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隨行騎來的馬現在都在吃草休息,但驛館中自然還有備用的馬匹。一聽是附馬爺要用,二話不說,立刻將那最俊的牽出來,交到小七手中。


    謝流塵紅衣飛揚,金冠折射出夕陽最後一抹餘暉,直教人目不能移。院中來客套的官員、打雜的仆役,一時俱都看呆了。


    謝流塵早已習慣這樣的目光,他旁若無人地接過韁繩,堪堪將出院門時,又回頭問道:“請問這城中五味軒在何處?”


    眾人這才驚醒過來,隻覺臉上發燒。那官吏結結巴巴道:“出……出了驛館,往東走,最寬那條街上第四家便是,挺顯眼的。”


    “多謝。”謝流塵衝他點點頭,翻身上馬,一抖韁繩,那馬小跑起來,不多時,便去得遠了。


    餘下院中諸人,目送著他的背影,直到去得遠了,仍沒有動彈。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長長吐出一口氣來:“乖乖,難怪以前路過的人說起帝都的事情,頭一個提到的小候爺就是他,如此人品,難怪被目為四公子之冠。”


    “謝尚書得子如此,當是老懷大慰啊。這樣的少年英材,也隻有公主配得上。”


    “說起來,聽說這樁婚事還是公主求的陛下哪!”


    “啊?一個女子家,怎麽……”


    “金枝玉葉麽,看中哪家少年俊秀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咦?我怎麽聽說皇上是連下了三道聖旨才招到這位附馬爺的?”


    “難道駙馬當日還怕公主配不上他?”


    “不是說這位金枝公主自小是皇上捧在手心中養大的麽?說是連太子爺都沒她受寵。附馬當日怎麽會推辭呢?”


    “這……不是說欲擒故縱麽?越是推辭,越顯得不慕權勢不貪富貴,更得公主歡心哪!”


    “哎,我說兄弟,公主再怎麽說也是公主,皇上再疼她,她嫁出去也算別家的人,能有多少權勢?再說,公主下嫁,旁人看來無上榮光的事,謝家人可未必放在眼中。你不見謝尚書,早年夫人去世後便淡泊名利,在尚書之職上一做十餘年。”


    “做到尚書還淡泊名利?那我們這些從七品的官員,豈不是清靜無為了?”


    “話不是這麽說,人家謝家是五族之後,別的不說,單那世襲的爵位,享邑千戶的封地,便是旁人望塵莫及的。又於開國有功,想要多高的官職,還不是皇上一句話的事。你看五族之首的葉家,那葉老不是做到丞相了麽?還有王家、蘇家,雖然官職不如葉老顯赫,卻勝在子弟入仕的多,且王家家主王鍾閣大人任著吏部尚書,掌文選、勳封等事;蘇家家主蘇同大人任太府寺卿,掌著四方貢賦、百官俸祿,哪個不比謝尚書這禮部尚書之職來得有實權?”


    “葉、謝、王、蘇……隻有四家,那第五家呢?”


    “老弟,你消息未免太不靈通了。容家兩年前就舉家遷回封地金平郡了。”


    “五族家主長房子弟等不是向來都住在帝都、一年至多回封地一次麽?”


    “唉,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的?那容家家主一年多前便過世了!”


    “啊?那他候位該由嫡子繼承,做什麽要舉家回到封地去?”


    “因為長房這一派根本就沒留下男丁!隻得兩個女兒!按理原本該從餘下幾脈偏房中過繼一個,但容老夫人看來看去,竟沒有一個合意的,隻得上稟陛下,請求暫緩這冊封世襲長公候之爵一事,緩些時日,待他家回到封地上,自偏房中挑出可承家業的人選之後再行冊封。”


    “結果呢?”


    “結果?結果他們現在還在金平郡住著。聽說那幾家偏房的成日為這爵位勾心鬥角,爭得跟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咳,老兄,你這話……”


    “無事閑聊,隨便說說,難道還真有人參我一本,奏我個毀謗之罪不成?是你?——還是你?”


    “哈哈,當然不會。不過也該吃飯了,咱們回屋燙壺酒,喝幾杯再慢慢說,豈不更好?”


    “好,走啊!”


    “走!”


    ************************


    五味軒果然十分顯眼,謝流塵依那人指點打馬而去,行得一陣,便看見那三層酒樓上迎風招展的“五味軒”三個大字。


    謝流塵到樓外下了馬,便有殷勤的小二接過韁繩馬鞭,道:“客官可是來找一位姓宇的客人?他正在三樓上廂房中等您。”


    “你怎麽知道是我?”如果在帝都,那還好說,可這裏隻是千州一個小城中的酒館,這小二眼光難道就這麽利?


    小二笑道:“他說客官您穿一身紅,小人絕不會認錯的。”


    謝流塵亦是一笑:“她倒記得清楚!”


    小二引著他來到三樓一間廂房門前,便告退下樓去。一路走來,謝流塵注意到除一樓大堂內還坐著幾桌客人外,二樓悄無聲息,不見人影,更不要說三樓,看情形,竟是將兩層樓都包場清空了。


    謝流塵敲了敲門,裏麵傳出一個聲音道:“請進。”那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嬌俏清脆,卻掩不住人上人的驕矜。


    輕輕一推,屋門便悄無聲息地滑開,屋中女子早就起身,盈盈上前,道:“許久不見,謝大哥。”


    謝流塵心中有些歡喜,有些感慨,更多的卻是不解,道:“折眉,你怎會在此地?”


    原來這以一封信將謝流塵約來此處相見的女子,正是早間宋曉等人在昆陽偶遇的紅衣少女,滄郡郡主宇折眉,樓定石親封的折眉郡主。


    已入深秋,天黑得越來越早。方才謝流塵來時天邊尚可見晚霞餘暉,現在已漸漸黯淡下去。宇折眉沒有回答謝流塵的話,而是折身拿出火石,將幾隻燭台一一點亮,才道:“謝大哥進來說話吧。”


    螢螢燭光下,直將宇折眉一身紅衣照得如火焰般熱烈,現在她沒有戴麵紗,燭光躍動著跳上她高髻上銜珠的金鳳釵,唇上混合了金粉的紅脂,那一種華美豔麗,不可方物,比早間宋曉等人所見時更加奪目。


    這樣的美色,謝流塵卻是早看得慣了,他依言進屋,隨手將門關上,搖頭笑道:“出門在外,你卻還是打扮得這麽招搖。”


    “謝大哥不也一樣?”宇折眉淺淺一笑。


    謝流塵道:“既是你相邀,我自然得穿得整齊些。”


    “哦?難道謝大哥一路走來,都是蓬頭垢麵的不成?”


    “折眉。”謝流塵佯歎道:“也隻有你這麽說我。”


    “也隻有你,總對我視而不見。”宇折眉幽幽道。


    謝流塵心中一凜,麵上戲謔之色頓時斂去,道:“折眉,你該記得我說過什麽。”


    “嗯,我記得。”宇折眉又是一笑,道:“快上桌吧,請你出來,總不能讓你餓著回去。”


    謝流塵心下暗歎,點頭道:“嗯,你特意找了這家店,想來是有過人之處的,我可得好好嚐嚐。”


    宇折眉引壺執杯,先為謝流塵麵前斟上一杯,又為自己滿上一杯,道:“此家菜品一般,這‘風驅’,卻可算一絕,此杯由我敬大哥,以賀今日重逢。”


    說罷二人對碰一下,雙雙一飲而盡。


    再分別為兩人斟滿,她又道:“此杯賀大哥新婚大喜——我年初時抱恙未能趕上大哥的婚宴,亦借此杯賠罪。”說罷仰首一飲,覆杯以示。


    謝流塵故意岔開話,道:“這酒本名玉甌。世傳此酒乃成帝欲立飛燕為後,謝後聞之,乃歌歸風送遠之曲,以文犀節擊玉甌酒,揚袖曰:‘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是以又得‘風驅’此名,射‘驅鳳’此事。”又誇張地長歎一口氣,道:“可惜蘇小三不在此處,否則定要搖頭晃腦,扼腕長歎一番。”


    “謝大哥不也長歎了一番?”宇折眉盯著謝流塵看個不住,直看得他心道不妙,半晌,方聽她道:“雖說了典故,酒還是要喝的。”


    “這個自然。”謝流塵鬆了一口氣,舉杯一飲而盡。


    兩人又喝了幾杯,互相敘些別後情形。


    謝流塵道:“你往年都是小雪之後才起身向帝都去,今年怎麽如此之早?”


    宇折眉道:“寧州昆陽上有個冬來會挺熱鬧的,往年總是錯過,今年便早早出門,去逛一逛。”又道:“謝大哥呢?怎麽會應了這麽件差使?”


    謝流塵冷笑道:“皇上的好主意,我便來了。”


    宇折眉默然一會兒,道:“我雖人在滄郡,住得遠,卻也能聽到些消息。謝大哥,當年你不是最恨這官場傾軋麽?怎麽如今卻自己往這一網裏來了?”


    “父親隻有我一個兒子,他自己又是那冷清的性子,難道我便要任著謝家在我手上敗下去不成?”謝流塵道:“我討厭,可不代表我做得不好。”


    宇折眉搖了搖頭,道“你確實做得不好。”


    “哪裏不好?”謝流塵追問道。


    “你的性子,風光霽月,心高氣傲,受得住這權力場中的醃攢麽?”


    “也無非就是那樣,說不得,隻有忍了。”謝流塵道。


    “忍?忍得到幾時?謝大哥,你不往這渾水中走,依然可保得謝家的榮華,又何必費心費力去做不喜歡的事?”


    謝流塵皺眉道:“難道你要我依著個女子,做個安樂體麵的駙馬爺?那同素日我們都看不起的那些紈絝子弟有何分別?你當知我不是那種人。”


    宇折眉默然一會兒,忽然道:“謝大哥,你還記不記得我十五歲那年,你對我說,‘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謝流塵聽她提起舊事,勾起現在一番心事,苦笑道:“折眉,那時我還太小。”


    “那年你十八歲,如今你二十歲,怎麽過了兩年,就忘了這話不成?”


    “皇恩浩蕩,父命難違。”謝流塵伸手拿過酒壺,連飲兩杯,麵色不愉。


    “皇恩浩蕩……”宇折眉低聲重複一遍他的話,像是沒看見他的臉色一般,笑道:“金枝公主也是難得的美人,我曾見過她,當時隻恨自己怎不身為男子——謝大哥,難道對著這樣的美人,你也未曾動心不成?聽說她對你情深意重,你若能回應她,豈不是皆大歡喜——”話音未落,卻聽謝流塵重重將酒壺一放,在桌麵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不要再說了!”(未完待續推薦票、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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