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秀美的白衣少女便是活死人墓主人小龍女。其時她已過十八歲生辰,隻因長居墓中,不見日光,所修習內功又是克製心意的一路,是以比之尋常同年少女似是小了幾歲。孫婆婆是服侍她師父的女仆,自她師父逝世,兩人在墓中相依為命。這日聽到玉蜂的聲音,知有人闖進墓地外林,孫婆婆出去查察,見楊過中蜂毒暈倒,將他救回。本來依照她們門中規矩,任何外人都不能入墓半步,男子進來更犯大忌。但楊過年幼,又見他遍體傷痕,孫婆婆心下不忍,破例相救。


    楊過從石榻上翻身坐起,躍下地來,向孫婆婆和小龍女都磕了個頭,說道:“弟子楊過,拜見婆婆,拜見龍姑姑。”


    孫婆婆眉花眼笑,連忙扶起,說道:“啊,你叫楊過,不用多禮。”她在墓中住了幾十年,從不與外人來往,此時見楊過人品俊秀,舉止有禮,心中說不出的喜愛。小龍女卻隻點了點頭,在床邊一張石椅上坐了。孫婆婆道:“你怎麽會到這裏來?怎生受了傷?那一個歹人將你打成這個樣子的啊?”她口中問著,卻不等他答覆,出去拿了好些點心糕餅,不斷讓他吃。


    楊過吃了幾口糕點,於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從頭至尾說了。他口齒伶俐,說來本已娓娓動聽,加之新遭折辱,言語中更心情激動。孫婆婆不住歎息,時時插入一句二句評語,竟語語回護著他,一會兒說黃蓉偏袒女兒,行事不公,不照顧一個外來孤兒;一會兒斥責趙誌敬心胸狹隘,欺侮孩子。小龍女卻不動聲色,悠悠閑閑的坐著,隻在聽楊過說到李莫愁之時,與孫婆婆對望了數眼。孫婆婆聽楊過說罷,伸臂將他摟在懷裏,連說:“我這苦命孩子。”


    小龍女緩緩站起,道:“他的傷不礙事,婆婆,你送他出去罷!”


    孫婆婆和楊過都是一怔。楊過大聲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孫婆婆道:“姑娘,這孩子回到重陽宮中,他師父定要難為他。”小龍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師父說說,教他別難為孩子。”孫婆婆道:“唉,旁人教門中的事,咱們也管不著。”小龍女道:“你送一瓶玉蜂蜜漿去,再跟他說,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說話斯文,但語氣中自有股威嚴,教人難以違抗。孫婆婆歎了口氣,知她自來執拗,多說也是無用,望著楊過,目光中甚有憐惜之意。


    楊過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謝婆婆和姑姑醫傷,我走啦!”孫婆婆道:“你到那裏去?”楊過呆了片刻,道:“天下這麽大,那裏都好去。”但他心中實不知該到何處才是,臉上不自禁露出淒然之色。


    孫婆婆道:“孩子,非是我們姑娘不肯留你過宿,實因此處向有嚴規,不容外人入來,你別難過。”楊過昂然道:“婆婆說那裏話來?多謝婆婆和姑姑,咱們後會有期了,楊過永遠不忘兩位的好意照顧。”他滿口學的是大人口吻,但聲音稚嫩,孫婆婆聽來既覺可笑又覺可憐,見他眼中淚珠瑩然,卻強忍著不讓淚水掉將下來,對小龍女道:“姑娘,這深更半夜的,就讓他明兒一早再去罷。”小龍女微微搖頭,道:“婆婆,你難道忘了師父說的規矩?”孫婆婆歎了口氣,站起身來,低聲向楊過道:“來,孩子,我給你一件物事玩兒。”楊過伸手背在眼上一抹,低頭向門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我死也不回臭道士那裏去。”


    孫婆婆搖了搖頭,道:“你不認得路,我帶你出去。”上前攜了他手。一出室門,楊過眼前便漆黑一團,由孫婆婆拉著手行走,隻覺轉了一個彎又是一個彎,不知孫婆婆在黑暗之中如何認得這曲曲折折的路徑。


    原來這活死人墓雖號稱墳墓,其實是一座極為寬敞宏大的地下倉庫。當年王重陽起事抗金之前,動用數千人力,曆時數年方始建成,在其中暗藏器甲糧草,作為山陝一帶的根本,外形築成墳墓之狀,以瞞過金人耳目;又恐金兵終於來攻,墓中更布下無數巧妙機關,以抗外敵。義兵失敗後,他便在此隱居。是以墓內房舍眾多,通道繁複,外人入內,即令四處燈燭輝煌,亦易迷路,更不用說沒絲毫星火之光了。


    兩人出了墓門,走到林中,忽聽得外麵有人朗聲叫道:“全真門下弟子甄誌丙,奉師命拜見龍姑娘。”聲音遠隔,顯是從禁地之外傳來。甄誌丙是丘處機的二弟子,武功了得,為人頗有才幹,在全真教中甚受重視。


    孫婆婆道:“外麵有人找你來啦,且別出去。”楊過又驚又怒,身子劇顫,說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當,我既失手打死了人,讓他們殺我抵命便了。”說著大踏步走出。孫婆婆道:“我陪你去。”


    孫婆婆牽著楊過之手,穿過叢林,來到林前空地。月光下隻見六七名道人一排站著,另有四名火工道人,抬著身受重傷的趙誌敬與鹿清篤。群道見到楊過,輕聲低語,不約而同的走上了幾步。楊過掙脫孫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聲道:“我在這裏,要殺要剮,全憑你們就是。不必去煩擾人家!”


    群道不料他小小一個孩兒竟這般性子剛硬,都出乎意料之外。一個道人搶將上來,伸手抓住楊過後領拖了過去。楊過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什麽?”那道人是趙誌敬的大弟子,見師父為楊過而身受玉蜂之螫,痛得死去活來,也不知性命是否能保。他向來對師父十分尊敬,心想做徒弟的居然對師父如此忤逆,無法無天之至,聽楊過出言衝撞,順手在他頭上就是一拳。


    孫婆婆本欲與群道好言相說,見楊過給人強行拖去,已大為不忍,突見他遭到毆打,心頭怒火那裏還按捺得下?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那道人手上。那人隻覺手腕上熱辣辣的一陣劇痛,不由得鬆手,待要喝問,孫婆婆已將楊過抱起,轉身而行。


    莫看她隻是個龍鍾衰弱的老婦,這下出手奪人卻迅捷已極,群道隻一呆間,她已帶了楊過走出丈許之外。三名道人怒喝:“放下人來!”同時搶上。孫婆婆停步回頭,冷笑道:“你們要怎地?”


    甄誌丙知活死人墓人士與師門淵源極深,不敢輕易得罪,先行喝止各人:“大家散開,不得在前輩麵前無禮。”這才上前躬身為禮,道:“弟子甄誌丙拜見前輩。”孫婆婆道:“幹什麽?”甄誌丙道:“這孩子是我全真教的弟子,請前輩賜還。”孫婆婆雙眉一豎,厲聲道:“你們當我之麵,已將他這般毒打,待得拉回道觀之中,更不知要如何折磨他。要我放回,萬萬不能!”甄誌丙忍氣道:“這孩子頑劣無比,欺師滅祖,大壞門規。武林中人講究敬重師長,敝教責罰於他,想來也是該的。”孫婆婆怒道:“什麽欺師滅祖,全是一麵之詞。”指著躺在擔架中的鹿清篤道:“孩子跟這胖道士比武,是你們全真教自己定下的規矩。他本來不肯比,給你們硬逼著下場。既然動手,自然有輸有贏,這胖道人自己不中用,又怪得誰了?”她相貌本來醜陋,這時心中動怒,紫脹了臉皮,更加怕人。


    說話之間,陸陸續續又來了十多名道士,都站在甄誌丙身後,竊竊私議,不知這大聲呼喝的醜老婆子是誰。


    甄誌丙心想,打傷鹿清篤之事原也怪不得楊過,但在外人麵前可不能自墮威風,說道:“此事是非曲直,我們自當稟明掌教師祖,由他老人家秉公發落。請前輩將孩子交下罷。”孫婆婆冷笑道:“你們的掌教又秉什麽公了?全真教自王重陽以下,從來就沒一個好人。若非如此,咱們住得這般近,幹麽始終不相往來?”甄誌丙心想:“這是你們不跟我們往來,又怎怪得了全真教?你話中連我們創教真人也罵了,太也無禮。”但不願由此而啟口舌之爭,致傷兩家和氣,隻說:“請前輩成全,敝教如有得罪之處,當奉掌教吩咐,登門謝罪。”


    楊過攬著孫婆婆的頭頸,在她耳邊低聲道:“婆婆你別上他當。”


    孫婆婆十八年來將小龍女撫養長大,內心深處常盼再能撫養一個男孩,見楊過跟自己親熱,極是高興,心意已決:“說什麽也不能讓他們將孩子搶去。”高聲叫道:“你定要帶孩子去,到底要怎生折磨他?”甄誌丙一怔,說道:“弟子與這孩子的亡父有同門之誼,決不能難為亡友孤兒,老前輩大可放心。”孫婆婆搖了搖頭,說道:“老婆子素來不聽外人囉唆,少陪啦。”說著拔步走向樹林。


    趙誌敬躺在擔架上,玉蜂螫傷處麻癢難當,心中卻極明白,聽得甄誌丙與孫婆婆鬥口良久不決,愈聽愈怒,突然挺身從擔架中躍出,縱到孫婆婆跟前,喝道:“這是我的弟子,愛打愛罵,全憑於我。不許師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這等規矩?”


    孫婆婆見他麵頰腫得猶似豬頭一般,聽了他說話,知是楊過的師父,一時之間倒無言語相答,隻得強詞奪理:“我偏不許你管教,那便怎麽?”趙誌敬喝道:“這孩子是你什麽人?你憑什麽來橫加插手?”孫婆婆一怔,大聲道:“他早不是你全真教的門人啦。這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龍女姑娘為師,他好與不好,天下隻小龍女姑娘一人管得。你們乘早別來多管閑事。”


    此言出口,群道登時大嘩。武林中向來規矩,如未得本師允可,決不能另拜別人為師,縱然另遇的明師本領較本師高出十倍,亦不能見異思遷,任意飛往高枝,否則即屬重大叛逆,為武林同道所不齒。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為師後,再跟洪七公學藝,始終不稱“師父”,直至後來柯鎮惡等正式允可,方與洪七公定師徒名分。此時孫婆婆讓趙誌敬搶白得無言可對,她又從不與武林人士交往,那知這些規矩,信口開河,卻不知犯了大忌。全真諸道本來多數憐惜楊過,頗覺趙誌敬處事不公,但聽楊過膽敢公然反出師門,那是全真教創教以來從所未有之事,無不大為惱怒。


    趙誌敬傷處忽爾劇痛,忽爾奇癢,本已難以忍耐,隻覺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咬牙問楊過道:“楊過,此事當真?”


    楊過原本不知天高地厚,見孫婆婆為了護著自己與趙誌敬爭吵,她就算說自己犯下了千件萬件十惡不赦大罪,也都一口應承,何況隻不過改投師門,那正是他心中意願,又別說是拜小龍女為師,便說他拜一隻臭豬、一隻瘋狗為師,他也毫不遲疑的認了,大聲叫道:“臭道士,賊頭狗腦的山羊胡子牛鼻子,既不教我半點武功,又這般打我,怎麽還配做我師父?不錯,我已拜了孫婆婆為師,又拜了龍姑姑為師啦。”


    趙誌敬氣得胸口幾欲炸裂,飛身而起,雙手往他肩頭抓去。孫婆婆罵道:“你作死麽?”右臂格出,碰向趙誌敬手腕。趙誌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高手,若論武功造詣,與丘處機的愛徒尹誌平、甄誌丙等各有所長,雖身受重傷,出勢仍極猛烈。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兩步。孫婆婆呸了一聲,道:“好雜毛,倒非無能之輩。”趙誌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這次孫婆婆已不敢小覷於他,側身避過,裙裏腿無影無蹤的忽地飛出。趙誌敬聽到風聲,待要躲避,玉蜂所螫之處突然奇癢難當,不禁“噯喲”一聲大叫,抱頭蹲低,就在他大叫聲中,孫婆婆已一腳踢在他脅下。趙誌敬身子飛起,在半空中還是癢得“噯喲、噯喲”的大叫。


    甄誌丙搶上兩步,伸臂接住趙誌敬,交給身後弟子。他見這醜婆子武功招數奇異,武功與己相若的趙誌敬一招間便即落敗,料知自己也難勝得,一聲呼哨,六名道人從兩側圍上,布成天罡北鬥之陣,將孫婆婆與楊過包在中間。甄誌丙叫聲:“得罪!”左右位當天樞、搖光的兩名道人攻了上來。孫婆婆不識陣法,隻還了幾招,立知厲害,她又隻能一手應敵,拆到十二三招時已凶險百出,每一下攻招都給甄誌丙推動陣法化解開去,而北鬥陣的攻勢卻連綿不斷。再拆十餘招,孫婆婆右掌給兩名道士纏住了,左側又有兩名道士攻上,隻得放下楊過,出左手相迎,隻聽得北鬥陣中一聲呼哨,兩名道士搶上來擒拿楊過。


    孫婆婆暗暗心驚:“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點本事,老婆子對付不了。”一麵出裙裏腿逐開兩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來。這吟聲初時極為輕微,眾道並不在意,但她吟聲後一聲與前一聲相疊,重重疊疊,竟越來越響。


    甄誌丙與孫婆婆一起手相鬥,即全神戒備。他知當年住在這墓中的前輩,武功可與本教創教祖師並駕爭先,她後人自然也非等閑之輩,聽到嗡嗡之聲,料想是一門傳音攝心之術,忙屏息寧神,以防為敵所製;聽了一陣,她吟聲不斷加響,自己心旌卻毫無動搖之象,正自奇怪,驀地裏想起一事,不禁大驚。正欲傳令群道退開,但聽得遠處的嗡嗡之聲,已與孫婆婆口中的吟聲混成一片,甄誌丙大叫:“大夥兒快退!”群道一呆,心想:“我們已占上風,不久便可生擒這一老一小,老婆子亂叫亂嚷又怕她何來?”突然樹林中灰影閃動,飛出一群玉蜂,往眾人頭頂撲來。群道見過趙誌敬所吃的苦頭,個個嚇得魂不附體,掉頭就逃。蜂群急飛追趕。


    眼見群道人人難逃蜂螫之厄,孫婆婆哈哈大笑。忽見林中搶出一個老道,手中高舉兩個火把,火頭中有濃煙升起,揮向蜂群。群蜂為黑煙一薰,陣勢大亂,慌不迭的遠遠飛走。孫婆婆一驚,看那老道時,隻見他白發白眉,臉孔極長,看模樣是全真教中高手,喝問:“喂,你這老道是誰?幹麽驅趕我蜂兒。”


    那老道笑道:“貧道郝大通,拜見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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