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笑道:“咱倆相識以來,不知遇了多少危難,但每吃一次虧,多少總有點好處,像這次我挨了裘千仞那老家夥兩掌,卻換得了九陰神功的秘奧,就算當年王重陽,卻也不知。”郭靖道:“我寧可一點兒武功也沒有,隻要你平平安安。”黃蓉心中甚是歡喜,笑道:“啊喲,要討好人家,也不用吹這麽大的氣!你如不會武功,早就給打死啦,別說歐陽鋒、沙通天他們,就鐵掌幫的一名黑衣漢子,也一刀削了你的腦袋。”郭靖道:“不管怎樣,我可不能再讓你受傷啦。上次在臨安府自己受傷倒不怎樣,這幾天瞧著你挨痛受苦,唉,當真心裏難受。”黃蓉笑道:“哼,你這人沒良心。”郭靖奇道:“怎麽?”黃蓉道:“你寧可自己受傷,讓我來心裏不好過。”


    郭靖無言可答,縱聲長笑,足尖在小紅馬肋上輕輕一碰,小紅馬昂首輕嘶,電馳而出,四足猶似淩空一般。


    中午時分,已到桃源縣治。黃蓉元氣究未恢複,騎了半天馬,累得雙頰潮紅,呼吸頓促。桃源城中隻一家像樣的酒家,叫作“避秦酒樓”。兩人入座叫了酒菜。


    郭靖向酒保道:“小二哥,我們要往漢口,相煩去河下叫一艘船,邀梢公來此處說話。”酒保道:“客官如搭人同走,省錢得多,兩人包一艘船花銀子可不少。”黃蓉白了他一眼,拿出一錠五兩的銀子往桌上一拋,道:“夠了麽?”酒保忙陪笑道:“夠了,夠了。”轉身下樓。


    郭靖怕黃蓉傷勢有變,不讓她喝酒,自己也陪她不飲,隻吃飯菜。剛吃得半碗飯,那酒保陪了一個梢公上來,言明直放漢口,管飯不管菜,共三兩六錢銀子。黃蓉也不講價,把那錠銀子遞給梢公。那梢公接了,行個禮道謝,指了指自己的口,嘶啞著嗓子“啊”了幾聲,原來是個啞巴。他東比西指的做了一陣手勢,黃蓉點點頭,也做了一陣手勢,姿式繁複,竟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啞巴喜容滿臉,連連點頭而去。


    郭靖問道:“你們兩個說些什麽?”黃蓉說道:“他說等我們吃了飯馬上開船。我叫他多買幾隻雞、幾斤肉,好酒好菜,盡管買便是,回頭補錢給他。”郭靖歎道:“這啞梢公要是遇上我,可不知怎生處了。”要知桃花島上侍仆均是啞巴,跟啞巴打手勢說話,黃蓉三歲上便已會了。


    那酒樓的一味蜜蒸臘魚做得甚是鮮美,郭靖吃了幾塊,想起了洪七公,道:“不知恩師現在何處,傷勢如何,教人好生掛懷。”恨不得將臘魚包起來,拿去給洪七公吃。


    黃蓉正待回答,隻聽樓梯腳步聲響,上來一個道姑,身穿灰布道袍,用遮塵布帕蒙著口鼻,隻露出了眼珠。


    那道姑走到酒樓靠角裏的一張桌邊坐下,酒保過去招呼,那道姑低低說了幾句話,酒保吩咐下去,不久端將上來,是一份素麵。黃蓉見這道姑身形好熟,卻想不出曾在那裏見過。郭靖見她留上了神,也向那道姑望了一眼,見她忙轉過頭去,似乎也正打量著他。黃蓉低聲笑道:“靖哥哥,那道姑動了凡心,說你英俊瀟灑呢。”郭靖道:“呸,別瞎說,出家人的玩笑也開得的?”黃蓉笑道:“你不信就算啦。”


    兩人吃完了飯,走向梯口。黃蓉心中狐疑,又向那道姑一望,隻見她將遮在臉上的布帕揭開一角,露出臉來。黃蓉一看之下,險些失聲驚呼。那道姑一搖手,隨即將帕子遮回臉上,低頭吃麵。郭靖走在前頭,並未知覺。


    下樓後會了飯帳,那啞梢公已等在酒樓門口。黃蓉做了幾下手勢,意思說要去買些物事,稍待再行上船。那啞梢公點點頭,向河下一艘篾篷大船指了一指。黃蓉會意,見那梢公並不走開,與郭靖向東首走去。在街角邊牆後一縮,不再前行,注視著酒樓門口。


    過不多時,那道姑出了酒樓,向門口的紅馬雙雕望了一眼,似在找尋靖蓉二人,四下一瞥未見人影,逕向西行。黃蓉低聲道:“對,正該如此。”一扯郭靖衣角,快步向東。郭靖莫名其妙,卻不詢問,隻跟著她一股勁兒的走著。


    桃源縣城不大,片刻間出了東門,黃蓉折而南行,繞過南門後,又轉向西。郭靖道:“咱們去跟蹤那道姑嗎?你可別跟我鬧著玩。”黃蓉笑道:“什麽鬧著玩?這天仙般的道姑,你不追可悔之晚矣。”郭靖急了,停步不走,道:“蓉兒,你再說這些話我要生氣啦。”黃蓉道:“我才不怕呢,你倒生點兒氣來瞧瞧。”


    郭靖無奈,隻得跟著又走,約莫走出五六裏路,遠遠見那道姑坐在一株槐樹底下,她見靖蓉來到,便即站起,循著小路走向山坳。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跟著走向小路。郭靖急道:“蓉兒,你再胡鬧,我要抱你回去啦。”黃蓉道:“我當真走得累了,你一個人跟罷。”郭靖蹲低身子,說道:“可莫累壞了,我背你回去。”


    黃蓉格格一笑,道:“我去揭開她臉上手帕,給你瞧瞧。”加快腳步,向那道姑奔去。那道姑回轉身子等她。黃蓉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伸手去揭她臉上布帕。


    郭靖隨後跟來,隻叫:“蓉兒,莫胡鬧!”突然見到道姑的臉,一驚停步,隻見她蛾眉深蹙,雙目含淚,一副楚楚可憐的神色,卻是穆念慈。


    黃蓉抱著她的腰道:“穆姊姊,你怎麽啦?楊康那小子又欺侮了你嗎?”穆念慈垂首不語。郭靖走近來叫了聲:“世妹。”穆念慈輕輕嗯了一聲。


    黃蓉拉著穆念慈的手,走到小溪旁的一株垂柳下坐了,道:“姊姊,他怎樣欺侮你?咱們找他算帳去。我和靖哥哥也給他作弄得苦,險些兒兩條命都送在他手裏。”


    穆念慈低頭不語,她和黃蓉二人的倒影映在清可見底的溪水之中,水麵一瓣瓣的落花從倒影上緩緩流過。郭靖坐在離二人數尺外的一塊石上,滿腹狐疑:穆家世妹怎地作了道姑打扮?在酒樓中怎麽又不招呼?楊康卻不知到那裏去了?


    黃蓉見了穆念慈傷心的神色,也不再問,默默的握著她手。過了好一陣,穆念慈才道:“妹子,郭世哥,你們雇的船是鐵掌幫的。他們安排了鬼計,要加害你們。”靖蓉二人吃了一驚,齊聲道:“那啞巴梢公的船?”穆念慈道:“正是。不過他不是啞巴。他是鐵掌幫裏的好手,說話聲音響得很,生怕一開口引起你們的疑心,因此假裝啞巴。”黃蓉暗暗心驚,說道:“不是你說,我還真瞧不出來。這家夥手勢倒打得好,想來他時時裝啞巴。”


    郭靖飛身躍上柳樹,四下張望,除了田中二三農人之外,再無旁人,心想:“若非她二人大兜圈子,鐵掌幫定然有人跟來。”


    穆念慈歎了一口長氣,緩緩的道:“我跟楊康的事,以前的你們都知道了。後來我運義父義母的靈柩南下,在臨安牛家村冤家路狹,又遇上了他。”黃蓉接口道:“那回事我們也知道,還親眼見他殺了歐陽克。”穆念慈睜大了眼睛,難以相信。


    黃蓉將她與郭靖在密室養傷之事簡略說了,又說到楊康如何冒認丐幫幫主、兩人如何脫險等事。這些事經過曲折,說來話長,黃蓉急於要知道穆念慈的經曆,隻扼要一提。


    穆念慈切齒道:“這人作惡多端,日後總沒好下場,隻恨我有眼無珠,命中有此劫難,竟會遇上了他。”黃蓉摸出手帕,輕輕替她拭去頰上淚水。


    穆念慈心中煩亂,過去種種紛至遝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又過半晌,待心中漸漸寧定,才說出一番話來。


    第三十二回


    湍江險灘


    穆念慈右手讓黃蓉握著,望著水麵的落花,說道:“我見他殺了歐陽克,隻道他從此改邪歸正,又見丐幫兩位高手恭恭敬敬的接他西去,那兩位丐幫大叔我本來相識,知道是七公他老人家的親信下屬,他們對他既如此相待,我心中歡喜,就和他同行。”


    “到了嶽州後,丐幫大會君山。他事先悄悄對我說道:洪恩師曾有遺命,著他接任丐幫幫主。我又驚又喜,實在難以相信,但見丐幫中連輩份最高的眾長老對他也十分敬重,卻又不由得我不信。我不是丐幫中人,不能去參預大會,便在嶽州城裏等他,心裏想著,他一旦領袖丐幫群雄,必能為國為民,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將來也必能手刃大仇,為義父義母報仇。這一晚我東想西想,竟沒能安枕,隻覺事事美滿之極,一生中極少這樣開心過,直到黎明時分,正要蒙矓睡去,他忽然從窗中跳了進來。”


    “我嚇了一跳,還道他忽又起了胡鬧的念頭。他卻低聲道:‘妹子,大事不好啦,咱們快走。’我驚問原委,他道:‘丐幫中起了內叛,汙衣派不服洪幫主的遺命。淨衣派與汙衣派為了立新幫主的事,大起爭鬥,已打死了好多人。’我大吃一驚,問道:‘那怎麽辦?’他道:‘我見傷人太多,甘願退讓,不做幫主了。’我想顧全大局,也隻有如此。他又道:‘可是淨衣派的長老們卻又不放我走,幸得鐵掌幫裘幫主相助,才得離開君山。眼下咱們且上鐵掌山去避一避再說。’我也不知鐵掌幫是好是歹,他既這麽說,便跟了他同去。”


    “到了鐵掌山上,那鐵掌幫的裘幫主也沒見著,說是出門去了。我冷眼旁觀,見鐵掌幫行事鬼鬼祟祟,到處透著邪門,就對他說:‘你雖退讓,不做丐幫幫主,可也不能就此一走了之。我瞧還是去找你師父長春子丘道長,請他約齊江湖好漢,主持公道,由丐幫眾英雄在幫中推舉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出任幫主,免得幫中自相殘殺,負了洪恩師對你的重托。’他支支吾吾的,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卻隻提跟我成親的事。我疾言厲色的數說了他幾句,他也生氣了,兩人吵了一場。”


    “過了一天,我漸漸後悔起來,心想他雖輕重不分,不顧親仇,就隻念著兒女之情,但總是對我好,而且我責備他的話確是重了些,也難怪他著惱。這天晚上我愈想愈不安,點燈寫了個字條,向他賠個不是。我悄悄走到他窗下,正想把字條從窗縫中塞進去,忽然聽得他正在跟人說話。我從窗縫中張望,見另一人是個身材矮小的花白胡子老頭,身穿黃葛短衫,手裏拿著一柄大葵扇。”


    郭靖與黃蓉對視一眼,均想:“不知是裘千仞還是裘千丈?”


    穆念慈續道:“那老頭兒從懷裏摸了一個小瓷瓶出來,放在桌上,低聲道:‘楊兄弟,你那位沒過門的夫人不肯就範,這事容易得緊,你將瓶裏的藥粉在清茶裏放下一些,給她喝了,我包你今晚就洞房花燭。’”


    靖蓉兩人聽到這裏,心中都道:“是裘千丈。”


    穆念慈續道:“楊康他居然眉花眼笑,連聲道謝。我氣得幾乎要暈了過去。不多時那老頭兒告辭出來。我悄悄跟在後麵,走遠之後,撲上去在他背心上一拳,打倒在地。若不是身在險地,真便要一刀結果了他。我接連幾拳將他打暈了,在他身上一搜,這家夥懷裏的東西也真多,什麽戒指、斷劍、磚塊,古裏古怪一大套,想來都是害人的物事,另外有一本冊子,我想其中或許有什麽名堂,便取了揣在懷裏,越想越惱,決意去跟楊康理論。”


    “我重到楊康房外,不料他已站在門口,笑吟吟的道:‘妹子,請進來罷。’我打定了主意,這晚非一切說個清楚不可,到了他房裏,他便指著桌上的瓷瓶,笑道:‘妹子,你猜,瓶子裏裝的是什麽?’我怒道:‘誰知道是什麽髒東西了。’他笑道:‘一個朋友剛才送給我的,說道這藥粉隻要在清茶裏放上一些,騙你喝了,一切便能如我所願。’這句話倒大出我意料之外,我登時消了氣,拿起瓷瓶,推開窗子丟了出去,說道:‘你留著幹麽?’他說:‘我敬重妹子猶如天人一般,怎會幹這等卑鄙齷齪的勾當?’”


    郭靖點頭道:“楊兄弟這件事可做對了。”穆念慈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黃蓉回想那日在鐵掌山上隔窗窺探,見到楊康坐在床沿,摟著穆念慈喁喁細語,當時穆念慈臉含微笑,神色溫柔,想來便是擲去瓷瓶之後的事,又想:“那多半是你打倒裘千丈,他在後麵瞧見了,就故意向你賣好。”


    郭靖問道:“後來怎樣?”他得周伯通教誨,凡是別人述說故事,中途停頓,便須追問“後來怎樣?”以助人談興,不料穆念慈突然滿臉通紅,轉過了頭去,垂頭不答。黃蓉叫了出來:“啊,姊姊,我知道啦,後來你就跟他拜天地,做了夫妻。”


    穆念慈回過頭來,臉色卻已變得蒼白,緊緊咬住了下唇,眼中發出奇異的光芒。黃蓉嚇了一跳,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道:“對不起,我胡說八道,好姊姊,你別見怪。”穆念慈低聲道:“你沒胡說八道,是我自己胡塗。我……我跟他做了夫妻,可是沒……沒拜天地。隻恨我自己把持不定……”說到這裏,淚水簌簌而下。


    黃蓉見她神情淒苦,伸左臂摟住她肩頭,想說些話來安慰,過了好一會,指著郭靖道:“姊姊,你不用難過,那也沒什麽。那天在牛家村,靖哥哥也想跟我做夫妻。”此言一出,郭靖登時張口結舌,忸怩不堪,說道:“我們……沒有……沒有做……”黃蓉笑道:“那你想過沒有呢?”郭靖連耳根子也都羞得通紅,低頭道:“是我不好。”黃蓉右手伸過去拍拍他肩頭,柔聲道:“你想跟我做夫妻,我歡喜得很呢,你沒有什麽不好。”


    穆念慈歎了口氣,心想:“黃家妹子雖聰明伶俐,畢竟年紀小,於男女之事還不大懂。她遇上了這個忠厚老實的郭大哥,真是福氣。”黃蓉問道:“姊姊,後來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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