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道見他跌得狼狽,有的笑了起來。楊過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頭向小道士猛撲。小道士見他來得猛惡,側身讓過。楊過出招全然不依法度,雙手一摟,已抱住對方左腿。小道士右掌斜飛,擊他肩頭,這招“揩磨塵垢”原是拆解自己下盤被襲的正法,但楊過在桃花島既未學到武藝,在重陽宮又未得傳授實用功夫,於對方什麽來招全不知曉,隻聽蓬的一聲,肩頭熱辣辣的一陣疼痛,已給重重擊中了一拳。他愈敗愈狠,一頭撞正對方右腿,小道士立足不定,已給他壓倒在地。楊過掄起拳頭,狠命往他頭上打去。


    小道士敗中求勝,手肘猛地往他胸口撞去,乘他疼痛,已借勢躍起,反手一推一甩,重重將楊過摔了一交,使的正是一招“無欠無餘”。他打個稽首道:“楊師弟承讓!”同門較藝,本來一分勝敗就須住手,那知楊過勢若瘋虎,又疾衝過來。兩三招之間,又給摔倒,但他越戰越勇,拳腳也越出越快。


    趙誌敬叫道:“楊過,你早輸了,還比什麽?”楊過那裏理會,橫踢豎打,竟沒半分退縮。群道初時都覺好笑,均想:“我全真門中那有這般蠻打的笨功夫?”但後來見他情急拚命,隻怕闖出禍來,紛紛叫道:“算啦,算啦。師兄弟切磋武藝,不必認真。”


    再鬥一陣,那小道士已大有怯意,隻閃避擋躲,不敢再容他近身。常言道:一人拚命,萬夫莫當。楊過在終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氣,此時禁不住盡情發泄出來。小道士的武功雖遠勝於他,卻那有這等旺盛鬥誌?眼見抵敵不住,隻得在場中繞圈奔逃。楊過在後疾追,罵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過了想逃麽?”


    此時旁觀的十人中倒有九個是道士,聽他這麽臭道士、賊道士的亂罵,不由得又是好氣,又覺好笑,人人都道:“這小子非好好管教不可。”那小道士給趕得急了,驚叫:“師父,師父!”盼趙誌敬出言喝止。趙誌敬連聲怒喝,楊過卻毫不理睬。


    正沒做理會處,人群中一聲怒吼,竄出一名胖大道人,縱上前去,一把抓住楊過的後領,提將起來,啪啪啪三記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得他半邊麵頰登時腫了起來。楊過險些給這三下打暈了,定睛看時,原來是與自己有仇的鹿清篤。楊過首日上山,鹿清篤給他使詐險些燒死,此後受盡師兄弟的訕笑,說他本事還不及一個小小孩兒。他一直懷恨在心,此時見楊過又再胡鬧,忍不住便出來動手。


    楊過本就打豁了心,眼見是他,更知無幸,但後心讓他抓住了,動彈不得。鹿清篤一陣獰笑,又是啪啪啪三記耳光,叫道:“你不聽師父言語,就是本門叛徒,誰都打得。”說著舉手又要打落。


    趙誌敬的師弟崔誌方見楊過出手之際竟似不會半點本門功夫,又知趙誌敬心地狹隘,隻怕其中另有別情,眼見鹿清篤落手凶狠,恐他打傷了人,當即喝道:“清篤,住手!”鹿清篤聽師叔叫喝,雖然不願,隻得放下楊過,道:“師叔你有所不知,這小子狡猾無賴之極,不重重教訓,我教中還有什麽規矩?”


    崔誌方不去理他,走到楊過麵前,見他兩邊麵頰腫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邊都是鮮血,神情可憐,溫言道:“楊過,師父教了你武藝,怎不用功修習,卻與師兄們撒潑亂打?”楊過恨恨的道:“什麽師父?他沒教我半點武功。”崔誌方道:“我明明聽到你背誦口訣,一點也沒錯。”


    楊過想起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背誦四書五經,隻道趙誌敬所教的也是與武功無關的經書,道:“我又不想考試中狀元,背這些勞什子何用?”崔誌方假意發怒,要試他是否當真不會半點本門功夫,當下板起臉道:“對尊長說話,怎麽這等無禮?”倏地伸手,在他肩頭一推。


    崔誌方是全真門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雖不及本門好手趙誌敬,卻也內外兼修,功力頗深。這一推輕重疾徐恰到好處,觸手之下,但覺楊過肩頭微側,內力自生,竟把他推力卸開了一小半,雖踉踉蹌蹌的退後幾步,竟不跌倒。崔誌方一驚,心頭疑雲大起,尋思:“他小小年紀,入我門不過半年,怎能有此功力?他既具此內力,適才比武就絕不該如此亂打,難道當真有詐麽?”他那知楊過修習歐陽鋒所傳內功,不知不覺間已頗有進境。白駝山一派內功上手甚易,進展極速,不比全真派內功在求根基紮實。在初練的十年之中,白駝山的弟子功力必高出甚多,直到十年之後,全真派弟子才慢慢趕將上來。兩派內功本來大不相同,但崔誌方隨手那麽一推,自難分辨其間的差別。


    楊過給他一推,胸口氣都喘不過來,隻道他也出手毆打自己。他此時天不怕,地不怕,縱然丘處機親來,也要上前動手,那裏會忌憚什麽崔誌方、崔誌圓?當下低頭直衝,向他小腹撞去。崔誌方怎能與小孩兒一般見識,微微一笑,閃身讓開,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實功夫,說道:“清篤,你與楊師弟過過招,下手有分寸些,別太重了!”


    鹿清篤巴不得有這句話,立時晃身擋在楊過前麵,左掌虛拍,楊過向右一躲,鹿清篤右掌打出,這一掌“虎門手”勁力不小,砰的一響,正中楊過胸口。若非楊過已習得白駝山內功,非當場口噴鮮血不可,饒是如此,胸前也已疼痛不堪,臉如白紙。鹿清篤見一掌打他不倒,也暗自詫異,右拳又擊他麵門。楊過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竟不會最尋常的拆解之法。鹿清篤右拳斜引,左拳疾出,砰的一響,又打中他小腹。楊過痛得彎下了腰。鹿清篤竟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緣猛斬而下,正中項頸。他滿擬這一斬對準要害,要他立時暈倒,以報昔日之仇,那知楊過身子晃了幾下,死命挺住,仍不跌倒,然頭腦昏眩,已全無還手之力。


    崔誌方此時已知他確然不會武功,叫道:“清篤,住手!”鹿清篤向楊過道:“臭小子,你服了我麽?”楊過罵道:“賊道士,終有一日要殺了你!”鹿清篤大怒,兩拳連擊,都打在他鼻梁上。


    楊過給毆擊得昏天黑地,搖搖晃晃的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忽然間一股熱氣從丹田中直衝上來,眼見鹿清篤第三拳又向麵門擊至,閃無可閃,避無可避,自然而然的雙腿一彎,口中閣的一聲叫喝,手掌推出,正中鹿清篤小腹。但見他一個胖大身軀突然平平飛出,騰的一響,塵土飛揚,跌在丈許之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再也不動。


    旁觀眾道見鹿清篤以大欺小,毒打楊過,均有不平之意,長一輩的除趙誌敬外都在出聲喝止,那知奇變陡生,鹿清篤竟讓楊過掌力摔出,就此僵臥不動,人人都大為訝異,一起擁過去察看。


    楊過於這蛤蟆功的內功原本不會使用,隻在危急拚命之際,自然而然的迸發,第一次在桃花島上擊暈了武修文,相隔數月,間中自習,內力又已大了不少,而他心中對鹿清篤的憎恨,更非對武氏兄弟之可比,勁由心生,竟將他打得直飛出去。隻聽得眾道士亂叫:“啊喲,不好,死了!”“沒氣啦,準是震碎了內髒!”“快稟報掌教祖師。”楊過心知已闖下了大禍,昏亂中不及細想,撒腿便奔。


    群道都在查探鹿清篤死活,楊過悄悄溜走,竟沒人留心。趙誌敬見鹿清篤雙眼上翻,不明生死,又駭又怒,大叫:“楊過,你學的是什麽妖法?”他武功雖強,但平日長在重陽宮留守,見聞不廣,竟不識得蛤蟆功手法。他叫了幾聲,不聞楊過答應。眾道士回過身來,已不見他蹤影。趙誌敬立傳號令,命眾人分頭追拿,料想這小小孩童在這片刻之間又能逃到何處?


    楊過慌不擇路,發足亂闖,隻揀樹多林密處鑽去,奔了一陣,隻聽得背後喊聲大振,四下裏都有人在大叫:“楊過,楊過,快出來。”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亂走,忽覺前麵人影一晃,一名道士已見到了他,搶著過來。楊過急忙轉身,西邊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這裏啦,在這裏啦。”楊過一矮身,從一叢灌木下鑽了過去。那道士身軀高大,鑽不過去,待得繞過樹叢來尋,楊過已逃得不知去向。


    楊過鑽過灌木叢,向前疾衝,奔了一陣,耳聽得群道呼聲漸遠,但始終不敢停步,避開道路,在草叢亂石中狂跑,到後來全身酸軟,委實再也奔不動了,隻得坐在石上喘氣。坐了一會,心中隻道:“快逃,快逃。”可是雙腿如千斤之重,說什麽也站不起來。忽聽身後有人嘿嘿冷笑,楊過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中跳出,見身後一個道人橫眉怒目,長須垂胸,正是趙誌敬。


    二人相對怒視半晌,片刻之間,都一動也不動。楊過突然大叫一聲,轉身便逃。趙誌敬搶上前去,伸手抓他後心。楊過向前急撲,幸好差了數寸,沒給抓住,當即拾起一塊石子,用力向後擲出。趙誌敬側身避過,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楊過狂奔十幾步,突見前麵似是一道深溝,已無去路,也不知下麵是深穀還是山溪,更不思索,便即踴身躍下。


    趙誌敬走到峭壁邊緣向下張望,見楊過沿著青草斜坡,直滾進了樹叢之中。立足處離下麵斜坡少說也有六七丈,他可不敢就此躍下,快步繞道來到青草坡上,順著楊過在草地上壓平的路,尋進樹叢,卻不見他蹤跡,越行樹林越密,到後來竟已遮得不見日光。他走出十數丈,猛地省起,這是重陽祖師昔年所居活死人墓的所在,本派向有嚴規,任誰不得入內一步,可是若容楊過就此躲過,卻心有不甘,當下高聲叫道:“楊過,楊過,快出來。”


    叫了幾聲,林中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他大著膽子,又向前走了幾步,朦朧中見地下立著塊石碑,低頭看時,見碑上刻著四個大字:“外人止步。”趙誌敬躊躇半晌,提高嗓子又叫:“楊過你這小賊,再不出來,抓住你活活打死。”叫聲甫畢,忽聞林中起了一陣嗡嗡異聲,接著灰影晃動,一群白色蜂子從樹葉間飛出,撲了過來。


    趙誌敬大驚,揮動袍袖要將蜂子驅開,他內力深厚,袖上的勁道原自不小,但揮了數揮,蜂群突分為二,一群正麵撲來,另一群卻從後攻至。趙誌敬更加心驚,不敢怠慢,雙袖飛舞,護住全身。群蜂散了開來,上下左右、四麵八方的撲擊。趙誌敬不敢再行抵禦,揮袖掩住頭臉,轉身急奔出林。


    那群玉蜂嗡嗡追來,飛得雖不甚速,卻死纏不退。趙誌敬逃向東,玉蜂追向東,他逃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稍微緩慢,兩隻蜂子猛地從空隙中飛了進去,在他右頰上各螫了一針。片刻之間,趙誌敬隻感麻癢難當,似乎五髒六腑也在發癢,心想:“今日我命休矣!”到後來立足不定,倒在林邊草坡上滾來滾去,大聲呼叫。蜂群在他身畔盤旋飛舞,有的更乘隙刺了他兩下,便回入林中。


    第五回


    活死人墓


    楊過摔下山坡,滾入樹林長草叢中,便即昏暈,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身上刺痛,睜開眼來,隻見無數白色蜂子在身周飛舞來去,耳中聽到的盡是嗡嗡之聲,跟著全身奇癢入骨,眼前白茫茫一片,不知是真是幻,又暈了過去。


    又過良久,忽覺口中有一股冰涼清香的甜漿,緩緩灌入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內,但覺說不出的受用,微微睜眼,猛見到麵前兩尺外是一張生滿雞皮疙瘩的醜臉,正瞪眼瞧著自己。楊過一驚之下,險些又要暈去。那醜臉人伸出左手捏住他下顎,右手拿著一隻杯子,把甜漿灌入他嘴裏。


    楊過覺得身上奇癢劇痛已減,又發覺自己睡在一張床上,知那醜臉人救治了自己,微微一笑,意示相謝。那醜臉人也是一笑,喂罷甜漿,將杯子放在桌上。楊過見她的笑容更十分醜陋,但奇醜之中卻含仁慈溫柔之意,登時感到一陣溫暖,求道:“婆婆,別讓師父來捉我去。”


    那醜臉老婦柔聲問道:“好孩子,你師父是誰?”楊過已好久沒聽到這般溫和關切的聲音,胸間一熱,不禁放聲大哭。那老婦左手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勸慰,隻臉含微笑,側頭望著他,目光中充滿愛憐之色,右手輕拍他背心;待他哭了一陣,才道:“好些了嗎?”楊過聽那老婦語音慈和,忍不住又哭。那老婦拿手帕給他拭淚,安慰道:“乖孩子,別哭,別哭,過一會兒就不痛啦。”她越勸慰,楊過越哭得傷心。


    忽聽帷幕外一個嬌柔的聲音說道:“孫婆婆,這孩子哭個不停,幹什麽啊?”楊過抬起頭來,隻見一隻白玉般的纖手掀開帷幕,一個少女走了進來。那少女披著一襲薄薄的白色布衣,猶似身在煙中霧裏,看來約莫十六七歲年紀,除一頭黑發之外,全身雪白,麵容秀美絕俗,隻肌膚間少了血色,顯得蒼白異常。楊過臉上一紅,立時收聲止哭,低垂了頭甚感羞愧,但隨即以眼角偷看那少女,見她也正望著自己,忙又低下頭來。


    孫婆婆笑道:“我沒法子啦,還是你來勸勸他罷。”那少女走近床邊,看他頭上給玉蜂螫刺的傷勢,又見他滿頭滿臉都給人打得腫脹受傷,伸手摸了摸他額角,瞧他是否發燒。楊過的額頭與她掌心一碰到,但覺她手掌寒冷異常,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戰。那少女道:“沒什麽。你已喝了玉蜂漿,半天就好。你闖進林子來幹什麽?”


    楊過抬起頭來,與她目光相對,隻覺這少女清麗秀雅,莫可逼視,神色間卻冰冷淡漠,當真潔若冰雪,卻也是冷若冰雪,實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樂,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這姑娘是水晶做的,還是個雪人兒?到底是人是鬼,還是菩薩仙女?”雖聽她語音嬌柔婉轉,但語氣中似乎也沒絲毫暖意,一時呆住了竟不敢回答。


    孫婆婆笑道:“這位龍姊姊是這裏的主人,她問你什麽,你都回答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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