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招呼方證大師和衝虛道人上座,尋思:“記得師父當年接任華山派掌門,少林派和武當派的掌門人並未到來,隻遣人到賀而已。其時我雖年幼,不知有那些賓客,但師父、師娘後來跟眾弟子講述當年就任掌門時的風光,也從未提過少林、武當的掌門人大駕光臨。今日他二位同時到來,難道真的是向我道賀,還是別有用意?”


    這時上峰來的賓客絡繹不絕,大都是當日曾參與攻打少林寺之役的群豪。此外昆侖派、點蒼派、峨嵋派、崆峒派、青城派、丐幫等各大門派幫會,也都派人呈上掌門人、幫主的賀帖和禮物。令狐衝見賀客眾多,心下釋然:“他們都是瞧著恒山派和定閑師太的臉麵,才來道賀,可不是憑著我令狐衝的麵子。”


    嵩山、華山、衡山、泰山四派,卻均並未遣人來賀。


    耳聽得砰砰砰三聲號炮,吉時已屆。令狐衝站到場中,躬身抱拳,向眾人團團為禮,朗聲說道:“恒山派前任掌門定閑師太不幸遭人暗算,與定逸師太同時圓寂。小子令狐衝秉承定閑師太遺命,接掌恒山一派的門戶。承眾位前輩、眾位朋友不棄,大駕光臨,恒山派上下同蒙榮寵,不勝感激。”


    磬鈸聲中,恒山派群弟子列成兩行,魚貫而前,居中是儀和、儀清、儀真、儀質四名大弟子。四名大弟子手捧法器,走到令狐衝麵前,躬身行禮。令狐衝長揖還禮。


    儀和說道:“四件法器,乃恒山派創派之祖曉風師太所傳,向由本派掌門人接管。新任掌門人令狐師兄便請收領。”令狐衝應道:“是。”


    四名大弟子將法器依次遞過,乃是一卷經書,一個木魚,一串念珠,一柄短劍。令狐衝見到木魚、念珠,不由得發窘,隻得伸手接過,雙眼視地,不敢與眾人目光相接。


    儀清展開一個卷軸,說道:“恒山派門人,須當嚴守佛戒,以及本門五大戒律:一戒犯上忤逆,二戒同門相殘,三戒妄殺無辜,四戒持身不正,五戒結交奸邪。恒山派祖宗遺訓,掌門師兄須當身體力行,督率弟子,一概凜遵。”令狐衝應道:“是!”心想:“前三戒倒也罷了,可是令狐衝持身不大端正,至於不得結交奸邪那一款,更加令人為難。今日上峰來的賓客,倒有一大半是左道旁門之士。”


    忽聽得山道上有人叫道:“五嶽劍派左盟主有令,令狐衝不得擅篡恒山派掌門之位。”呼喝聲中,五個人飛奔而至,後麵跟著數十人。當先五人各執一麵錦旗,正是五嶽劍派的盟旗。五人奔至人群外數丈處站定,居中那人高大魁梧,五十來歲年紀。


    令狐衝認得此人姓丁名勉,外號“托塔手”,是嵩山掌門左冷禪的師弟,“嵩山十三太保”中的第一太保,當日曾在藥王廟外見過,當下抱拳說道:“丁前輩,您好。”


    丁勉將手中錦旗一展,說道:“恒山派是五嶽劍派之一,須遵左盟主號令。”


    令狐衝道:“丁前輩想必忘了。那日在浙南龍泉鑄劍穀中,嵩山派的朋友們假扮日月教人士,圍攻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死傷了多位恒山師姊妹。定閑師太早已聲明,恒山派從此不奉左盟主號令,這番言語,想來姓趙、姓張、姓司馬那三位仁兄,都已稟明左掌門了。令狐衝接掌恒山門戶,自當遵奉定閑師太遺命,不再加盟五嶽劍派。”


    這時其餘數十人都已上峰,卻是嵩山、華山、衡山、泰山四派的弟子。華山派那八人都是令狐衝當年的師弟,林平之卻不在其內。這數十人分成四列,手按劍柄,默不作聲。


    丁勉大聲道:“恒山一派,向由出家的女尼執掌門戶。令狐衝身為男子,豈可壞了恒山派數百年來的規矩?”


    令狐衝道:“規矩是人所創,也可由人所改。況且恒山派早已不奉左盟主號令,恒山派之事,與嵩山派全不相幹。”


    群豪之中已有人向丁勉叫罵起來:“他恒山派的事,要你嵩山派來多管什麽鳥閑事?”“你奶奶的,快給我滾罷!”“什麽五嶽盟主?狗屁盟主,好不要臉。”


    當年衡山派劉正風意欲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左冷禪派出丁勉、陸柏、費彬等嵩山派高手,率領史登達等弟子,持五嶽令旗前來阻止。由於事先布置周詳,聲勢浩大,泰山、華山、恒山各派首腦均無法與抗,最後劉正風不但金盆洗手之舉作罷,其弟子家人亦都死於非命。定逸師太曾欲主持公道,從中調解,反為丁勉擊傷,憤而退走。今日嵩山派的作為,與當年阻止劉正風金盆洗手甚為相似,而派來的人馬,除嵩山派之外,尚有華山、衡山、泰山三派弟子,聲勢更較當日“衡山攻劉”為盛。


    儀和、儀清等恒山弟子原不免心中栗栗,然見賀客甚眾,不但少林、武當兩派掌門親臨,更有五湖四海的豪士近千人,嵩山派再想舊事重演,強行阻止令狐衝接掌恒山派門戶,隻怕難以辦到了。眼見群豪氣勢甚壯,心中登即大定,反覺這些人亂糟糟的來搗亂一番,倒於己方有利。


    丁勉向令狐衝道:“這些口出汙言之人,在這裏幹什麽來著?”


    令狐衝道:“這些兄台都是在下的朋友,是上峰來觀禮的。”丁勉道:“這就是了。恒山派五大戒律,第五條是什麽?”令狐衝心道:“你存心跟我過不去,我便來跟你強辯。”說道:“恒山五大戒律,第五戒是不得結交奸邪。像丁兄這樣的人,以及嵩山派其餘的奸邪之徒,令狐衝是決計不會結交的。”


    群豪一聽,登時轟笑起來,都道:“奸邪之徒,快快滾罷!”


    丁勉以及嵩山、華山等各派弟子見了這等聲勢,均想敵眾我寡,對方倘若翻臉動手,那可糟糕。丁勉更想:“左師哥這次可失算了。他料想見性峰上冷冷清清,隻不過一些恒山派的尼姑、姑娘,我們四派數十名好手,盡可製得住。令狐衝劍術雖精,我們乘他手中無劍之時,師兄弟五人突以拳腳夾攻,必可取他性命。那知賀客竟這麽多,連少林、武當的兩大掌門也到了。”當下轉身向方證和衝虛說道:“兩位掌門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鬥,人所共仰,今日須請兩位說句公道話。令狐衝招攬了這許多妖魔鬼怪來到恒山,是不是壞了恒山派不得結交奸邪這條門規?恒山派這樣一個曆時已久、享譽甚隆的名門正派,在令狐衝手中轉眼便鬧得萬劫不複,兩位是否坐視不理?”


    方證咳嗽一聲,說道:“這個……這個……唔……”心想此人的話倒也在理,這裏果然大多數是旁門左道之士,可是難道要令狐衝將他們都逐下山去不成?


    忽聽得山道上傳來一個女子清脆的叫聲:“日月神教任大小姐到!”


    令狐衝驚喜交集,情不自禁的衝口而出:“盈盈來了!”急步奔到崖邊,隻見兩名大漢抬著一乘青呢小轎,快步上峰。小轎之後跟著四名青衣女婢。


    左道群豪聽得盈盈到來,紛紛衝下山道去迎接,歡聲雷動,擁著小轎,來到峰頂。


    小轎停下,轎帷掀開,走出一個身穿淡綠衣衫的豔美少女,正是盈盈。


    群豪大聲歡呼:“聖姑!聖姑!”一齊躬身行禮。瞧這些人的神情,對盈盈又敬畏,又感佩,歡喜之情出自心底。


    令狐衝走上幾步,微笑道:“盈盈,你也來啦!”


    盈盈微笑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怎能不來?”眼光四下一掃,走上幾步,向方證與衝虛二人斂衽為禮,說道:“方丈大師,掌門道長,小女子有禮。”


    方證和衝虛一齊還禮,心下都想:“你和令狐衝再好,今日卻也不該前來,這可叫令狐衝更加為難了。”


    丁勉大聲道:“這個姑娘,是魔教中的要緊人物。令狐衝,你說是也不是?”令狐衝道:“是又怎樣?”丁勉道:“恒山派五大戒律,規定不得結交奸邪。你若不與這些奸邪人物一刀兩斷,便做不得恒山派掌門。”令狐衝道:“做不得便做不得,那又有什麽打緊?”


    盈盈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深情無限,心想:“你為了我,什麽都不在乎了。”問道:“請問令狐掌門,這位朋友是什麽來頭?憑什麽來過問恒山派之事?”


    令狐衝道:“他自稱是嵩山派左掌門派來的,手中拿的,便是左掌門的令旗。別說這是左掌門的一麵小小令旗,就是左掌門自己親至,又怎管得了我恒山派的事。”


    盈盈點頭道:“不錯。”想起那日少林寺比武,左冷禪千方百計的為難,寒冰真氣又使爹爹身受重傷,險些性命不保,不由得惱怒,說道:“誰說這是五嶽劍派的盟旗?他是來騙人的……”一言未畢,身子微晃,左手中已多了柄寒光閃閃的短劍,疾向丁勉胸口刺去。


    丁勉武功雖高,但萬萬料不到這樣一個嬌怯怯的美貌少女說打便打,事先更沒半點朕兆,出手如電,挺劍便刺了過來,拔劍招架已然不及,隻得側身閃避。他更沒料到盈盈這一招乃是虛招,身子略轉之際,右手稍鬆,手中錦旗已給這姑娘奪了過去。盈盈身子不停,連刺五劍,連奪五麵錦旗,所使身法劍招一模一樣,五招皆是如此。嵩山派其餘四人都是丁勉的師弟,個個拳腳功夫甚為了得,左冷禪派了來,原是要避令狐衝劍招之長,以拳腳襲擊令狐衝的,可是盈盈出手實在太快,一霎之間,給她奇兵突出,攻了個措手不及,與其說是輸招,還不如說是中了奇襲暗算。


    盈盈手到旗來,轉到了令狐衝身後,大聲道:“令狐掌門,這些旗果然是假的。這那裏是五嶽劍派的令旗,這是五仙教的五毒旗啊。”


    她將手中五麵錦旗張了開來,人人看得明白,五麵旗上分別繡著青蛇、蜈蚣、蜘蛛、蠍子、蟾蜍五樣毒物,色彩鮮明,奕奕如生,那裏是五嶽劍派的令旗了?


    丁勉等人隻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老頭子、祖千秋等群豪卻大聲喝采。人人均知盈盈奪到令旗之後,立即便掉了包,將五嶽令旗換了五毒旗,隻她手腳實在太快,誰也沒看清楚她掉旗之舉。


    盈盈叫道:“藍教主!”人群中一個身穿苗家裝束的美女站了出來,笑道:“在!聖姑有何吩咐?”正是五仙教教主藍鳳凰。盈盈問道:“你教中的五毒旗,怎會落入了嵩山派手中?”藍鳳凰笑道:“這幾個嵩山弟子,都是我教下女弟子的好朋友,想必是他們甜言蜜語,將我教中的五毒旗騙了去玩兒。”盈盈道:“原來如此。這五麵旗兒,便還了你罷。”說著將五麵旗子擲將過去。藍鳳凰笑道:“多謝。”伸手接了。


    丁勉怒極大罵:“無恥妖女,在老子麵前使這掩眼的妖法,快將令旗還來。”盈盈笑道:“你要五毒旗,不會向藍教主去討嗎?”丁勉無法可施,向方證和衝虛道:“方丈大師、衝虛道長,請你二位德高望重的前輩主持公道。”


    方證道:“這個……唔……不得結交奸邪,恒山派戒律中原是有這麽一條,不過……今日江湖上朋友們前來觀禮,令狐掌門也不能閉門不納,太不給人家麵子……”


    丁勉突然指著人群中一人,大聲道:“他……我認得他是采花大盜田伯光,他這麽扮成個和尚,便想瞞過我的眼去嗎?像這樣的人,也是令狐衝的朋友?”厲聲道:“田伯光,你到恒山幹什麽來著?”田伯光道:“拜師來著。”丁勉奇道:“拜師?”


    田伯光道:“正是。”走到儀琳麵前,跪下磕頭,叫道:“師父,弟子請安。弟子痛改前非,法名叫做‘不可不戒’。”儀琳滿臉通紅,側身避過,道:“你……你……”


    盈盈笑道:“田師傅有心改邪歸正,另投明師,那是再好不過。他落發出家,法名‘不可不戒’,更顯得其意極誠。方證大師,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個人隻要決心改過遷善,佛門廣大,便會給他一條自新之路,是不是?”


    方證喜道:“正是!不可不戒投入恒山派,從此嚴守門規,實是武林之福。”


    盈盈大聲道:“眾位聽了,咱們今日到來,都是來投恒山派的。隻要令狐掌門肯收留,咱們便都是恒山弟子了。恒山弟子,怎能算是妖邪?”


    令狐衝恍然大悟:“原來盈盈早料到我身為眾女弟子的掌門,十分尷尬,倘若派中有許多男弟子,那便無人恥笑了。因此特地叫這一大群人來投入恒山派。”當即朗聲問道:“儀和師姊,本派可有不許收男弟子這條門規麽?”


    儀和道:“不許收男弟子的門規倒沒有,不過……不過……”她腦子一時轉不過來,總覺派中突然多了這許多男弟子出來,實是大大不妥。


    令狐衝道:“眾位要投入恒山派,那是再好不過。但也不必拜師。恒山派另設一個……唔……一個‘恒山別院’,安置各位,那邊通元穀,便是一個極好去處。”


    那通元穀在見性峰之側,相傳唐時仙人張果老曾在此煉丹。恒山大石上有蹄印數處,曆代相傳為張果老倒騎驢子所踏出。如此堅硬的花崗石上,居然有驢蹄之痕深印,若不是仙人遺跡,何以生成?唐玄宗封張果老為“通元先生”,通元穀之名,便由此而來。通元穀和見性峰上主庵相距雖然不遠,但由穀至峰,山道絕險。令狐衝將這批江湖豪客安置在通元穀中,令他們男女隔絕,以免多生是非。


    方證連連點頭,說道:“如此甚好。這些朋友們歸入了恒山派,受恒山派門規約束,真是武林中一件大大的美事。”


    丁勉見方證大師也如此說,對方又人多勢眾,看來今日已無法阻止令狐衝出任恒山派掌門,隻得傳達左冷禪的第二道命令,咳嗽一聲,朗聲說道:“五嶽劍派左盟主有令:三月十五清晨,五嶽劍派各派師長弟子齊集嵩山,推舉五嶽派掌門人,務須依時到達,不得有誤。”


    令狐衝問道:“五嶽劍派並為一派,是誰的主意?”


    丁勉道:“嵩山、泰山、華山、衡山四派,均已一致同意。你恒山派倘若獨持異議,便是公然跟四派過不去,隻有自討苦吃了。”轉身向泰山派等人問道:“你們說是不是?”站在他身後的數十人齊聲道:“正是!”丁勉一陣冷笑,轉身便走。走出幾步,不禁回頭向盈盈瞧了一眼,心想:“那五麵令旗,如何想法子奪回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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