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雪花大如席。此時正是大夏朝天興三年十二月。費泗裹著厚厚的皮裘,在城樓上呆立了半天,歎了口氣,慢慢走了下去。這位有著“邊塞第一才子”名頭的燕州刺史對著眼前罕見的雪景早已提不起詩興,過得一天是一天。二十天前他接到了遼州城陷落的消息,四天後,密密匝匝圍在城下的白色帳篷多出了一倍有餘。八天前,蘇合人架起了十架投石機,幾百斤的大石頭每天要砸壞五、六十家房子。


    費泗貼著城牆根走回刺史府,燕州督軍洪飛揚早已等得不耐煩。


    “使君,援兵來了!”


    費泗一愣,憑空掉下來的好消息把他砸得有點暈乎:“援兵?有多少?”


    “二十五萬!”洪飛揚樂嗬嗬地搓著手,“晉王爺親自領的軍!正沿官道北上,估摸著已經到了定州!”


    朝廷的反應太迅速了。燕州十一月初六告的急,今日是十二月二十二,算上路程耽擱,二十五萬大軍集結起來隻用了十一天。費泗是一介書生。但在這邊防最前線呆了六年,好歹也懂了些行軍打仗的常識。他是個細致人,微一思量,便向洪飛揚投去疑問的目光。


    洪飛揚與費泗搭檔了六年,心領神會,道:“二十五萬大軍倒是實打實的,但都是晉王一路上搜羅而來。真正的禁軍隻有八萬,這還是把中京城底子抽空了才湊出來的。”


    費泗眉頭擰成了一股。


    形勢太險惡了!費泗猛地明白了蘇合人為什麽每天就隻有那些投石機日夜無休地加班加點。對於偌大的北京城來說這種強度的攻擊隻能算是騷擾。而圍城至今根本就沒打過像樣的攻城戰。蘇合人十二萬大軍,算上隨軍的民夫、工匠,總數有二十萬。這些人每天光是牛羊就要吃掉六萬頭,在城下搭帳篷是看風景好玩的麽?


    他們的目標根本就不是這小小的燕州和七千守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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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鏗!”刀劍相交,兩人都退了一步。全副披掛的李雪鱗原地一轉身,右腳跨出,二十五斤的斬馬重劍挾著呼呼勁風頂頭砍來,卻被對方手腕一抖,將方向帶偏。李雪鱗一擊不成立刻向後跳出一步,兩腿前後錯開,握劍斜指地麵,身前兩米都成了一擊必殺的攻擊範圍。


    眼前那個足有一米八高,形如黝黑鐵塔的大漢單手提著厚背大刀,麵無表情地站在原地。


    李雪鱗雙手握劍,劍身指向後方,向前輕輕踏出一步,又是一步。眼見著雙方的攻擊範圍就要重合。


    李雪鱗左腳猛地踏上,借著腰力將重劍自身後畫了個扇形,從斜上方45度狠狠劈下。這一劍若是砍實了,足以將大漢以斜切藕式一刀兩斷。


    大漢堪堪等到劍刃將要及身,腳下一點,躍開一尺。劍風擦著衣服而過。李雪鱗此時一招餘力已盡,待要變招,大漢一腳踢在劍身平麵上。李雪鱗拿捏不住,重劍脫手飛出,鎧甲縫隙處的咽喉已被大漢用刀尖輕輕點了下。


    “到此為止!”晉王撚須微笑道,“陽朔短短半個月能有如此精進,委實可歎。鐵塔,指點下這小子。”


    被喚作“鐵塔”的大漢點點頭,道:“大開大闔,當者披靡。破綻太多。”


    晉王搖搖頭:“你這老師說話沒頭沒腦的,陽朔如何聽得懂。具體點。”


    鐵塔想了想,補充了一句:“招招拚命,戰場上有用,但活不長。”


    晉王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拿起李雪鱗定製的那把酷似大號歐洲雙手劍的直刃重劍說道:“老夫來告訴你得了。陽朔,你兵刃選得怪,招式也特別。這重劍用的人少,你可知為何?要使重劍,就得腰腿發力,掄圓了砍。一劍劈出,五尺之內果真當者披靡。鐵塔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但你想,這樣一來還有誰能同你並肩作戰?到最後必然是陷入重圍。你招式雖猛,但大開大闔之餘門戶也不嚴實。隻要有一根長槍這麽一搠,你就嗚呼哀哉也。”


    李雪鱗提劍抱拳,躬身道:“多謝王爺指教!”,又向著鐵塔施了一禮,“多謝沈都尉指教!”


    沈鐵塔拱拱手,掉轉頭走了。


    晉王笑罵道:“這個鐵塔!八棍子打不出個悶屁。陽朔,你既然上了戰場,形勢瞬息萬變,自己的性命就得自己保全,何況你還……”說著,眼角瞟了下大帳,“鐵塔不善言辭,功夫確是一流,帶兵也有一套。你有空就跟著他多學學。剛才老夫說得狠了點,其實你這麽使重劍也有好處。若是練到家了,萬軍叢中也能殺出一條血路來,步戰時用來對付騎兵更是好使。倒是馬刀和弓弩別荒廢了。”


    那天拐子劉雇了輛大車把李雪鱗定製的裝備送上門,王府又一次轟動了。晉王一件件拿起那些鎧甲刀槍,裏裏外外仔細端詳,兩眼直放光。末了,牽來一匹西域名馬披上馬甲馬鞍,讓李雪鱗把鎖甲和板甲都穿上,佩了鳶形盾,一個人肉坦克似的歐洲重騎兵便出現在了夏國王府院子裏。晉王繞著他左看右看,嘖嘖稱奇。又讓李雪鱗在馬上做了各種動作,見兩副鎧甲在身,行動卻不受阻滯,當下一拍大腿,當場和拐子劉敲定了供應軍隊鎖甲和板甲各兩千套,外加五千支三棱長槍、三千麵櫓盾、一萬把馬刀,五百柄斬馬重劍。按照李雪鱗的建議,派人協助管理,按照不同部件分包給中京的數百家鐵匠鋪,最終由拐子劉統一供貨。那拐子劉哪見過這麽大的官下這麽大的訂單,當場就暈了過去,被他兒子劉小鐵用大車拉回了家。


    兩天後,李雪鱗全副武裝,騎著晉王送的西域馬“踏風”跟著大軍出發了。走的時候把蕾莉安也帶在了身邊。他是以客卿身份隨軍,加之王府下人雖與他交好,但並不樂意照顧“胡女”,帶家眷一事晉王也就允了。


    晉王知道這次戰事緊急,訂購的軍械未必能用得上。李雪鱗所說的重甲騎兵和重甲步兵隻能留待以後。眼前這場仗,將是和蘇合人硬碰硬的較量。晉王很清楚蘇合人的打算:圍點打援,並無太大新意。但十二萬蘇合大軍啊!想當初兩萬蘇合騎兵就把十八萬夏軍打得傷亡過半。自己這邊說得好聽——二十五萬,比對方多一倍有餘,實際打起來,除了主心骨的八萬禁軍,那些就近征調的府兵鄉勇到底有多少戰鬥力隻有天知道。


    晉王與李雪鱗並肩走回大帳。李雪鱗曾簡單告訴了他如何測繪與閱讀軍用地圖,但一輪輪等高線把晉王看得老眼昏花。偷懶的結果,就是工匠們根據手頭資料做了一個不那麽精確的沙盤出來。


    沙盤上,小小的北京城被一圈藍旗圍著,每一麵大旗子代表了五千人,小旗一千人。北京城中隻有一大兩小三麵紅旗。


    雙方的態勢晉王已經看了無數遍,除了皺眉還是皺眉。


    “陽朔,你如何看?”


    “不樂觀。蘇合人不是傻瓜,等著我們在城下將他們合圍。我預計蘇合人會一麵以小部隊與我們保持接觸,一麵將大軍後撤,在山海關西南一帶的平原上與我軍決戰。另外從以往戰例來看,蘇合人極有可能將千人規模的部隊分散在我後方遊擊,截斷輜重補給。時間拖得越久,我方越被動。”


    晉王點點頭。這也正是他心中的大難題。


    蘇合人圍點打援的意圖再明顯不過。但北京不能不救。一旦遼州和燕州落入蘇合人的手中,整個北方都將成為遊牧民族策馬揚鞭的牧場。


    “王爺,這場仗,天時、地利、人和我們一樣不占。依在下看來,最上策莫過於據守北京。我們有城垣庇護,蘇合人隻能在野外挨凍。過得一個冬天,等人員糧草器械都有了準備,勝算至少比現在要大。”


    晉王長歎一聲,道:“二十五萬大軍中,敢當麵說我軍情勢惡劣的也就陽朔你一個了。老夫何嚐不知。但,今年北地大旱而南方大澇,糧草!我們沒有糧草供大軍過冬!不得已,兩害相權取其輕……”


    忽然間,營寨內號角此起彼伏,金鐵交鳴之聲大作。晉王與李雪鱗神色大變,衝出帳外,卻見營寨內已升起多處火光。幾隊騎兵縱橫往來,逢人便砍。禁軍尚能數人圍成一圈自保,那些府兵鄉勇四處奔逃,反而幫了敵人將混亂的局勢攪得愈加糟糕。


    晉王喝道:“鐵塔何在!”


    一名親兵肩上插著兩支箭,一見晉王立刻跪倒:“稟王爺,沈都尉帶了一群人,一麵搜羅敗兵,一麵圍著大帳布陣。”


    蘇合人竟然大白天衝到了二十五萬大軍的屯營之處!


    一道黑影迎麵撲來。李雪鱗反應快,抓過身邊重劍,讓開一步,劍刃毫不留情地劈在騎手臉上。手中傳來砍破硬物的頓挫。


    連聲慘叫也發不出,一具屍體砰然落地。過了足有一秒鍾,半個頭顱“哢啦”一聲落在李雪鱗麵前。白色的**像稠粥般潑了一地。腦袋上還留著蘇合人特有的羊皮帽子。


    李雪鱗已不是第一次殺人,也就不會有什麽不合時宜的感傷和負疚。他在原地一步不退,死戰不斷衝來的蘇合騎兵。因為背後就是大帳。


    蕾莉安還在裏麵!


    李雪鱗揮舞重劍,接連劈死兩個向晉王衝來的蘇合騎兵。蘇合人不善冶鐵,身上沒有甲胄。在奔馬之上被李雪鱗的劍鋒掃到,輕則腿斷臂折,有一個竟然上半身被砍落在地,下半身還騎在驚馬上一路遠去。拖下的腸子在雪地上畫下一條刺眼的紅線。


    “親衛隊,向大帳靠攏!”李雪鱗砍翻一匹戰馬,大聲吼道,“不要戀戰,圍繞大帳結陣!鼓手,擂鼓!”


    他中氣足,聲音遠遠傳開去,原本三三兩兩各自為戰的夏兵猛然醒悟。且戰且退,在晉王大帳周圍漸漸聚攏了千人有餘。


    但他的喊聲和聚集起的人群也給蘇合人提了醒。隻聽得一陣號角聲,數百蘇合騎兵跟隨著一麵藍色軍旗向大帳衝來。


    李雪鱗看了眼身邊的殘兵。這些人已經是憑著本能在作戰,一觸即潰。絕對擋不住騎兵的衝擊。他一咬牙,翻身上了匹無主戰馬,麵對一群眼中已沒有了神采的夏兵,大喝道:“大丈夫當殺人飲血,豈能引頸就戮!想死的留下,想活命的抄家夥跟我上!”說罷,一夾馬腹,當先向著蘇合人衝去。身後,先是幾個人,然後幾十個、幾百個,一股方才還是行屍走肉的殘兵慢慢回了魂,提起長短兵器,狂吼著跟在他身後。


    查幹伏在馬上,迎麵衝來的黑甲騎士讓他心中有些發毛。他早就注意到了這個接連砍死十幾個敵人的猛將。對,猛將!他從沒見過渾身上下有這麽多鋼甲的戰士。這麽好的裝備,在亂軍之中還能收攏殘兵結陣,自然是員戰將。查幹舔了舔嘴唇。他是蘇合的千夫長。哈斯巴根將軍說了,隻要他能回去,立刻晉升為萬夫長!


    萬夫長!整個汗國也沒幾人。查幹眯縫起眼睛,右手的長槍橫在身側。他要在兩騎交錯時把鐵甲將軍掃落馬下!至於那些步兵,查幹相信隻要一個衝鋒就能讓他們再次變成一盤散沙。


    黑甲將軍舉起了手中的大劍。近了,更近了!查幹猛地一催馬,如離弦之箭向李雪鱗衝去。


    你的這身盔甲我要定了!查幹笑了起來,他覺得這又是一場輕鬆的勝利。


    李雪鱗衝到離查幹十多米處,突然扔掉右手重劍,一撥馬頭,左手將腰中馬刀抽了出來。一瞬間的功夫,已經從查幹左側掠過。


    三百蘇合騎兵眼看著敵將鬼魅般變招,千夫長的頭顱劃了一道拋物線,在被馬蹄踩得鬆軟的浮土上砸了個淺坑。鮮血從仍端坐馬鞍上的無頭屍頸部噴出一丈高,像個活動噴泉,下雨般灑了一路。


    一楞神的工夫,李雪鱗已經單騎衝進了隊伍裏,一把刀上下翻飛。借著馬匹的速度,切豆腐一樣卸下一塊塊人體零件。短短數十秒,滿身鮮血的黑甲騎士從蘇合騎兵隊尾衝了出來,身後一地殘肢斷臂。


    遊牧民是天生的勇士,但此時他們也感到了恐懼。無論他們的刀槍怎麽招呼,那身漆黑的鐵甲擋下了所有攻擊。鐵甲上的血,每一灘都來自剽悍的蘇合戰士。


    一時間,整個陣地都靜了下來。蘇合人呆了,夏軍也呆了。隻有傷重哀號的蘇合騎兵在提醒眾人:剛才的一切不是幻覺。確實有一人一騎衝進了數百蘇合人中,一刀斬了帶隊軍官,從陣中殺通了一條血路。


    李雪鱗勒停戰馬,在原地調整著呼吸。馬刀上的血珠順著刀刃滾下,一滴滴砸在積雪上,像灑落的梅花瓣。白汽從泛著血光的黑色鐵甲上騰起。嚴實的鋼盔遮住了李雪鱗的麵孔。蘇合人搞不清自己麵前的是人是鬼,但可以感覺到冰冷的殺氣從騎手身上彌漫出來。


    李雪鱗深吸一口氣。血腥味、內髒的臭味、戰馬的體味、遠處飄來的燒焦味,一切的一切是那麽真實而又虛幻,刺激著他的雄性基因,喚醒了殺戮和渴血的欲望。這是種會上癮的感覺。


    隻覺一股壓抑不住的衝動流走四肢百骸。他昂起頭,仰天長嘯。嘯聲如狼似虎,說不盡的殺意和殘虐!戰馬們居然打了個哆嗦,齊齊後退一步。蘇合騎兵人人變色。不知誰喊了一聲“卓力格圖”。


    卓力格圖是蘇合人崇拜的戰神。在戰場上刀槍不入,肆無忌憚收割生命的李雪鱗,此時在他們看來正是戰神下凡。但蘇合人不明白,為什麽卓力格圖會幫著懦弱無能的夏人打仗?他不是應當帶領草原民族,將全世界變成牧場的嗎?


    李雪鱗不管蘇合人怎麽想,怎麽看。他舉起馬刀指著剩餘的敵人,森然道:“此戰,有死無降!”


    死寂的戰場上,他的話傳到了數千人的耳朵裏。蘇合人聽不懂,但本能地感覺大事不妙。他們眼睜睜看著周圍的夏兵突然大聲呼喝,從四麵八方衝來。怎麽回事?這些人剛才不還在發抖,在求饒,在逃命嗎?怎麽回事?這個鐵甲將軍的一句話,竟然讓蘇合人成了甕中之鱉?卓力格圖,他真是卓力格圖?


    李雪鱗沒有再說一個字。他當先衝進了蘇合人陣中,砍殺,不停地砍殺。這一刻,他就是死神的代言人,直到一身黑甲染成猩紅,身邊再沒有一個能站著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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