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笑道:“不是烏龜的龜,聲音相同罷了,是桂花的‘桂’,你倒猜猜看,是什麽人?”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道:“名字中有個桂花的‘桂’,那不是要殺我小桂子麽?”卻聽阿珂拍手笑道:“我知道啦,是大漢奸吳三桂。”那人笑道:“正是,你真聰明,一猜就著。”阿珂道:“你們把吳三桂捉到了麽?”那人道:“這可沒有,大夥兒商量怎麽去殺了這大漢奸。”


    韋小寶舒了口氣,心道:“這就是了。想我小桂子是個小小孩童,他們不會要殺我的,就算要殺,也用不著開什麽‘殺龜大會’。他媽的,老子假冒姓名,也算倒黴,冒得名字中有個‘桂’字。”


    隻見那人笑吟吟的瞧著阿珂,蹄聲車聲一直不斷。這人騎在馬上,彎過身來瞧著車裏,騎術甚精。


    阿珂轉頭向白衣尼低聲道:“師父,咱們要不要去?”


    白衣尼武功雖高,卻殊乏應變之才,武林豪傑共商誅殺吳三桂之策,自己亟願與聞,但桑結等眾喇嘛不久就會追趕前來,情勢甚急,沉吟片刻,問韋小寶道:“你說呢?”


    韋小寶見到阿珂對待那青年的神態語氣,心中說不出的厭憎,決不願讓阿珂跟他在一起,忙道:“惡喇嘛一來,咱們對付不了,還是盡快躲避的為是。”


    那青年道:“什麽惡喇嘛?”阿珂道:“鄭公子,這位是我師父。我們途中遇到一群惡喇嘛,要害我師父。她老人家身受重傷,後麵還有七名喇嘛追來。”


    那青年道:“是!”轉頭出去,幾聲呼嘯,馬隊都停了下來,兩輛大車也即停住。


    那青年躍下馬背,卷起車帷,躬身說道:“晚輩鄭克塽拜見前輩。”白衣尼點了點頭。鄭克塽道:“諒七八名喇嘛,也不用掛心,晚輩代勞,打發了便是。”阿珂又驚又喜,又有些耽心,說道:“那些惡喇嘛很厲害的。”鄭克塽道:“我帶的那些伴當,武藝都很了得,諒可料理得了。咱們就算不以多勝少,一個對一個,也不怕他七八個喇嘛。”


    阿珂轉頭瞧向師父,眼光中露出詢問之意,其實祈求之意更多於詢問。


    韋小寶道:“不行,師太這等高深的武功,還受了傷,你二十幾個人,又有什麽用?”阿珂怒道:“又不是問你,要你多囉唆什麽?”韋小寶道:“我是關心師太的平安。”阿珂怒道:“你自己怕死,卻說關心師父。你這小惡人,就隻會做壞事,還安著好心了?”韋小寶道:“這姓鄭的本事很大麽?比師太還強麽?”阿珂道:“他帶著二十幾人,個個武藝高強。難道二十幾個人還怕了七個喇嘛?”韋小寶道:“你怎知道二十幾人個個武藝高強?我看個個武藝低微。”阿珂道:“我自然知道,我見過他們出手,每個都抵得你一百個。”


    白衣尼沉吟不語,韋小寶要她扮作農婦,躲避喇嘛,事非得已,卻實在大違所願,若隻兩個小孩子知道,那也罷了,要她當著二三十個江湖豪客之前去喬裝避禍,那是寧死不為,緩緩的道:“這些喇嘛隻衝著我一人而來,鄭公子,多謝你的好意,你們請上路罷。”


    鄭克塽道:“師太說那裏話來?路見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何況……何況師太是陳姑娘的師父,晚輩稍效微勞,那是義不容辭。”阿珂臉上一紅,低下頭去,卻顯得十分得意。


    白衣尼點了點頭,道:“好,那麽咱們一起去河間府瞧瞧,不過你不必對旁人說起。我生性疏懶,不願跟旁人相見。”鄭克塽喜道:“是,是!自當謹遵前輩吩咐。”


    白衣尼道:“鄭公子屬何門派?尊師是那一位?”問他門派師承,那是在考查他的武功了。


    鄭克塽道:“晚輩蒙三位師父傳過武藝。啟蒙的業師姓施,是武夷派高手。第二位師父姓劉,是福建泉州少林寺的俗家高手。”白衣尼道:“嗯,這位劉師傅尊姓大名?”鄭克塽道:“他叫劉國軒。”


    白衣尼聽得他直呼師父的名字,並無恭敬之意,微覺奇怪,隨即想起一人,道:“那不是跟台灣的劉大將軍同名麽?”鄭克塽道:“那就是台灣延平郡王麾下中提督劉國軒劉大將軍。”白衣尼道:“鄭公子是延平郡王一家人?”鄭克塽道:“晚輩是延平郡王次子。”白衣尼點了點頭,道:“原來是忠良後代。”


    鄭成功從荷蘭人手中奪得台灣。桂王封鄭成功為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永曆十六年(即康熙元年)五月,鄭成功逝世,其時世子鄭經鎮守金門、廈門,鄭成功之弟鄭襲在台灣接位。鄭經率領大將周全斌、陳近南等回師台灣,攻破擁戴鄭襲的部隊,而接延平郡王之位。鄭經長子克……次子克塽,自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算起,鄭克塽已是鄭家的第四代了。


    其時延平郡王單以一軍力抗滿清不屈,孤懸海外而奉大明正朔,天下仁人義士無不敬仰。鄭克塽說出自己身分,隻道這尼姑定當肅然起敬,那知白衣尼隻點點頭,說了一句“原來是忠良後代”,更無其他表示。他不知白衣尼是崇禎皇帝的公主。他師父劉國軒是父親部屬,他自己對之便不如何恭敬,在白衣尼眼中,鄭經也不過是一個忠良的臣子而已。


    韋小寶肚裏已在罵個不休:“他媽的,好希罕麽?延平郡王有什麽了不起?”其實他知道延平郡王是了不起的,他師父陳近南就是延平郡王的部下,心下越來越覺不妙。


    眼看鄭克塽的神情,對阿珂大為有意。他是坐擁雄兵、據地開府的郡王的堂堂公子,比之流落江湖的沐王府,又不可同日而語,何況這人相貌比自己俊雅十倍,談吐高出百倍,年紀又比自己大得多。武功如何雖不知道,看來就算高不上十倍,七八倍總是有的。阿珂對他十分傾心,就是瞎子也瞧得出來。倘若師太知道自己跟鄭公子爭奪阿珂,不用鄭公子下令,隻怕先一掌將自己打死了。師太又讚他是忠良後代,自己是什麽後代了?隻不過是婊子的後代而已。


    白衣尼眼望鄭克塽,緩緩問道:“那麽你第一個師父,就是投降滿清韃子的施琅麽?”鄭克塽道:“是。這人無恥忘義,晚輩早已不認他是師父,他日疆場相見,必當親手殺了他。”言下甚是慷慨激昂。


    韋小寶尋思:“原來你的師父投降了朝廷。這個施琅,下次見到倒要留心。”


    鄭克塽又道:“晚輩近十年來,一直跟馮師父學藝,他是昆侖派的第一高手,外號叫作‘一劍無血’,師太想必知道他的名字。”白衣尼道:“嗯,那是馮錫範馮師傅,隻不知他這外號的來曆。”鄭克塽道:“馮師父劍法固然極高,氣功尤其出神入化。他用利劍的劍尖點人死穴,遭殺之人皮膚不傷,決不見血。”


    白衣尼“哦”的一聲,道:“氣功練到這般由利返鈍的境界,當世也沒幾人。馮師傅他有多大年紀了?”鄭克塽十分得意,道:“今年冬天,晚輩就要給師父辦五十壽筵。”白衣尼點了點頭,道:“還不過五十歲,內力已如此精純,很難得了。”頓了一頓,又道:“你帶的那些隨從,武功都還過得去罷?”鄭克塽道:“師太放心,那都是晚輩王府中精選的高手衛士。”


    韋小寶忽道:“師太,天下的高手怎地這麽多啊?這位鄭公子的第一個師父是武夷派高手,第二個師父是福建少林派高手,第三個師父是昆侖派高手,所帶的隨從又個個是高手,想來他自己也必是高手了。”


    鄭克塽聽他出言尖刻,登時大怒,隻不知這孩童的來曆,但見他和白衣尼、阿珂同坐一車,想必跟她們極有淵源,當下強自忍耐。


    阿珂道:“常言道:明師必出高徒。鄭公子由三位明師調教出來,武功自然了得。”


    韋小寶道:“姑娘說得甚是。我沒見識過鄭公子的武功,因此隨口問問。姑娘和鄭公子相比,不知那一位的武功強些?”阿珂向鄭克塽瞧了一眼,道:“自然是他比我強得多。”鄭克塽一笑,說道:“姑娘太謙了。”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你說明師必出高徒,原來你武功不高,隻因為你師父是低手、是暗師,遠不及鄭公子的三位高手明師。”


    說到言辭便給,阿珂如何是韋小寶對手,隻一句便給他捉住了把柄。阿珂一張小臉脹得通紅,忙道:“我……我幾時說過師父是低手、是暗師了?你自己在這裏胡說八道。”


    白衣尼微微一笑,道:“阿珂,你跟小寶鬥嘴,是鬥不過的。咱們走罷。”大車放下帷幕。一行車馬折向西行。鄭克塽騎馬隨在大車之側。


    白衣尼低聲問阿珂:“這個鄭公子,你怎麽相識的?”阿珂臉一紅,道:“我和師姊在河南開封府見到他的。那時候我們……我們穿了男裝,他以為我們是男人,在酒樓上過來請我們喝酒。”白衣尼道:“你們膽子可不小哇,兩個大姑娘家,到酒樓上去喝酒。”阿珂低下頭去,道:“也不是真的喝酒,裝模作樣,好玩兒的。”


    韋小寶道:“阿珂姑娘,你相貌這樣美,就算穿了男裝,人人一看,都知道你是個美貌姑娘。這鄭公子哪,我瞧是不懷好意。”阿珂怒道:“你才不懷好意!我們扮了男人,他一點都認不出來。後來師姊跟他說了,他還連聲道歉呢。人家是彬彬有禮的君子,那像你……”


    一行人中午時分到了豐爾莊,那是冀西的一個大鎮。眾人到一家飯店中打尖。


    韋小寶下得車來,但見那鄭克塽長身玉立,器宇軒昂,至少要高出自己一個半頭,不由得更覺自慚形穢,又見他衣飾華貴,腰間所懸佩劍的劍鞘上鑲了珠玉寶石,燦然生光。他手下二十餘名隨從,有的身材魁梧,有的精悍挺拔,身負刀劍,個個神氣十足。


    來到飯店,阿珂扶著白衣尼在桌邊坐下,她和鄭克塽便打橫相陪。韋小寶正要在白衣尼對麵坐下,阿珂向他白了一眼,道:“那邊座位很多,你別坐在這裏行不行?我見到了你吃不下飯。”韋小寶大怒,一張臉登時脹得通紅,心道:“這位鄭公子陪著你,你就多吃幾碗飯,他媽的,脹死了你這小娘皮。”白衣尼道:“阿珂,你怎地對小寶如此無禮?”阿珂道:“他是個無惡不作的壞人。師父吩咐不許殺他,否則……”說著向韋小寶狠狠橫了一眼。


    韋小寶心中氣苦,自行走到廳角一張桌旁坐了,心想:“你是一心一意,要嫁這他媽的臭賊鄭公子做老婆了,我韋小寶豈肯輕易罷休?你想殺我,可沒那麽容易。待老子用個計策,先殺了你心目中的老公,教你還沒嫁成,先做了寡婦,終究還是非嫁老子不可。老子不算你是寡婦改嫁,便宜了你這小娘皮!”


    飯店中夥計送上飯菜,鄭家眾伴當立即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韋小寶拿了七八個饅頭,去給縛在大車中的呼巴音吃了,隻覺這呼巴音比之鄭家那些人倒還更可親些。他回入座位,隔著幾張桌子瞧去,見阿珂容光煥發,和鄭克塽言笑晏晏,神情親密,韋小寶氣得幾乎難以下咽,尋思:“要害死這鄭公子,倒不容易,可不能讓人瞧出半點痕跡,否則阿珂如知是我害的,定要謀殺親夫,為奸夫報仇。”


    忽聽得一陣馬蹄聲響,幾個人乘馬衝進鎮來,下馬入店,卻是七個喇嘛。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但又有些幸災樂禍,心想:“這鄭公子剛才胡吹大氣,什麽跟三個高手師父學了武功。且讓你們打場大架,老子袖手旁觀,倒是妙極!”


    那七名喇嘛一見白衣尼,登時臉色大變,咕嚕咕嚕說起話來。其中一名身材高瘦的喇嘛吩咐了幾句,七人在門口一張桌邊坐下,叫了飯菜。各人目不轉睛的瞧著白衣尼,神色甚是憤怒。白衣尼隻作不見,自管自的緩緩吃飯。過了一會,一名喇嘛站起身來,走到白衣尼桌前,大聲道:“兀那尼姑,我們的幾個同伴,都是你害死的麽?”


    鄭克塽站起身來,朗聲道:“你們幹什麽的?在這裏大呼小叫,如此無禮?”


    那喇嘛怒道:“你是什麽東西?我們自跟這尼姑說話,關你什麽事?滾開!”


    隻聽得呼呼幾聲,鄭克塽手下四名伴當躍了過來,齊向那喇嘛抓去。那喇嘛右手一格,擋開了兩人,飛出一腿,將一名伴當踢得向飯店外摔了出去,跟著迎麵一拳,正中另一名伴當的鼻梁,將他打得暈倒在地。


    其餘眾伴當大叫:“並肩子上啊!”抽出兵刃向那喇嘛殺去。那邊五名喇嘛也各抽戒刀,殺將過來,隻那高瘦喇嘛坐著不動。頃刻之間,飯堂中乒乒乓乓,打得十分熱鬧。店伴和吃飯的閑人見有人打大架,紛向店外逃出。鄭克塽和阿珂都拔出長劍,守在白衣尼身前。店堂中碗盞紛飛,桌椅亂擲,每一名喇嘛都抵擋四五名鄭府伴當。


    忽聽得呼的一聲響,一柄單刀向上飛去,砍在屋梁之上,韋小寶抬頭看去,白光閃動,又有兩把刀飛了上來,砍在梁上。跟著又有三四柄長劍飛上,幾名鄭府伴當連聲驚呼,空手躍開,呼呼聲接連不斷,一柄柄兵刃向上飛去,都釘在橫梁或是椽子之上,再不落下。有些鋼鞭、鐵鑭等沉重兵器,卻穿破了屋頂,掉上瓦麵。


    不到半炷香時分,鄭府二十餘名伴當手中都沒了兵刃。韋小寶又驚又喜,歡喜卻比驚訝更多了幾分。


    幾名喇嘛紛紛喝道:“快跪下投降,遲得一步,把你們腦袋瓜兒一個個都砍下來。”鄭府眾伴當兵刃雖失,並無怯意,或空手使拳,或提起長凳,又向六喇嘛撲來。


    六名喇嘛一聲吆喝,揮刀擲出,噗的一聲響,六柄戒刀都插在那高瘦喇嘛所坐的桌上,整整齊齊的圍成了一個圓圈,跟著六人躍入人群,但聽得唉唷、啊喲,呼聲此起彼落,混雜著喀喇、喀喇之聲不絕,片刻之間,二十餘名伴當個個都給折斷了大腿骨,在店堂中摔滿了一地。


    韋小寶這時心中害怕已遠遠勝過歡喜之情,隻是叫苦,心道:“他們就要去為難師太和我的小美人兒了,那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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