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道:“所以啊。皇帝不太壞,天地會眾兄弟更是好的。皇帝要我去滅了天地會,我決計不幹。天地會眾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決計不幹。結果兩邊都怪我,兄弟左思右想,隻好告老還鄉了。”


    顧炎武道:“韋香主,我們這次來,不是要你行刺皇帝。”韋小寶喜道:“那好得很,隻要不是行刺皇帝,別的事情兄弟義不容辭。不知四位老先生、兩位小先生有什麽吩咐?”


    顧炎武推開船窗,向外眺望,但見四下裏一片寂靜,回過頭來,說道:“我們來勸韋香主自己做皇帝!”乒乓一聲,韋小寶手裏的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他大吃一驚,說道:“這……這不是開玩笑嗎?”


    查繼佐道:“決不是開玩笑。我們幾人計議了幾個月,都覺大明氣數已盡,天下百姓已不歸心於前明。實在是前明的曆朝皇帝把百姓害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可是韃子占了我們漢家江山,要天下漢人薙頭結辮,改服夷狄衣冠,這口氣總咽不下去。韋香主手綰兵符,又得韃子皇帝信任,隻要高舉義旗,自立為帝,天下百姓一定望風景從。”


    韋小寶兀自驚魂不定,連連搖手,道:“我……我沒這個福份,也做不來皇帝。”


    顧炎武道:“韋香主為人仗義,福澤更深厚之極。環顧天下,若不是你來做皇帝,漢人之中更沒第二個有這福氣了。”


    呂留良道:“我們漢人比滿洲人多出百倍,一百人打他們一個,那有不勝之理?當日吳三桂起事,隻因他是斷送大明江山的大漢奸,天下漢人個個對他切齒痛恨,這才不能成功。韋香主天與人歸,最近平了羅刹,為中國立下不世奇功,聲望之隆,如日中天。隻要韋香主一點頭,我們便去聯絡江湖好漢,共圖大事。顧先生在江湖上德高望重,他說出來的話,人人都會聽的。”


    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他做夢也想不到竟會有人來勸他做皇帝,呆了半晌,才道:“我是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隻是罵人賭錢,做了將軍大官,別人心裏已然不服,那裏還能做皇帝?這真命天子,是要大大福氣的。我的八字不對,算命先生算過了,我要是做了皇帝,那就活不了三天。”


    呂毅中聽他胡說八道,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查繼佐道:“韋香主的八字是什麽?我們去找一個高明的算命先生推算推算。”他知韋小寶無甚知識,要曉以大義,他隻講小義,不講大義;要喻以大勢,他也隻明小勢,不明大勢。但如買通一個算命先生,說他是真命天子,命中要坐龍庭,說不定他反而信了。


    那知韋小寶道:“我的時辰八字,隻有我娘知道,到了揚州,我這就問去。”


    眾人見他毫不熱心,言不由衷,料知隻是推托。


    呂留良道:“凡英雄豪傑,多不拘細行。漢高祖豁達大度,比韋香主更加隨便得多。”他心中是說:“你是小流氓出身,那也不打緊。漢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罵人賭錢,把讀書人的帽子掀下來撒尿,比你還要胡鬧,可是終也成了漢朝的開國之主。”


    韋小寶不住搖手,說道:“大家是好朋友,我跟你們說老實話。”一麵說,一麵摸摸自己的腦袋,又道:“我這吃飯家夥,還想留下來吃他媽的幾十年飯。這家夥上麵還生了一對眼睛,要用來看戲看美女,生了一對耳朵,要用來聽說書、聽曲子。我如想做皇帝,這家夥多半保不住,這一給砍下來,什麽都一塌胡塗了。再說,做皇帝也沒什麽開心。台灣打一陣大風,他要發愁;雲南有人造反,他又要傷腦筋。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我是萬萬不幹的。”


    顧炎武等麵麵相覷,心想這話本也不錯,他既胸無大誌,又不肯為國為民挺身而出,如何說得他動,實是一件難事。


    過了半晌,顧炎武道:“這件大事,一時之間自也不易拿定主意……”


    正說到這裏,忽聽得蹄聲隱隱,有數十騎馬沿著西邊河岸自北而來,夜深人靜,聽來加倍清晰。


    黃梨洲道:“深夜之中,怎麽有大隊人馬?”呂留良道:“是巡夜的官兵?”查繼佐搖頭道:“不會。官兵巡夜都慢吞吞的,那會如此快馬奔馳。莫非是江湖豪客?”


    說話之間,隻聽得東邊岸上也有數十騎馬奔來。運河河麵不寬,兩岸馳馬,在河上船中都聽得清清楚楚。後麵一艘船上的船夫奉命起篙,將船撐近。蘇荃和雙兒躍上船頭。蘇荃說道:“相公,來人隻怕不懷好意,大夥兒都在一起罷。”


    韋小寶道:“好!顧先生他們都是老先生,看來不像是好色之徒。大家都進來罷,給他們瞧瞧也不打緊的。”


    顧炎武等心中都道:“胡說八道!”均覺不便和韋小寶的內眷相見,都走到了後梢。公主、阿珂等七個夫人抱了兒女,走進前艙。


    隻聽得東岸西岸兩邊河堤上響起噓溜溜的竹哨之聲,此響彼應。韋小寶喜道:“是天地會的哨子。”兩岸數十匹馬馳到官船之側,西岸有人長聲叫道:“韋小寶快出來!”


    韋小寶低聲罵道:“他媽的,這般沒上沒下的,韋香主也不叫一聲。”正要走向船頭,蘇荃一把拉住,道:“且慢,待我問問清楚。”走到船艙口,問道:“那一路英雄好漢要找韋相公?”向兩岸望去,見馬上乘客都是青布包頭,手執兵刃。


    西岸為首一人道:“我們是天地會的。”蘇荃低聲問道:“天地會見麵的切口怎麽說?”韋小寶走到艙口,朗聲說道:“五人分開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


    馬上那人說道:“這是天地會的舊詩。自從韋小寶叛會降敵,害師求榮,會裏的切口盡數改了。”韋小寶驚道:“你是誰?怎地說這等話?”那人道:“你便是韋小寶麽?”韋小寶料想抵賴不得,便道:“我是韋小寶。”那人道:“便跟你說了也不打緊。我是天地會宏化堂座下,姓舒。”韋小寶道:“原來是舒大哥,這中間實有許多誤會。貴堂李香主在附近嗎?”那姓舒的恨恨的道:“你罪惡滔天,李香主給你活活氣死了。”


    西岸眾人大聲叫道:“韋小寶叛會降敵,害師求榮,舒大哥不必跟他多說。今日咱們把他碎屍萬段,為陳總舵主和李香主報仇。”東岸眾人一聽,跟著也大聲呼喊。


    突然間呼的一聲,有人擲了一塊飛蝗石過來。韋小寶忙縮入船艙,暗暗叫苦,心想:“原來宏化堂李香主死了,這些兄弟們不分青紅皂白的動蠻,那便如何是好?”隻聽得船篷上劈劈啪啪之聲大作,兩邊暗器不住打到。總算官船停在運河中心,相距兩岸均遠,有些暗器打入了河中,就是打到了船篷上的,力道也已甚弱。


    韋小寶道:“這是‘草船借箭’,我……我是魯肅,隻有嚇得發抖的份兒。有那一個諸葛……諸葛亮,快……快想個計策。”


    顧炎武等人和船夫都在船梢,見暗器紛紛射到,都躲入了船艙。突然間火光閃動,幾枝火箭射上了船篷,船篷登時著火焚燒。


    韋小寶叫道:“啊喲,乖乖不得了,火燒韋小寶。”


    蘇荃大聲叫道:“顧炎武先生便在這裏,你們不得無禮。”她想顧炎武在江湖上聲望甚隆,料想天地會人眾不敢得罪了他。可是兩岸人聲嘈雜,她的叫聲都給淹沒了。


    韋小寶道:“眾位娘子,咱們一起來叫‘顧炎武先生在這裏!’一、二、三!”七個夫人跟著韋小寶齊聲大叫:“顧炎武先生在這裏!”


    叫到第三遍,岸上人聲慢慢靜了下來,暗器也即停發。那姓舒的縱聲問道:“顧炎武先生在船裏嗎?”


    顧炎武站到船頭,拱手道:“兄弟顧炎武在此。”


    那姓舒的“啊喲”一聲,忙發令道:“會水的兄弟快跳下河去,拖船近岸。”隻聽得撲通、撲通之聲不絕,十餘名會眾跳入運河,將官船又推又拉的移到西岸。這時船上火勢已燒得甚旺。雙兒拉著韋小寶搶先跳上岸去,餘人紛紛上岸。天地會會眾手執兵刃,四下圍住。


    那姓舒的向顧炎武抱拳躬身,說道:“在下天地會宏化堂舒化龍,拜見顧先生。”


    顧炎武拱手還禮。會眾中一名老者躬身道:“當年河間府殺龜大會,天下英雄推舉顧先生為總軍師,在下曾見過顧先生一麵。眾兄弟可魯莽了,還請恕罪。”


    韋小寶笑道:“你們做事本來太也魯莽。”那老者厲聲道:“我是跟顧先生說,誰跟你這小漢奸說話?”一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去。蘇荃左手一格,反手擒拿,已扭住了他手腕,借勢一推,那老者站立不定,向外直摔出去。兩名天地會的會眾忙搶上扶住。


    顧炎武叫道:“大家有話好說,別動武,別動武!”


    這時從舟船艙也已著火,火光照得岸上眾人麵目俱都清清楚楚。蘇荃心想自己和雙兒武功高強,要護丈夫突圍當非難事,天地會會眾要對付的隻韋小寶一人,隻須他能脫身,這些江湖漢子不會去為難婦女孩子,當下和雙兒二人分站韋小寶左右,看定了三匹馬,一待說僵,立時便動手搶馬。


    顧炎武拉住舒化龍的手,說道:“舒大哥,請借一步說話。”兩人走遠了數丈。舒化龍聽顧炎武說了幾句話,便大聲招呼了六七人過去,看模樣都是這一批人的首領,那給蘇荃摔跌的老者也在其內,餘下四十餘人仍將韋小寶等團團圍著。


    韋小寶道:“我船裏值錢的東西著實不少,你們一把火燒了,嘿嘿,宏化堂賠起上來,可要破大財啦。”眾人有的舉刀威嚇,有的出言詈罵。韋小寶也不理會,料想顧炎武必能向舒化龍等說明真相。


    果然舒化龍等宏化堂的首領聽顧炎武解釋後,才知其中曲折原委甚多,韋小寶在朝廷做大官,雖仍不為眾人諒解,但總舵主陳近南既不是他所殺,心中的憤恨也都消了。


    眾人一齊過來。舒化龍抱拳道:“韋香主,剛才之事,我們是誤會了你,若不是顧先生開導,大夥兒險些得罪。”


    韋小寶笑道:“當真要得罪我,那也不容易罷。”說著斜身一閃,施展“神行百變”功夫,左一衝,右一穿,兩三個起落,已在宏化堂眾人包圍圈外五六丈之遙,一躍上了一匹馬的馬背。


    舒化龍等都吃了一驚,誰也想不到他輕身功夫竟如此神妙莫測,這人武功這般高強,難怪他小小年紀,便做了天地會青木堂香主,自來明師出高徒,總舵主的嫡傳弟子,果然非同小可。宏化堂那老者武功甚強,眾兄弟素來佩服,卻給蘇荃一扭一推,全無招架餘地,險些摔了個筋鬥,看來其餘六個少婦個個都是高手,己方人數雖多,當真動手,隻怕還要鬧個灰頭土臉。


    韋小寶笑道:“我這可要失陪了!”一提馬韁,縱馬便奔,但見他向西奔出十餘丈,倏地躍下馬來,衝向西北,左穿右插,不知如何,竟又回入了人圈,笑吟吟的站在當地,誰也沒看清楚他是怎麽進來的。


    天地會會眾相顧駭然。舒化龍抱拳道:“韋香主武功了得,佩服,佩服。”韋小寶抱拳笑道:“獻醜,獻醜。”


    舒化龍道:“顧先生適才言道,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幹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為天下漢人揚眉吐氣。韋香主當真舉事的時候,我們宏化堂的兄弟雖然沒什麽本事,但隻要韋香主有什麽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韋小寶道:“是,是。”舒化龍見他神色間淡淡的,突然右手伸出食指,噗的一聲,插入了自己左眼,登時鮮血長流,眾人齊聲驚呼。


    韋小寶、顧炎武等都驚問:“舒大哥,你……你這是幹什麽?”


    舒化龍昂然道:“兄弟冒犯韋香主,犯了本會‘不敬長上’的戒條,本該戳瞎了這對招子,懲戒我有眼無珠。可是兄弟要留下另一隻眼睛,來瞧瞧韋香主到底怎樣幹這番驚天動地的大事。”


    那老者森然道:“倘若顧先生和大夥兒都受了騙,韋香主隻說不做,始終貪圖富貴,做他的大官,那便怎樣?”舒化龍道:“那麽韋香主也挖出自己的眼珠子,來賠還我就是。”說著向顧炎武和韋小寶躬身行禮,說道:“我們等候韋香主的好消息。”左手一揮,眾人紛紛退開,上馬而去。


    那老者回頭叫道:“韋香主,你回家去問問你娘,你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為人不可忘了自己祖宗。”


    竹哨聲響起,東岸群豪也縱馬向南。片刻之間,兩岸人馬退得幹幹淨淨,河中那艘官船兀自燃燒未熄。


    顧炎武歎道:“這些兄弟們,對韋香主總是還有見疑之意。他們是草莽豪傑,說話行事不免粗野,可是一番忠義之心,卻也令人起敬。韋香主,我們要說的話,都已說完了,隻盼你別忘了是大漢子孫。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著拱了拱手,和黃、查、呂諸人作別而去。


    韋小寶惘然站在河岸,秋風吹來,頗有涼意,官船上火勢漸小,偶爾發出些爆裂之聲,火頭旺了一陣,又小了下去。他喃喃自語:“怎麽辦?怎麽辦?”


    蘇荃道:“好在還有一艘船,咱們先回泗陽集,慢慢兒從長計議。”


    韋小寶道:“那老頭兒叫我回家去問問我娘,我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嘿嘿,這話倒也不錯。”


    蘇荃勸道:“小寶,這種粗人的胡言,何必放在心上?咱們上船罷。”


    韋小寶站著不動,心中一片混亂,低下頭來見到地下幾滴血漬,是舒化龍自壞左眼時流下來的,突然大叫:“老子不幹了,老子不幹了!”


    七個夫人都嚇了一跳。韋雙雙窩在母親懷裏,聽他這麽大聲呼叫,嚇得哭了起來。


    韋小寶大聲道:“皇帝逼我去打天地會,天地會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腳踏兩頭船,兩麵不討好。一邊要砍我腦袋,一邊要挖我眼珠子。一個人有幾顆腦袋,幾隻眼睛?你來砍,我來挖,老子自己還有得剩麽?不幹了,老子說什麽也不幹了!”


    蘇荃見他神情失常,軟語勸道:“在朝裏做官,整日價提心吊膽,沒什麽好玩。天地會的香主也沒什麽好當的。你決心不幹,那是再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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