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珂凝神瞧著房中情景,突然一聲驚呼。韋小寶向房內望去,隻見六個喇嘛均已手持戒刀,欲待上前砍殺,隻是給白衣尼的袖力掌風逼住了,欺不近身。但白衣尼頭頂已冒出絲絲白氣,看來已出盡了全力。她隻一條臂膀,獨力拚鬥六個手執兵刃的喇嘛,再支持下去,恐難以抵敵,韋小寶想上前相助,但自知武藝低微,連房門也走不進,就算在地下爬了進去,白衣尼不免要分心照顧,反而幫她倒忙。焦急之下,忽見牆角落裏倚著一柄掃帚,當即過去拿起,身子縮在門邊,伸出掃帚,向近門的一名喇嘛臉上亂撥,隻盼他心神一亂,內力不純,就可給白衣尼的掌力震死。


    掃帚剛伸出,便聽得一聲大喝,手中一輕,掃帚頭已遭那喇嘛一刀斬斷,隨著房中鼓蕩的勁風直飛出來,擦過他臉畔,劃出了幾條血絲,好不疼痛。


    阿珂急道:“你這般胡鬧,那……那不成的。”


    韋小寶身靠房門的板壁,隻覺不住震動,似乎店房四周的板壁都要為刀風掌力震坍一般,心念一動,看清了六名喇嘛所站的方位,走到那削斷他掃帚的喇嘛身後,拔出匕首,隔著板壁刺了進去。


    匕首鋒利無比,板壁不過一寸來厚,匕首刺去,如入豆腐,跟著插入了那喇嘛後心。那喇嘛大叫一聲,身子軟垂,靠著板壁慢慢坐倒。韋小寶聽得叫聲,知已得手,走到第二名喇嘛身後,又一匕首刺出。轉眼之間,如此連殺四人。匕首刃短,刺入後心之後並不從前胸穿出,每名喇嘛中劍坐倒,房中餘人均不知他們如何身死。


    其餘兩名喇嘛大駭,奪門欲逃。白衣尼躍身發掌,擊在一名喇嘛後心,登時震得他狂噴鮮血而死,左手衣袖一拂,阻住了另一名喇嘛去路,右手出指如風,點了他身上五處穴道。那喇嘛軟癱在地,動彈不得。


    白衣尼踢轉四名喇嘛屍身,見到背上各有刀傷,又看到板壁上的洞孔,已明其理,向那喇嘛喝道:“你……你是何……”突然身子一晃坐倒,口中鮮血汩汩湧出。六名喇嘛都是好手,她以一敵六,內力幾已耗竭,最後這一擊一拂,更以全力施為,再也支持不住。


    阿珂和韋小寶大驚,搶上扶住。阿珂連叫:“師父,師父!”白衣尼呼吸細微,閉目不語。韋小寶和阿珂兩人將她抬到炕上,她又吐出許多血來。阿珂慌了手腳,隻是流淚。


    客店中掌櫃與店小二等見有人鬥毆,早躲得遠遠地,這時聽得聲音漸息,過來探頭探腦,見到滿地鮮血,死屍狼藉,嚇得都大叫起來。韋小寶雙手各提一柄戒刀,喝道:“叫什麽?快給我閉上鳥嘴,否則一刀一個,都將你們殺了。”眾人見到明晃晃的戒刀,嚇得喏喏連聲。韋小寶取出三錠銀子,每錠都是五兩,交給店夥,喝道:“快去雇兩輛大車來。五兩銀子賞你的。”那店夥又驚又喜,飛奔而出,片刻間將大車雇到。


    韋小寶又取出四十兩銀子,交給掌櫃,大聲道:“這六個惡喇嘛自己打架,你殺我,我殺你,你們都親眼瞧見了,是不是?”那掌櫃如何敢說不是,隻有點頭。韋小寶道:“這四十兩銀子,算是房飯錢。”和阿珂合力抬起白衣尼放入大車,取過炕上棉被,蓋在她身上,再命店夥將那給點了穴道的喇嘛抬入另一輛大車。


    韋小寶向阿珂道:“你陪師太,我陪他。”兩人上了大車。韋小寶吩咐沿大路向南,心想:“師太身受重傷,再有喇嘛來攻,那可糟糕。得找個偏僻所在,讓師太養傷才好。”生怕那喇嘛解開穴道,可不是他對手,取過一條繩子,將他手足牢牢縛住。


    行得十餘裏,阿珂忽然叫停,從車中躍出,奔到韋小寶車前,滿臉惶急,說道:“師父的氣息越來越弱,隻怕……隻怕……”韋小寶一驚,忙下車去看,見白衣尼已氣若遊絲。阿珂哭道:“有什麽靈效傷藥,那就好了。咱們快找大夫去。隻是這地方……”


    韋小寶忽然想起,太後曾給自己三十顆丸藥,叫什麽“雪參玉蟾丸”,是高麗國國王進貢來的,說道服後強身健體,解毒療傷,靈驗非凡,其中廿二顆請自己轉呈洪教主和夫人,當即從懷中取出玉瓶,說道:“靈效傷藥,我這裏倒有。”倒了兩顆出來,喂在白衣尼口中。阿珂取過水壺,喂著師父喝了兩口。韋小寶乘機坐在白衣尼車中,與阿珂相對,說道:“師太服藥之後,不知如何,我得時時刻刻守著她。”命兩輛大車又行。


    過了一盞茶時分,白衣尼忽然長長吸了口氣,緩緩睜眼。阿珂大喜,叫道:“師父,你好些了?”白衣尼點了點頭。韋小寶忙又取出兩顆丸藥,道:“師太,丸藥有效,你再服兩顆。”白衣尼微微搖頭,低聲道:“今天……夠了……我得運氣化開了藥力……停……停下車子。”韋小寶道:“是,是。”吩咐停車。白衣尼命阿珂扶起身子,盤膝而坐,閉目運功。


    阿珂目不轉睛的望著師父,韋小寶卻目不轉睛的瞧著阿珂。


    但見阿珂初時臉上深有憂色,漸漸的秀眉轉舒,眼中露出光采,又過一會,小嘴邊露出一絲笑意,韋小寶不用去看白衣尼,也知她運功療傷大有進境。再過一會,見阿珂喜色更濃,韋小寶心想:“倘若車中沒有師太,就隻我和小美人兒兩個,而她臉色也這般歡喜,那可真開心死我了。”


    突然間阿珂抬起頭來,見他呆呆的瞧著自己,登時雙頰紅暈,便欲叱責,生怕驚擾了師父行功,一句話到得口邊,又即忍住,狠狠白了他一眼。韋小寶向她一笑,順著她眼光看白衣尼時,見她呼吸已然調勻。


    白衣尼呼了口氣,睜開眼來,低聲道:“可以走了。”韋小寶道:“再歇一會,也不打緊。”白衣尼道:“不用了。”韋小寶又取出五兩銀子分賞車夫,命他們趕車啟程。當時雇一輛大車,一日隻須一錢半銀子,兩名車夫見他出手豪闊,大喜過望,連聲稱謝。


    白衣尼緩緩的道:“小寶,你給我服的是什麽藥?”韋小寶道:“那叫做‘雪參玉蟾丸’,是朝鮮國國王進貢給小皇帝的。”白衣尼臉上閃過一絲喜色,說道:“雪參和玉蟾二物,都是療傷大補的聖藥,幾有起死回生之功,想不到竟教我碰上了,那也是命不該絕。”她重傷之餘,這時說話竟然聲調平穩,已無中氣不足之象。


    阿珂喜道:“師父,你老人家好了?”白衣尼道:“死不了啦。”韋小寶道:“我這裏還有二十八顆,請師太收用。”說著將玉瓶遞過。白衣尼不接,道:“最多再服兩三顆,也就夠了,用不著這許多。”


    韋小寶本性慷慨,心想:“三十顆丸藥就都給你吃了,又打什麽緊?老婊子那裏一定還有。”說道:“師太,你身子要緊,這丸藥既然有用,下次我見到小皇帝,再向他討些就是了。”將玉瓶放在她手裏。白衣尼點了點頭,但仍將玉瓶還了給他。


    又行一程,白衣尼道:“有什麽僻靜所在,停下車來,問問那喇嘛。”韋小寶應道:“是。”命大車駛入一處山坳,叫車夫將那喇嘛抬在地下,然後牽騾子到山後吃草,說道:“不聽我叫喚,不可過來。”兩名車夫答應了,牽了騾子走開。白衣尼道:“你問他。”


    韋小寶拔出匕首,嗤的一聲,割下一條樹枝,隨手批削,頃刻間將樹枝削成一條木棍,問道:“老兄,你想不想變成一條人棍?”


    那喇嘛見那匕首如此鋒利,早已心寒,顫聲問道:“請問小爺,什麽叫做人棍?”


    韋小寶道:“把你兩條臂膀削去,耳朵、鼻子也都削了,全身凸出來的東西通統削平,那就是一條人棍。很好玩的,你要不要試試?”說著將匕首在他鼻子上擦了幾擦。那喇嘛道:“不,不,小僧不要做人棍。”韋小寶道:“我不騙你,很好玩的,做一次也不妨。”那喇嘛道:“恐怕不好玩。”韋小寶道:“你又沒做過,怎知不好玩?咱們試試再說。”說著將匕首在他肩頭比了比。那喇嘛哀求道:“小爺饒命,小的大膽冒犯了師太,實是不該。”


    韋小寶道:“好,我問一句,你答一句,隻消有半句虛言,就叫你做一條人棍。我將你種在這裏,撒泡尿當肥料,過得十天半月,說不定你又會長出兩條臂膀和耳朵、鼻子來。”那喇嘛道:“不會的,不會的。小僧老實回答就是。”韋小寶道:“你叫什麽名字?為什麽來冒犯師太?”


    那喇嘛道:“小僧名叫呼巴音,是青海的喇嘛,奉了大師兄桑結之命,想要擒……擒拿這位師太。”韋小寶心想桑結之名,在五台山上似乎也聽說過,問道:“這位師太好端端地,又沒得罪了你那臭師兄,你們為什麽這等膽大妄為?”呼巴音道:“大師兄說,我們活佛有八部寶經,給這位師太偷……不,不,不是偷,是借了去,要請師太賜還。”韋小寶道:“什麽寶經?”呼巴音道:“是差奄古吐烏經。”韋小寶道:“胡說八道,什麽嘰哩咕嚕烏經?”呼巴音道:“是,是。這是我們青海人說的西藏話,漢語就是《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你的臭師兄,又怎知道師太取了《四十二章經》?”呼巴音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韋小寶道:“你不知道,留著舌頭何用?把舌頭伸出來。”說著把匕首一揚。呼巴音那裏肯伸,求道:“小僧真的不知道。”韋小寶道:“你臭師兄在青海,那有這麽快便派了你們出來?”呼巴音道:“大師兄和我們幾個,本來都是在北京,我們是一路從北京追出來的。”韋小寶點點頭,已明其理:“那自然是老婊子通了消息。”問道:“你們這一夥臭喇嘛,武功比你高的,跟你差不多的,還有幾個?”


    呼巴音道:“我們同門師兄弟,一共是一十三人,給師太打死了五個,還有八個。”


    韋小寶暗暗心驚,喝道:“什麽八個?你還算是人麽?你早晚是一條人棍。”呼巴音道:“小爺答允過,不讓小僧變人棍的。”韋小寶道:“餘下那七條人棍,現今到了那裏?”呼巴音道:“我們大師兄本領高強得很,不會變人棍的。”韋小寶在他腰眼裏重重踢了一腳,罵道:“你這臭賊,死到臨頭,還在胡吹大氣。你那臭師兄本事再大,我也削成一條人棍給你瞧瞧。”呼巴音道:“是,是。”可是臉上神色,顯是頗不以為然。


    韋小寶反來覆去的又盤問良久,再也問不出什麽,於是鑽進大車,放下了車帷,低聲將呼巴音的話說了,又道:“師太,還有七個喇嘛,如果一齊趕到,那可不容易對付。若在平日,師太自也不放在心上,此刻你身子不大舒服……”


    白衣尼搖頭道:“就算我安然無恙,以一敵六,也難以取勝,何況再加上一個武功遠遠高出儕輩的大師兄。聽說那桑結是西藏密宗寧瑪派的第一高手,大手印神功已練到登峰造極的境界。”


    韋小寶道:“我倒有一個計較,隻是……隻是太墮了師太的威風。”白衣尼歎道:“出家人有什麽威風可言?你有什麽計策?”韋小寶道:“我們去到偏僻所在,找家農家躲了起來。請師太換上鄉下女子裝束,睡在床上養傷。阿珂姑娘和我換上鄉下姑娘和小子的衣衫,算是師太……師太的兒子女兒。”白衣尼搖了搖頭。阿珂道:“你這人壞,想出來的計策也就壞。師父是當世高人,這麽躲了起來,豈不是怕了人家?”白衣尼道:“計策可以行得。你兩個算是我的侄兒侄女。”韋小寶喜道:“是,是。”心道:“最好算是你的侄兒跟侄兒媳婦。”阿珂白了他一眼,聽師父接納他的計策,頗不樂意。


    韋小寶道:“留下這喇嘛活口,隻怕他泄漏了風聲,咱們將他活埋了就是,不露絲毫痕跡。”白衣尼道:“先前與人動手,是不得已,難以容情。這喇嘛已無抗拒之力,再要殺他,未免太過狠毒。隻是……隻是放了他卻也不行,咱們暫且帶著,再作打算。”


    韋小寶應了,叫過車夫,將呼巴音抬入車中,命車夫趕了大車又走。一路上卻不見有什麽農家,生怕桑結趕上,隻待一見小路,便轉道而行,隻是沿途所見的岔道都太過窄小,行不得大車。


    正行之間,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有數十騎馬急馳追來。韋小寶暗暗叫苦:“糟了,糟了!臭喇嘛竟有數十名之多。”催大車快奔。兩名車夫口催鞭打,急趕騾子。但追騎越奔越近,不多時已到大車之後。


    韋小寶從車廂板壁縫中一張,當即放心,透了口大氣,原來這數十騎都是身穿青衣的漢子,並非喇嘛。頃刻之間,數十騎馬都從車旁掠過,搶到了車前。


    阿珂突然叫道:“鄭……鄭公子!”


    馬上一名騎者立時勒住了馬,向旁一讓,待大車趕上時與車子並肩而馳,叫道:“是陳姑娘?”阿珂道:“是啊,是我。”聲音中充滿喜悅之意。馬上騎者大聲道:“想不到又再相見,你跟王姑娘在一起嗎?”阿珂道:“不是,師姊不在這裏。”那騎者道:“你也去河間府?咱們正好一路同行。”阿珂道:“不,我們不去河間府。”那騎者道:“河間府很熱鬧的,你也去罷。”他二人說話之時,車馬仍繼續前馳。


    韋小寶見阿珂雙頰暈紅,眼中滿是光采,神情歡喜,便如遇上了世上最親近之人一般,霎時之間,他胸口便如給大錘子重重捶了一下,心想:“難道是她的意中人到了?”低聲道:“咱們避難要緊,別跟不相幹的人說話。”


    阿珂全沒聽見他說話,問道:“河間府有什麽熱鬧事?”


    那人道:“你不知道麽?”車帷一掀,一張臉探了進來。


    那人麵目俊美,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滿臉歡容,說道:“河間府要開‘殺龜大會’,天下英雄好漢都去參與,好玩得很呢。”阿珂問道:“什麽‘殺龜大會’,殺大烏龜麽?那有什麽好玩?”那人笑道:“是殺大烏龜,不過不是真的烏龜,是個大壞人。他名字中有個‘龜’字的。”阿珂笑道:“那有人名字中有個‘龜’字的?你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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