收起了笑意,“每一個抱成團的群體都有利益訴求。華族代表了草原上各部族和邊疆漢人,以後或許還有全部漢人的利益,而我,是他們的代言人。因此我能做的,隻是用最小的代價,在最大限度上滿足他們——滿足他們正當的需求。如果朝廷能同意,我所要的就隻是一個名分,對朝廷而言不過一張詔書。如果朝廷不同意,我就不得不自己去取。”


    胡芝杭的臉又冷了下來:“說來說去,李大人倒找的好頂缸,把責任推得幹幹淨淨。戰禍一起,生靈塗炭。那些橫死的百姓又有誰來為他們代言?”


    李雪鱗愣了愣,話中帶上了少見的苦澀:“戰爭,總是會死人的。我隻能說,如果和朝廷的大戰實在無法避免,由我來主導總好過讓蘇合人、壺方人、契丹人自己策馬南下,殺得赤地千裏。”


    胡芝杭不再言語。但看向他的眼神中分明寫了兩個字——“漢奸”。


    我錯了嗎?李雪鱗問自己。在他的那個曆史分支中,因為北方遊牧民族的洗劫,南方的農耕文明發展被一次次打斷,最後從大幅領先於世界變成落後挨打。不說最後在西方和日本麵前的屈辱,光是蒙古人和女真人的屠刀下就壘起了上億百姓的性命。


    如果不想被人當成瘋子,這是個隻能深埋於心底,不能向任何人提起的故事。


    出於這個理由,每當碰到道義上無法繞開的障礙,他都會安慰自己,這麽做是為了不讓百姓有更大的災難,不讓中國走上另一個世界的老路。由自己帶領的野蠻民族應當能找到和農耕文明和平相處的方法,至少,不會用野蠻來毀滅文明。


    但是這個世界和他原來的那個並不相同。或許,沒人整合的遊牧民族本來並沒有南下的機會;或許,華夏文明會一直領跑,率先進入資本主義,發起工業革命;或許……


    或許在這個世界,帶領遊牧民族飲馬長江,為華夏文明帶來災難的不是鐵木真、不是蒙哥、不是忽必烈、不是努爾哈赤,而是他李雪鱗。


    但是他已無法回頭。因為從遁入遼東,不,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他就選擇了那條用鮮血鋪就的權力和征伐之路。隻要跨出第一步,就不能停下,不能回頭,必須一直走下去。


    “話已至此,多說無益。”李雪鱗強壓著心中那針對自己的憎惡和疑慮,盡量表現得淡定,“我的目標不會改變。大家回去好好想想,在這蘇合大軍威逼西北兩麵,烏斯藏虎視西南之際,由我來收拾蘇合人是不是一件好事。你們將我看成漢奸也罷,看成曲線救國也罷,甚至隻是想跟著我得一場富貴也罷,大家把話都說明白。敵軍主力隻在三十裏之外,明天便是決戰。在這之前,想留的,我領這份情。想走的,我也決不為難。”


    張彪和胡芝杭站起身,默默地離開了,甚至沒向他敬禮道別。


    我錯了嗎?他問自己。


    “我錯了嗎?”


    ——————————————————————————


    *注:十字形縱火是美軍在東京和越南使用燃燒彈的心得。


    *注:AE(Account Excutive),HR(Human Resour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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