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敏忽道:“張公子,有兩件事我想了很久,始終不能明白,要請你指教。”張無忌聽她忽然客氣起來,奇道:“什麽事?”趙敏道:“那日在綠柳莊外,我遣人攻打令外祖、楊左使各位,是這位小昭姑娘調派人馬抵擋。當真強將手下無弱兵,明教教主手下一個小小丫鬟,居然也有這等能耐,真是奇了……”謝遜插口問道:“什麽明教教主?”


    趙敏笑道:“老爺子,這時候跟你說了罷,你這位義兒公子,乃是堂堂明教教主,你反倒是他的屬下。”謝遜將信將疑,一時說不出話來。趙敏便將張無忌如何出任教主之事簡略說了些,但許多細節她也不知。張無忌給謝遜問得緊了,沒法再瞞,隻得說了六大派如何圍攻光明頂、自己如何在秘道中獲得乾坤大挪移心法等情。


    謝遜大喜,站起身來,便在船艙中拜倒,說道:“屬下金毛獅王謝遜,參見教主。”


    張無忌忙跪倒還禮,說道:“義父不必多禮。陽教主遺命,請義父暫攝教主職位。孩兒正苦於不克負荷重任,天幸義父無恙歸來,實乃本教之福。咱們回到中土之後,教主之位,原是要請義父接任的。”謝遜黯然道:“你義父雖得歸來,但雙目已瞎,‘無恙’兩字,是說不上了。明教的首領,豈能由失明之人擔任?趙姑娘,你心中有那兩件事不明白?”


    趙敏道:“我想請問小昭姑娘,那些奇門八卦、陰陽五行之術,是誰教的?你小小年紀,怎地會得這一身出奇的本事?”


    小昭道:“這是我家傳功夫,不值郡主娘娘一笑。”趙敏又問:“令尊是誰?女兒如此了得,父母必是名聞天下的高手。”小昭道:“家父埋名隱姓,何勞郡主動問?難道你要削我幾根指頭,逼問我武功麽?”她小小年紀,口頭上對趙敏竟絲毫不讓,心中顯也頗蓄敵意,而提到削指之事,更顯然意欲挑起周芷若敵愾同仇之心。


    張無忌不想她二人衝突更趨激烈,轉換話題,問趙敏道:“還有一件事你不明白什麽?”趙敏笑了笑,說道:“那晚咱們在大都小酒店中第二次敘會,苦頭陀範遙前來向我作別,他見到小昭姑娘之時,說了兩句什麽話?”張無忌早將這件事忘了,聽她提起,想了一想,才道:“範右使好像是說,小昭的相貌很像一個他相識之人。”趙敏道:“不錯。你猜範遙說小昭姑娘像誰?”張無忌道:“我怎猜得到?”


    說話之間,小船離靈蛇島更加近了,隻見島西一排排的停了不少大船,每張白帆上都繪了個大大的紅色火焰,帆上都懸掛黑色飄帶。趙敏道:“咱們劃到島後,揀個隱僻的所在登陸,別讓他們發見了。”張無忌點頭道:“是!”


    剛劃出三四丈,突然間大船上號角嗚嗚,跟著砰砰兩響,兩枚炮彈打將過來,一枚落在船左,一枚落在船右,激起兩條水柱,小船劇晃,幾乎便要翻轉。大船上有人叫道:“來船快劃過來,如若不奉將令,立即轟沉者矣!”


    張無忌暗暗叫苦,心知適才這兩炮誌在示威,故意打在小船兩側,現下相距如此之近,敵人瞄準極易,當真一炮轟在船中,六人無一得免,隻得劃動小船,慢慢靠過去。


    三艘敵船的炮口緩緩轉動,對準小船。待小船靠近,大船上放下繩梯。張無忌道:“咱們上去,相機奪船。”謝遜摸到繩梯,第一個爬上大船。周芷若一言不發,俯身抱起殷離,從繩梯攀上船去。跟著便是小昭。張無忌抱了趙敏,最後一個攀上。隻見船上一幹人個個黃發碧眼,身裁高大,均是波斯胡人,那流雲使等三使卻不在其內。


    一個會說中國話的波斯人問道:“爾等何人?到此處所為何來?”趙敏道:“我們飄洋遇險,座船沉沒,多蒙相救。”那波斯人將信將疑,轉頭向坐在甲板正中椅上的首領說了幾句波斯話。那首領向手下嘰哩咕嚕的吩咐幾句。


    小昭突然縱身而起,發掌便向那首領擊去。那首領一驚,閃身避過,抓起坐椅,便向小昭砸來。張無忌沒料到小昭這麽快便即動手,側身欺上三尺,伸指將那首領點倒,船上數十名波斯人登時大亂,紛紛抽出兵刃,圍了上來。這些人雖均有武功,但與風雲三使相去可就極遠。張無忌右手扶著殷離,左手東點西拍。謝遜使開屠龍刀,周芷若揮動長劍,再加上小昭身形靈動,片刻之間,已將船上數十名波斯人料理了。十餘人給砍翻在甲板之上,七八人墮入海中,餘下盡數給點中了穴道。


    霎時之間,海旁呼喊聲、號角聲亂成一片。其餘波斯船隻靠了過來,船上人眾便欲擁上相鬥。張無忌提起那波斯首領,躍上橫桁,朗聲叫道:“誰敢上來,我便將此人一掌劈死。”各船上眾人大聲呼喊,張無忌雖一句不懂,但見無人搶上船來,想來所擒之人頗有身分,對方心存顧忌,一時不敢來攻。


    他躍回甲板,剛放下那首領,驀地裏背後噗的一聲響,一件兵刃砸來,忙側身相避,反腳踢出,迎麵一根聖火令擊到,左側又有一根橫掠而至。張無忌暗暗叫苦,心想風雲三使來得好快,叫道:“大家退入船艙。”提起那首領,往一根聖火令上迎去。


    輝月使急忙收令,但收招急促,下盤露出空隙,張無忌橫腿掃去,險些踢中了她小腿。流雲、妙風兩使自旁急攻,迫使張無忌這一腿未能踢實。拆到第九招上,妙風使左手聖火令斜擊甩上,招數怪異,堪堪便要點中張無忌小腹。張無忌將那波斯首領的身子一沉。妙風使這一招使得古怪,張無忌這一下卻也極其巧妙,啪的一聲響,這記聖火令正好打上那波斯人的左頰。風雲三使齊聲驚呼,臉色大變,同時後躍,交談了幾句波斯話,突然躬身向張無忌手中的波斯人行禮,神色甚為恭敬,跟著便即退開。


    忽聽得號角聲此起彼落,一艘大船緩緩駛到,船頭上插了十二麵繡金大旗。船上甲板設著十二張虎皮交椅,有一張空著,其餘十一張均有人乘坐。那大船駛到近處,便停住了。趙敏見空著的那張虎皮交椅排在第六,心念一動,說道:“咱們抓到的此人和大船上那十一人服色相同,看來是他們十二個大首領之一,他位居第六。”謝遜道:“十二個大首領?嗯,總教十二寶樹王齊來中土,非同小可。”


    趙敏問道:“什麽十二寶樹王?”謝遜道:“波斯總教教主座下,共有十二位大經師,稱為十二寶樹王,身分地位相當於中土明教的四大護教法王。這十二寶樹王第一大聖,二者智慧,三者常勝,四者掌火,五者勤修,六者平等,七者信心,八者鎮惡,九者正直,十者功德,十一齊心,十二俱明。十二寶樹王精研教義、嫻熟經典,聽說並不一定武功高強。這人位列第六,那麽是平等寶樹王了。”


    張無忌在桅杆邊坐下,將平等王橫放膝蓋上,這人既在波斯總教中地位極高,自己一幹人脫險求生,勢非著落在他身上不可。俯首見他左頰高高腫起,幸好非致命之傷。


    想是妙風使一令擊出,已知不對,急忙收力,加之這人也有相當內功,頗有抵禦之勁。


    周芷若和小昭收拾甲板上的眾波斯人,將已死的屍首搬入後艙,未死的一一排齊。十餘艘波斯大船四下圍住,各船大炮對準了張無忌等人的座船,每一艘船船舷上都站滿了波斯人,火把照耀下刀劍閃爍,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人。張無忌暗暗心驚,別說各船開炮轟擊,這成千成百人一擁而上,自己便有三頭六臂,也難抵擋,縱能仗著絕頂武功脫困,但無論如何不能護得旁人周全。殷離和趙敏身上有傷,更加危險。


    隻聽得一名波斯人以中國話朗聲說道:“金毛獅王聽了,我總教十二寶樹王俱在此間,你得罪總教之罪,諸寶樹王寬於赦免。你速速將船上諸位總教教友獻出,自行開船去罷!”謝遜笑道:“謝某又不是三歲小兒,我們一放俘虜,你們船上的大炮還不轟將過來嗎?”那人怒道:“你就算不放,我們的大炮便不能轟嗎?”


    謝遜沉吟道:“我有三個條件,貴方答允了,我們便恭送這裏的總教教友上岸。”那人道:“什麽條件?”謝遜道:“第一,此後總教和中土明教相親相敬,互不幹擾。”那人道:“嗯,第二呢?”謝遜道:“你們放黛綺絲過船,免了她的失貞之罪,此後不再追究。”那人怒道:“此事萬萬不可。黛綺絲犯了總教大規,當遭焚身之刑,跟你們中土明教有甚相幹?第三件是什麽?”謝遜道:“你第二件事也不能答應,何必再說第三件?”那人道:“好!這第二事就算允了,第三件不妨說來聽聽。”


    謝遜道:“這第三件嗎?那可易辦之至。你們派一艘小船,跟在我們的座船之後。駛出五十裏後,我們見你們不派大船追來,便將俘虜放入小船,任由你們攜走。”


    那人大怒,喝道:“胡說九道!胡說九道!”謝遜等都是一怔,不知他說些什麽。


    趙敏笑道:“此人學說中國話,可學得稀鬆平常。他以為胡說八道多一道,便更加荒唐。”謝遜和張無忌一想不錯,雖眼前局勢緊迫,卻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位在“胡說八道”上加了一道的人物,乃諸寶樹王中位居末座的俱明寶樹王。他聽得謝遜等嘻笑,更加惱怒,一聲呼哨,和位列第十一的齊心寶樹王縱身躍上船來。


    張無忌搶上前去,左掌往齊心王胸口推去。齊心王竟不擋架,伸左手往他頭頂抓下。張無忌眼看自己這一掌要先打到他身上,那知俱明王從斜刺裏雙掌推到,接過了他這一掌,齊心王的手指卻直抓下來。張無忌向前急衝一步,方得避過,才知他二人攻守聯手,便如是個四手四腿之人一般。三人迅如奔雷閃電般拆了七八招。


    張無忌心下暗驚,這二人比之風雲三使稍有不及,但武功仍十分怪異,明明和乾坤大挪移的心法極為相似,可是一到用將出來,必大為變形,全然無法捉摸,然以招數淩厲巧妙而言,卻又遠不及乾坤大挪移。似乎這二人都是瘋子,偶爾學到一些挪移乾坤的武功,學得既不到家,又神智昏亂,胡踢瞎打,常人反倒不易抵禦。但兩人聯手之緊密,和風雲三使如出一轍。張無忌勉力抵禦,隻戰了個平手,預計再拆二三十招,方可占到上風。


    便在此時,風雲三使齊聲呼嘯,又攻上船來,同時趨向平等王,隻盼將他搶回,以折贖失手擊了他一令之罪。謝遜舉起平等王左右揮舞,劃成一個個極大圈子。風雲三使這次如何敢貿然欺前?左趨右閃,想找尋空隙攻上。


    驀地裏俱明王悶哼一聲,中招摔倒。張無忌俯身待要擒拿,流雲使和輝月使雙令齊到,妙風使已抱起俱明王躍回己船。這時齊心王和雲月二使聯手,配合已不如風雲三使緊密無間,接戰數合後,眼見難以取勝,三人幾聲呼哨,便即躍回。


    張無忌定了定神,說道:“這一幹人似乎學過挪移乾坤之術,偏又學得不像,當真難以對付。”謝遜道:“本教的乾坤大挪移心法本來源於波斯。但數百年前傳入中土之後,波斯本國反而失傳,他們所留存的,據黛綺絲說隻是些不三不四的皮毛,因此才派她到光明頂來,想偷回心法。”張無忌道:“他們武功的根基甚淺,果然隻是些皮毛,但運用之道卻又甚為巧妙。顯然中間另有一個重大的關鍵所在,我沒揣摩得透。嗯,那挪移乾坤的第七層功夫之中,有一些我沒練成,難道便是為此麽?”說著坐在甲板之上,抱頭苦思。謝遜等均不出聲,生怕擾亂他思路。


    忽然間小昭“啊喲”一聲驚呼,張無忌抬起頭來,隻見風雲三使押著一人,走到了十一位寶樹王之前。那人佝僂著身子,手撐拐杖,正是金花婆婆。坐在第二張椅中的智慧寶樹王向她喝問數語,金花婆婆側著頭,大聲道:“你說什麽?我不懂。”智慧王冷笑一聲,站起身來,左手一探,已揭下了金花婆婆頂上滿頭白發,露出烏絲如雲。金花婆婆側頭避讓,智慧王右手倏出,竟在她臉上揭下了一層麵皮下來。


    張無忌等看得清楚,智慧王所揭下的乃是一張人皮麵具,刹那之間,金花婆婆變成了一個膚如凝脂、杏眼桃腮的美豔婦人,容光照人,端麗難言。


    黛綺絲給他揭穿了本來麵目,索性將拐杖一拋,不住冷笑。智慧王說了幾句話,她便以波斯話對答。二人一問一答,但見十一位寶樹王的神色越來越凝重。


    趙敏忽問:“小昭姑娘,他們說些什麽?”小昭流淚道:“你很聰明,你什麽都知道了,卻幹麽事先不阻止謝老爺子,請他別說?”趙敏奇道:“請他別說什麽?”


    小昭道:“他們本來不知金花婆婆是誰,後來知道她是紫衫龍王了,但決計想不到紫衫龍王便是聖女黛綺絲。婆婆一番苦心,隻盼能將他們騙倒。謝老爺子所提的第二個條款,卻要他們釋放聖女黛綺絲,雖是好心,可就瞞不過智慧寶樹王了。倘若他隻說要他們放了金花婆婆,那就沒事。謝老爺子目不見物,自不知金花婆婆裝得多像,任誰也能瞞過。趙姑娘,你卻瞧得清清楚楚,難道便想不到麽?”


    其實趙敏聽了謝遜在海上所說的故事,心中先入為主,認定金花婆婆便是波斯明教的聖女黛綺絲,一時可沒想到在波斯諸人眼中,她的真麵目卻並未揭破。她待要反唇相稽,但聽小昭語音悲苦,隱隱已料到她和金花婆婆之間必有極不尋常的關連,不忍再出重言,隻道:“小昭妹子,我確實沒想到。倘若有意加害金花婆婆,教我不得好死。”


    謝遜更是歉仄,當下一句話也不說,心中打定了主意,寧可自己性命不在,也得相救黛綺絲出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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