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伯光道:“是,是。我隻不過轉述太師父的話而已。他說他老人家要投入恒山派,叫我跟著一起來,第一步他要代女收徒。我不肯答應,他老人家揮拳就打,我打是打不過,逃又逃不了,隻好拜師。”說到這裏,愁眉苦臉,神色甚是難看。


    令狐衝道:“就算拜師,也不一定須做和尚。少林派不也有許多俗家弟子?”


    田伯光搖頭道:“太師父是另有道理的。他說:‘你這人太也好色,入了恒山派,師伯師叔們都是美貌尼姑,那可大大不妥。須得斬草除根,方為上策。’他出手將我點倒,拉下我的褲子,提起刀來,就這麽喀的一下,將我那話兒斬去了半截。”


    令狐衝一驚,“啊”的一聲,搖了搖頭,雖覺此事甚慘,但想田伯光一生所害的良家婦女太多,那也是應得之報。


    田伯光也搖了搖頭,說道:“當時我便暈了過去。待得醒轉,太師父已給我敷上了金創藥,包好傷口,命我養了幾日傷。跟著便逼我剃度,做了和尚,給我取個法名,叫做‘不可不戒’。他說:‘我已斬了你那話兒,你已幹不得采花壞事,本來也不用做和尚。我叫你做和尚,取個不可不戒的法名,以便眾所周知,那是為了恒山派的名聲。本來嘛,做和尚的人,跟尼姑們混在一起,大大不妥,但打明招牌不可不戒,就不要緊了。’”


    令狐衝微笑道:“你太師父倒挺細心,想得周到。”田伯光道:“太師父說:為了寶貝女兒,隻好用盡心思,要救她一命。太師父要我向你說明此事,又要我請你別責怪我師父。”令狐衝奇道:“我為什麽要責怪你師父?全沒這回子事。”


    田伯光道:“太師父說:每次見到我師父,她總更加瘦了一些,臉色也越來越壞,問起她時,她總是流淚,一句話不說。太師父說:定是你欺負了她。”令狐衝驚道:“沒有啊!我從來沒重言重語說過你師父一句。再說,她什麽都好,我怎會責罵她?”


    田伯光道:“就是你從來沒罵過她一句,因此我師父要哭了。”令狐衝道:“這個我可不明白了。”田伯光道:“太師父為了這件事,又狠狠打了我一頓。”


    令狐衝搔了搔頭,心想這不戒大師之胡纏瞎攪,與桃穀六仙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田伯光道:“太師父說:他當年和太師母做了夫妻後,時時吵嘴,越罵得凶,越是恩愛。你不罵我師父,就是不想娶她為妻。”


    令狐衝道:“這個……你師父是出家人,我可從來沒想過這件事。”田伯光道:“我也這樣說,太師父大大生氣,便打了我一頓。他說:我太師母本來是尼姑,他為了要娶她,才做和尚。如果出家人不能做夫妻,世上怎會有我師父這人?如果世上沒我師父,又怎會有我?”令狐衝忍不住好笑,心想你比儀琳小師妹年紀大得多,兩樁事怎能拉扯在一起?田伯光又道:“太師父還說:如果你不是想娶我師父,幹麽要做恒山派掌門?他說:恒山派尼姑雖多,可沒一個比我師父更貌美的,人人差得遠了!你不是為我師父,卻又為了那一個尼姑?”


    令狐衝暗暗叫苦不迭,心想:“不戒大師當年為了要娶一個尼姑為妻,才做和尚,他隻道普天下人個個和他一般心腸。這句話如傳了出去,豈不糟糕之至?”


    田伯光苦笑道:“太師父問我:我師父是不是世上最美貌的女子。我說:‘就算不是最美,那也是美得很了。’他一拳打落了我兩枚牙齒,大發脾氣,說道:‘為什麽不是最美?如果我女兒不美,你當日為什麽意圖對她非禮?令狐衝這小子為什麽舍命救她?’我連忙說:‘最美,最美。太師父你老人家生下來的姑娘,豈有不是天下最美貌之理?’他聽了這話,這才高興,大讚我眼光高明。”


    令狐衝微笑道:“儀琳小師妹本來相貌甚美,那也難怪不戒大師誇耀。”田伯光喜道:“你也說我師父相貌甚美,那就好極啦。”令狐衝奇道:“為什麽那就好極啦?”田伯光道:“太師父交了一件好差使給我,說道著落在我身上,要我設法叫你……叫你……”令狐衝道:“叫我什麽?”田伯光笑道:“叫你做我的師公。”


    令狐衝一呆,道:“田兄,不戒大師愛女之心,無微不至。然而這樁事情,你也明知是辦不到的。”田伯光道:“是啊。我說那可難得很,說你曾為了神教的任大小姐,率眾攻打少林寺。我說:‘任大小姐的相貌雖及不上我師父的一成,可是令狐公子和她有緣,已給她迷上了,旁人那也沒法可施。’令狐公子,在太師父麵前,我不得不這麽說,以便保得幾枚牙齒來吃東西,你可別見怪。”令狐衝微笑道:“我自然明白。”


    田伯光道:“太師父說:這件事他也知道,他說那很好辦,想個法子將任大小姐殺了,不讓你知道,那就成了。我忙說不可,倘若害死了任大小姐,令狐公子一定自殺。太師父道:‘這也說得是。令狐衝這小子死了,我女兒要守活寡,豈不倒黴?這樣罷,你去跟令狐衝這小子說,我女兒嫁給他做二房,也無不可。’我說:‘太師父,你老人家的堂堂千金,豈可如此委屈?’他歎道:‘你不知道,我這個姑娘如嫁不成令狐衝,早晚便死,定然活不久長。’他說到這裏,突然流下淚來。唉,這是父女天性,真情流露,可不是假的。”


    兩人麵麵相對,都感尷尬。田伯光道:“令狐公子,太師父對我的吩咐我都對你說了。我知道這其中頗有難處,尤其你是恒山派掌門,更加犯忌。不過我勸你對我師父多說幾句好話,讓她高高興興,將來再瞧著辦罷。”


    令狐衝點頭道:“是了。”想起這些日來每次見到儀琳,確是見她日漸瘦損,卻原來是為相思所苦。儀琳對他情深一往,他如何不知?但她是出家人,又年紀幼小,料想這些閑情稍經時日,也便收拾起了,此後在仙霞嶺上和她重逢,自閩至贛,始終沒單獨跟她說過什麽話。此番上恒山來,更加大避嫌疑。自己名聲早就不佳,於世人毀譽原不放在心上,可不能壞了恒山派的清名,是以除了向恒山女弟子傳授劍法之外,平日極少和誰說什麽閑話,往日裝瘋喬癡的小醜模樣,更早已收得幹幹淨淨。此刻聽田伯光說到往事,儀琳對自己的一番柔情,驀地裏湧上心頭。


    眼望著遠處山頭皚皚積雪,正自沉思,忽聽得山道上有大群人喧嘩之聲。見性峰上向來清靜,從無有人如此吵嚷,正詫異間,隻聽得腳步聲響,數百人擁將上來,當先一人叫道:“恭喜令狐公子,你今日大喜啊!”這人又矮又肥,正是老頭子。他身後計無施、祖千秋,以及黃伯流、司馬大、藍鳳凰、遊迅、漠北雙熊等一幹人竟都到了。


    令狐衝又驚又喜,忙迎上前去,說道:“在下受定閑師太遺命,隻得前來執掌恒山派門戶,沒敢驚動眾位朋友。怎地大夥兒都到了?”


    這些人曾隨令狐衝攻打少林寺,經過一場生死搏鬥,已是患難之交。眾人紛紛搶上,將他圍在中間,十分親熱。老頭子大聲道:“大夥兒聽得公子已將聖姑接了出來,人人都十分歡喜。公子出任恒山派掌門,此事早已轟傳江湖,大夥兒今日若不上山道喜,可真該死之極了。”這些人豪邁爽快,三言兩語之間,已笑成一片。


    令狐衝自上恒山之後,對著一群尼姑、姑娘,說話行事,無不極盡拘束,此刻陡然間遇上這許多老友,自不勝之喜。


    黃伯流道:“我們是不速之客,恒山派未必備有我們這批粗胚的飲食。酒食飯菜這就挑上山來了。”令狐衝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心想:“這情景倒似當年五霸岡上的群豪大會。”說話之間,又有數百人上山。計無施笑道:“令狐公子,咱們自己人不用客氣。你那些斯斯文文的女弟子,也招呼不來我們這些渾人。大家自便最好。”


    這時見性峰上已喧鬧成一片。恒山眾弟子絕未料到竟有這許多賓客到賀,均各興奮。有些見多識廣的老成弟子,察覺來賀的這些客人頗為不倫不類,雖有不少知名之士,卻均是邪派高手,也有許多是綠林英雄、黑道豪客。恒山派門規素嚴,群弟子人人潔身自愛,縱然同是正教之士,也少交往。這些左道旁門的人物,向來對之絕不理睬,今日竟一窩蜂的擁上峰來。但眼見掌門人和他們抱腰拉手,神態親熱,也隻得自己心下嘀咕而已。


    到得午間,數百名漢子挑了雞鴨牛羊、酒菜飯麵來到峰上。令狐衝心想:“見性峰上供奉白衣觀音,自己一做掌門人,便即大魚大肉,殺豬宰羊,未免對不住恒山派曆代祖宗。”當下命這些漢子在山腰間埋灶造飯。一陣陣酒肉香氣飄將上來,群尼無不暗暗皺眉。


    群豪用過中飯,團團在見性峰主庵前的曠地上坐定。令狐衝坐在西首之側,數百名女弟子依著長幼之序,站在他身後,隻待吉時一到,便行接任之禮。


    忽聽得絲竹聲響,一群樂手吹著簫笛上峰。中間兩名青衣老者大踏步走上前來,群豪中“咦、啊”之聲四起,不少人站起身來。


    左首青衣老者蠟黃麵皮,朗聲說道:“日月神教東方教主,委派兩位長老賈布、上官雲,前來祝賀令狐大俠榮任恒山派掌門。恭祝恒山派發揚光大,令狐掌門威震武林。”


    此言一出,群豪都“啊”的一聲,轟然叫了起來。


    這些左道之士大半與魔教頗有瓜葛,其中還有人服了東方不敗的“三屍腦神丹”,聽到“東方教主”四字便即心驚膽戰。群豪就算不識得這兩個老者的,也都久聞其名,左首那人是“黃麵尊者”賈布,右首那人複姓上官,單名一個雲字,外號叫做“雕俠”。兩人武功之高,據說遠在一般尋常門派的掌門人與幫主、總舵主之上。兩人在日月神教中的資曆也不甚深,但近數年來教中變遷甚大,元老耆宿如向問天一類人或遭排斥,或自行退隱,眼前賈布與上官雲是教中極有權勢、極有頭臉的第一流人物。這一次東方不敗派他二人親來,對令狐衝可說是給足麵子了。


    令狐衝上前相迎,說道:“在下與東方先生素不相識,有勞二位大駕,愧不敢當。”他見那“黃麵尊者”賈布一張瘦臉蠟也似黃,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便如藏了一枚核桃相似。那“雕俠”上官雲長手長腳,雙目精光燦爛,甚有威勢,足見二人內功均甚深厚。


    賈布說道:“令狐大俠今日大喜,東方教主說道原該親自前來道賀才是。隻是教中俗務羈絆,難以分身,令狐掌門勿怪才好。”


    令狐衝道:“不敢。”心想:“瞧東方不敗這副排場,任教主自是尚未奪回教主之位,不知他和向大哥、盈盈三人現下怎樣了?”


    賈布側過身來,左手一擺,說道:“一些薄禮,是東方教主的小小心意,請令狐掌門哂納。”絲竹聲中,數十名漢子抬了四十口朱漆大箱上來。每一口箱子都由兩名壯漢抬著,瞧各人腳步沉重,箱子中所裝物事著實不輕。


    令狐衝忙道:“兩位大駕光臨,令狐衝已感榮寵,如此重禮,卻萬萬不敢拜領。還請上覆東方先生,說道令狐衝多謝了,恒山弟子山居清苦,也不需用這些華貴的物事。”


    賈布道:“令狐掌門若不笑納,在下與上官兄弟可為難得緊了。”略略側頭,向上官雲道:“上官兄弟,你說這話對不對?”上官雲道:“正是!”


    令狐衝心下為難:“恒山派是正教門派,和你魔教勢同水火,就算雙方不打架,也不能結交為友。再說,任教主和盈盈就要去跟東方不敗算帳,我怎能收你的禮物?”便道:“兩位兄台請上覆東方先生,所賜萬萬不敢收受。兩位倘若不肯將原禮帶回,在下隻好遣人送到貴教總壇來了。”


    賈布微微一笑,說道:“令狐掌門可知這四十口箱中,裝的是什麽物事?”令狐衝道:“在下自然不知。”賈布笑道:“令狐掌門看了之後,一定再也不會推卻了。這四十口箱子中所裝,其實也並非全是東方教主的禮物,有一部分原是該屬令狐掌門所有,我們抬了來,隻物歸原主而已。”令狐衝大奇,道:“怎麽會是我的東西?那是什麽?”賈布踏上一步,低聲道:“其中大多數是任大小姐留在黑木崖上的衣衫首飾和常用物事,東方教主命在下送來,以供任大小姐應用。另外也有一些,是教主送給令狐大俠與任大小姐的薄禮。許多物事混在一起,分也分不開,令狐掌門也不用客氣了。哈哈,哈哈!”


    令狐衝生性豁達隨便,向來不拘小節,見東方不敗送禮之意甚誠,其中又有許多是盈盈的衣物,卻也不便堅拒,跟著哈哈一笑,說道:“如此便多謝了。”


    隻見一名女弟子快步過來,稟道:“武當派衝虛道長親來道賀。”


    令狐衝吃了一驚,忙迎到峰前。隻見衝虛道人帶著八名弟子走上峰來。令狐衝躬身行禮,說道:“有勞道長大駕,令狐衝感激不盡。”衝虛道人笑道:“老弟榮任恒山掌門,貧道聞知,不勝之喜。少林寺方證、方生兩位大師也要前來道賀,不知他們兩位到了沒有?”令狐衝更是驚訝。


    便在此時,山道上走上來一群僧人,當先二人大袖飄飄,正是方證方丈和方生大師。方證叫道:“衝虛道兄,你腳程好快,可比我們先到了。”


    令狐衝迎下山去,叫道:“兩位大師親臨,令狐衝何以克當?”方生笑道:“令狐少俠,你曾三入少林,我們到恒山來回拜一次,那也是禮尚往來啊。”


    令狐衝將一眾少林僧和武當道人迎上峰來。峰上群豪見少林、武當兩大門派的掌門人親身駕到,無不駭異,說話也不敢這麽大聲了。


    恒山一眾女弟子個個喜形於色,均想:“掌門師兄的麵子可大得緊啊。”


    賈布與上官雲對望一眼,站在一旁,對方證、方生、衝虛等人上峰,似是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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