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馮老指點。”


    對馮秋墨感激是真心實意,梅雪嫣也多少聽到了一些,要不是馮秋墨主張,將那些非議壓下,梅雪嫣也無法站在這裏。


    “周夫子不喜我,多半是學生行事不夠恰當,才惹周夫子不快,對夫子本應敬重,可學生也有冒犯,匆忙之間未盡學生之禮,難免讓周夫子誤會我心高氣傲,周夫子大度,不與我計較,學生心存感激。”


    如果時間充裕,梅雪嫣當然忍讓,可時不我待,林三郎眼看就要回府了,梅雪嫣在林夫人麵前一點招架之力都沒有,她一心隻想著怎麽考上更高的文位,解困抽身,沒有多餘的時間再與周佐仁沈子文等周旋。


    不是不可為,而是不想為。


    順著周夫子的脾氣,梅雪嫣也能虛與委蛇,不落口實,外人也指道不出什麽來,可她將精力耗費在此,她一個月內難以寸進。


    “哦?你是想今年就考縣試?”


    馮秋墨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感興趣地問道。


    “嗯,案首不過是虛名,秀才才是真正的功名。”


    馮秋墨欣慰地捏了捏山羊胡,說道:“你能不被榮譽名聲蒙蔽,也屬難得,隻是你剛學經義,沒有沉澱練習,不說爭‘茂才’之位,就是能不能錄用為秀才,也猶未可知啊,雖說同年秀才也出過一兩個,可大多都是大器晚成,積蘊已久。”


    茂才和案首一般,乃是秀才中的第一名。


    馮秋墨是對她寄予厚望,所以才想讓她去爭茂才,而不是趕著考“同年秀才”,在一年之內連考童生和秀才,算得上一件美事,可終究不如茂才,堂堂正正的秀才之首,官府也是要頒發裱彰牌匾的。


    梅雪嫣很想說,她之所以緊迫,是無奈之舉,要是能清閑做個不受人左右的千金小姐,每日喝喝茶繡繡花談談閨事,她大可不必跟一群男子來參加這勞什子科舉,無奈這一切隻能靠自己爭取。


    事到如今,她更不忍辜負馮秋墨的期望,所以許多話她無法啟齒。


    見梅雪嫣躑躅不言,卻眼神堅決,馮秋墨就知她已經下定決心。


    “你自己有了決策,我也多說無益。”


    馮秋墨想了想,轉而笑道:“我早該知道你這丫頭心性的,你與馬錦騏不同,他為了茂才之位,寧可多積蓄一年,你是不看重這些的,也好,將來不為功名利祿所累。”


    不覺間,馮秋墨已將馬錦騏和梅雪嫣當作自己最得意的兩個弟子,雖然才華不相上下,可性格迥異,相較而言,馮秋墨自己是淡泊名利的,馬錦騏固然將來前途似錦,可他更喜歡和自己相似的梅雪嫣。


    知道馮秋墨誤會了,梅雪嫣暗自慚愧,她又不是陶淵明,隻是迫不得已。


    “叫馮老失望了。”


    “誒……區區茂才而已,說不定你以後給我考一個女狀元回來!”馮秋墨搖頭說道,“假若景國真是太平盛世,你往後不會比錦騏差,隻是世道汙濁,你定然要艱難一些,我就是吃了不肯低頭的虧。”


    馮秋墨遺憾嗎?教了一輩子書,桃李無數,讓他滿意者寥寥無幾,年紀到了這份上,才遇到兩個讓他青眼的,自然期望甚高,梅雪嫣不去爭茂才,他的確有些抱憾,至於女狀元,難如登天,隻是他鼓勵的話而已。


    “日後的事就不說了,今日我找你來,是想和你探討一下詩詞,你作的《賣炭翁》和《墨梅》都很不錯,詩詞這東西是講究靈氣的,像我,浸淫幾十年,也沒作出來幾首像樣的。”


    馮秋墨一邊說著,一邊挪開書本,找出一張宣紙來,遞給梅雪嫣。


    “那日在鍾山亭文會,我偶有感慨,也寫了這麽一首,可是思來想去,總是差強人意,你幫我看看,指點一二。”


    梅雪嫣驚異,馮秋墨是個老學究,她不過是個童生,以前更是籍籍無名,馮秋墨是堂堂舉人,和吳縣令平起平坐,居然自降身價,讓她來指點,光是這份不恥下問的胸襟,就令人佩服。


    若換一個人,就比如周夫子之類的秀才,他們絕對是拉不下臉皮來的。


    “學生不敢妄言,更別談指點,若是有什麽看法,自然知無不言,馮老不要見怪才好。”


    “不怪不怪。”


    馮秋墨老眼變得鋥亮,像是一個拿著作業給老師看的小孩,梅雪嫣稍稍有些別扭,但是愈加敬佩他的赤子之心。


    臨安瓜洲一水間,鍾山隻隔數重山,春風又吹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詩還算上等,比一般詩尤為難得的是,馮秋墨的心境,雖已年邁,不複青春,可仍保留一顆報效景國之心,春風又吹拂過了江南的水岸,明月什麽時候可以照耀我重返京城?


    聯想起馮秋墨被貶,餘生在臨安這個偏遠的小地方,一身躊躇壯誌無法施展,眼看年複一年,四季輪換,他人愈老心愈堅,令人唏噓。


    此詩已有出縣之才,若不是辭藻太過平淡無奇,應該能達府。


    “我對第三句有些不滿意,這“吹”字改了許多回,還是太過死板,春風又拂江南岸?又過?又滿?又到?……你幫我看看哪個更恰當,我這弄得焦頭爛額的,一個也不滿意,總覺得少一分靈氣。”


    馮秋墨說著傾著身子,也沒注意到袖子上沾到了墨汁。


    “馮老莫急,詩詞是急不來的,有時候想得腦漿迸裂,也不得要領,可有時靈光一現,說不準就下筆如神了。”


    馮秋墨坐會椅子上,良久才說道:“也對,心急是不頂用的,這樣吧,你把它拿回去,你年輕腦子靈活,說不準又想出個端倪來呢。”


    “好。”


    梅雪嫣將紙好生折疊工整收好,又問了馮秋墨關於經義講案裏的一些疑惑,周夫子講課慢吞吞的,而且混亂不清,等他講完所有的講案,估計都得三年了,梅雪嫣卻是等不及。


    馮秋墨一開始也耐心指點,慢慢地越來越心驚,短短數日內,梅雪嫣已經將厚厚的一本講案看完了,且不是瀏覽一遍,而是精讀,她提的問題,往往讓馮秋墨都意想不到,思考一會兒才能準確回答。


    到後麵,幹脆早已超出講案內容之外,梅雪嫣想法天馬行空,而馮秋墨則是飽讀詩書,不時談著談著就引到別處,梅雪嫣的一些新穎奇巧的理解,讓馮秋墨都恍然大悟。


    從馮秋墨指點,到提問梅雪嫣回答,最後幾乎是兩人一起探討起來,有時馮秋墨都啞口無言,而梅雪嫣字字珠璣,可謂真知灼見,而且一些見解簡直是駭人聽聞,馮秋墨有時幾乎是在傾聽,像是倒置過來,他在學習,而梅雪嫣在講課。


    “君王過度集中權力,隻適合開國之初,若真想江山永固,非得將權力分散,集忠臣之力不可……教化越普遍,民眾的智慧開啟,興許將來就不再是一人稱帝,而是百姓選舉,堯舜禹的輝煌也不是不可期……咦,馮老,怎麽了?”


    馮秋墨突然停頓下來,呆滯地看著梅雪嫣,眼神潰散。


    “哦哦,說到哪兒了?”馮秋墨回過神來說道,“算了,這些都是策論的題了,以後府試州試可能考到,但縣試隻有經義,暫且不談。”


    梅雪嫣隻當他是個滿腹經綸的老者,令她信任的老師,不察已經講了許多題外話,還有一些聽起來“大逆不道”的事情。


    “那馮老出另一題吧?”


    馮秋墨擺手說道:“不必了,原以為你粗略了解經義的寫法,沒曾想你已經領悟通透了,看來今年縣試,你未必不能當選茂才……不過,方才你說的那些,可萬萬不能再對另外的人說起。”


    “學生省得。”


    梅雪嫣也肅然,要是被有心之人聽到了,治她個砍頭之罪簡直輕而易舉。


    “我聽聞,你在林府不受重視,連考童生都隻讀了三日書,怎聽你談論古今,好似學識如海?”


    “呃……林府的藏書萬卷,我沒事就去翻看,至於什麽三日童生,都是坊間以訛傳訛罷了。”


    梅雪嫣胡謅了個理由,其實她以往被沈氏指使幹活,哪來的空閑去讀書?不過總得師出有名,太過招搖妖孽不好,樹大招風,太過平凡也不行,受人欺負。


    其中的度,還得自己衡量把握。


    “我也道,這就說得通了,難不成還真有文曲星下凡……”


    馮秋墨自己咕噥一句,又說道:“你文史、詩詞和經義都已熟練,縣試隻要不出差錯,秀才應該十拿九穩,不過你也不可懈怠,人外有人,記住,有我在,不會讓任何寶珠蒙塵,就算是文院派來的人也不行,哼。”


    梅雪嫣不知道他指的誰,聽他的口氣,好似文院派來的那位孫監察,對她當時也多有異議啊。


    “多謝馮老。”


    梅雪嫣感慨,若不是馮院君相護,上到孫監察,下到周夫子,都能讓她寸步難行,好在這世上還有如馮秋墨這般正直的人。


    拋卻這些雜念,梅雪嫣出屋的時候,卻見薛芳夫婦還等在外頭。


    薛芳手裏頭拿著自己習字的那份《倩女幽魂》手稿,看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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