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早有聖意決斷,早一日開始,正好可早一日了結。”


    午後,正是孟優壇曆來歇息的時辰,這習慣眾人皆知,每日一到此時,便無人靠近他的院子半步。


    院中落去大半枯葉的蕭索樹枝之下,潑啦啦灑下一地碎蔭,幾隻小雀跳在地上啄食,不時發出清脆的嗚叫,愈發襯得院中幽靜。


    屋內,滿屋寂然,明亮的光線之中,清楚地照出孟優壇上勾的唇角與微挑的眼。郭旗看得分明,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孟優壇臉上沒有一絲不甘或怨憤之意。


    當然,這樣是最好不過的。但不知為何,郭旗心中卻湧出一種茫然得近於悲憫的情緒,揮之不去。


    “你看得開,最好。”郭旗不知該怎樣處理那些莫名的情緒,隻得暫且置之不理,向孟優壇點點頭,說道:“反正,陛下已籌劃好此事,隻是委屈你一陣子,並不會有什麽。”


    這些事情,都是他早說與孟優壇聽過的,孟優壇也在樓定石密信之中得到過類似的暗示。但此刻,孟優壇依然微笑著聽完,道:“大哥說的是,我也正是這麽想的。”


    欲待說些什麽,又實在不知該說什麽。最終,郭旗說道:“如有變故,立刻著人通知我。”


    孟優壇輕笑道:“大哥也太小心了。能有什麽變故呢?”


    “你記住此話便是。”


    “大哥的話,我自然記得清清楚楚。”孟優壇做個銘刻於心的動作。


    郭旗深深看他一眼,道:“那麽,我這便走了。青華,你多加小心。”


    “大哥放心,雖然我不怎麽頂用,卻還有勇伯在呢。”孟優壇打消他的顧慮:“此事一了,你我得空之時,咱們再一塊兒喝酒。”


    “好!”郭旗沉聲應下。


    看著對方倏忽之間身影便消失不見,孟優壇又默默站了半晌,方輕笑一聲,道:“大哥的功夫,真是越來越高了。”


    ****************


    雖然那位林江大叔口中說著“出門在外,為避人耳目,一切從簡,請小姐暫且忍耐幾日”,可實際上呢?


    車前車後的侍衛,看著隻有二三十個,並不算多。但宋曉知道,實際是為著不引人注目,還有一部分先行,一部分殿後,隔一日便輪換一次。坐在車內無聊到極致的宋曉曾悄悄看過,三四天下來,這前前後後的侍衛換來換去,竟然沒有一個是出現過兩次的。


    這得要多少人啊?


    而在第三天,走到一個人口較多的縣城後,林江大叔便不知從哪裏找來兩個丫頭,說是要她不要嫌小地方的人粗笨,且將就一點,日後合適時再找伶俐的。


    宋曉看著那倆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十分無語。當即就讓林江把人退回去。開什麽玩笑,她可沒有始喚未成年兒童的癖好。


    還有每天吃飯,總是前麵先走的人早早為她開好道,待她行到那處預訂下的酒樓時,酒樓早已被清場,隻有幾個穿著便服的侍衛三三兩兩扮成食客的樣子暗中守衛。而好吃好喝的早就在包間裏擺了一桌,專等著她。某次宋曉吃完上車時,無意聽見有人抱怨,才知道他們竟是從早上就將酒樓包下,隻等著她過來用午膳或晚膳。


    這真的隻是“出門在外,一切從簡”的作風麽?小庶民宋曉舉著筷子,深沉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她假惺惺為這幾日砸在自己身上的民脂民膏默哀三秒鍾,繼續吃菜。


    嗯,這道百合桃真不錯~~用百合包上豆沙做成蟠桃狀,又以青梅為桃葉,山楂糕做桃尖,最後淋上糖汁,看起來如同桃身上帶了自然凝結的露水。味道甜而不膩,又好看又好吃~~啊~~瓦真素有口福啊~~


    宋曉放下筷子,道:“這桃子再給我做幾個帶走。”


    立馬便有人應聲下去,待宋曉吃完飯後回到車上時,車窗邊小幾上早就放著一個食盒。不用打開來看,也知道裏麵肯定放了自己想要的菜肴。


    如今咱也算一呼百應了——呃,這詞好像不是這麽用的,那,呼奴使婢?好像也不對……


    懶得再去琢磨成語的用法,宋曉歪著頭盯著那精致的食盒看了一會兒,伸手過去打開蓋子,拿出一隻百合桃。


    原本是打算送到嘴邊的,然而在尚未反應過來之前,自然而然地,她將那隻桃子分成了兩半,一半捏在手中,一半遞了過去。


    對麵空空如也。


    宋曉收回舉過去的手,忽然覺得自己很傻。


    為了拋開這種羞愧與悵然交織在一處的莫名情緒,她低頭用力咬了一口桃子。


    豆沙餡糯軟甜香,嚐得出,是用小火慢慢熬化,再一一加入豬膏、糖砂、玫瑰等物。份量恰到好處,既讓紅豆沙增加了香甜,又不會太膩。


    宋曉慢慢咀嚼著,半日才將口中的東西咽下,卻不再想吃第二口。她轉動著手中咬過一口的半拉桃子,想了想,拈下用青梅製成的桃葉,放入口中。


    好酸!


    宋曉皺著眉咽了下去,將沒吃完的東西一鼓腦塞回食盒裏,側身躺到矮榻上。


    很快,她便在有節奏的顛簸之中,陷在軟枕裏昏昏然然,隻想睡去。


    她現下乘的這輛車,可比來時搭的順風車和後來雇的專車不知舒服多少,雖然外表不怎麽華麗,但車架夠大,防震性也好,且車內更是鋪設了軟褥繡枕,務求舒適。


    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


    隨著一陣一陣的睡意湧來,意識被逐漸淹沒,最終,她被帶入深眠睡鄉之中。


    白日的睡眠,往往短暫而易驚醒。但宋曉這次卻睡了很久,若有人此時到車廂內查看,還可以看到她唇角微翹,似乎夢到了什麽開心的事情。


    但侍衛們隻是沉默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盡忠職守。他們接到的命令,是將這車中之人平安護送回帝都。至於這人是誰,他們全然不知,隻知道,是極重要的人,必須一路護得她平安無恙。而他們也不想知道。多年的訓練,早已讓他們懂得,上司的命令隻需遵從,不需也不能多問。


    林江一手訓練出的飛羽營確實極為出色,雖然今日林江跟隨殿後的隊伍行路,此時並不在這裏,這三十餘騎士兵卻仍然保持各自的位置,整整齊齊地向前行進。不要說交頭接耳之聲,就連咳嗽聲也沒有。


    在這一片整齊肅穆的沉默之中,宋曉無人打擾地做著自己的好夢。


    空闊的山野之中,官道上數十騎擁著一輛馬車,緩緩前行。偶然有路過的行人好奇地盯著這輛雖然不算嶄新,卻仍可看出車壁上精致雕紋與各種裝飾的馬車,再看看前後軟鎧齊整的侍衛,暗暗猜測著是誰家的女眷出行,竟如此小心。等再走一陣,看到另一隊人馬時,便立時將這一隊忘了,繼續猜測起下一隊的來曆。


    傍晚時,馬車緩緩在一家不起眼卻整潔幹淨的的客棧前停下。侍衛們紛紛下馬,駕雙馬車的人回頭,也不掀起車簾,隻低聲道:“小姐,客棧到了。”


    宋曉斜躺在矮榻上,慢慢從夢鄉中清醒過來。半睡半醒之中,她喃喃道:“金枝,你醒著麽?我剛才夢到一件好玩的事,我——”


    一語未畢,意識逐漸清明,便自動將餘下的話都咽回去,呆呆發愣。


    下意識地翻了個身,左邊手臂卻忽然一陣刺痛宋曉悶哼一聲,終於徹底清醒過來。轉頭一看,原來是手臂被身子壓住了。她趕忙起身將手臂抽出,撩起袖子細細檢查,見紗布上沒有滲出血跡,這才鬆了一口氣。


    手臂上的傷口極長,最初那兩日,甚至連皮都是翻卷的,露出裏麵的肌肉。可想而知,下手之人用了多大的力氣。宋曉並不知道這傷由來,但卻能猜到幾分:看這傷口,不像是遠距離攻擊造成的,而先有楚越人保護,後又抵達楚氏村寨之中,還有誰能傷害、會傷害金枝呢?


    但她也隻能推理到這裏。找不出什麽理由,金枝會自己傷害自己,可想來,應當是迫不得已吧,否則,誰會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


    宋曉放下卷起的長袖。慌亂過後,方才的夢境便忘了一大半。餘下的一點片段卻仍固執地盤踞在腦中不肯離去,令人恍惚失神。


    半晌,直到車外傳來請她下車的呼喚,才讓她驚覺回神。她趕忙整理揉皺了的衣服,又順順頭發。目光在落在方才不假思索自懷中拿出的那麵小小菱花鏡上,從鏡中看到自己隨手梳起的辮子,又是一愣。


    “小姐?”想來是門外那人久久不見她有動靜,再次出聲相詢。


    “稍等一會兒。”宋曉說。但她坐在車廂中,什麽也沒有做,隻是拿著那麵鏡子,看著鏡中熟悉又陌生的容顏,看著鏡背上已被摸得光滑和軟的花紋,又出了一會兒神,才起身準備下車。


    還看什麽呢,還有什麽呢,那個人,已經走了。此後無論是分享愉悅還是互舔傷口,都隻有影子能相依為命。(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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