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條道路?”


    江月白自嘲一笑,沒有迅速做出應答。


    “你應該知道自己的情況,現在纏在你身上的糾葛太多,太複雜,隻需要一些契機,這些纏繞一處的絲線就能將你拖入萬劫不複的境地,而這些,絕不以你的意誌為轉移。”


    靈聖努力讓自己的麵色看上去更加認真一些,直截了當道:“你若繼續前行,可能會死。”


    人生自古誰無死?


    江月白很想回答這麽一句話,然而卻無法以這般無賴的慷慨陳詞,去應對靈聖現在這無比直接的勸告。


    他可以耍無賴,可以強詞奪理,但那是能夠讓對方認為自己占著道理才能動用的手段,對於這個似乎能夠看透天地之間一切事物的女子聖人,他根本沒法占到任何道理。


    他也能夠清晰的感受到那個無比簡單的事實。


    從西聖域那一場風波被壓下開始,暗地裏的風暴隻會更加強大,原本他的敵人隻是明麵上的西聖域,可西聖域因為寒家而暫且選擇觀望之後,任何這片大陸上的大勢力,都會是他的敵人。


    因為他們或許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但都會知曉,他在西聖域的動靜,是因為一個如今已不存在的山莊。


    一個勾連著故紙堆中肮髒事的孤身旅者,與神國的意誌,隻要腦子清醒,都知道會選擇哪一邊。


    “聖人不應該幹預世事,這一法則貫穿於明空界千萬年來的傳統之中,若早已超脫此方天地的世外強者肆意按照自己的意願改造世界,如今的天下早已是十七座涇渭分明的破碎大陸。”靈聖紅唇微不可察的上揚些許,似是感歎歲月流逝下外界的變化,然後她盯準了江月白,認真說道:“但通過傳承影響世界,並不在這傳統之內。”


    江月白聞言默然,的確,若聖人真的完全不幹預世事,萬年前那一部禮法約束就不會一直傳承下來,並且在三百四十三年前被徹底廢除,青梧學宮也不會在那般悠久的傳承之中長久屹立不倒,而名震天下的武陽君,也無法在武聖傳承之下走到世俗權柄的極高處。


    見江月白陷入思考,靈聖語氣輕柔的道:“靈界隻是一方獨立的小天地,但與外界完全隔絕並不是什麽難事,你可以在這裏好好修煉,待擁有充足的力量,再去不遲。”


    “我與武聖的修行路雖近乎截然相反,要指導你一個小輩還是綽綽有餘,若你同意,十年之內,我能讓你擁有神座的力量。”


    靈聖的話語似和煦春風,令得江月白身軀一震,幾乎不敢相信。


    天下可有人敢保證,能夠在十年之內調教出一名神座?


    當今天下,哪怕是有能力競爭天下第一的那幾名神座,也沒有這樣的能力。


    可現在,站在他麵前,對他平靜的說出這般豪言,好似打算三文錢賣一塊大餅的,是超脫於天地之外的聖人,與那能夠在絕神崖下自由來去,視仙神天魔皆為無物的老東西同一層麵的超然存在。


    聖人既然發話,自然言而有信,比起君無戲言,這些早已不受天地拘束的超然存在,才更不會說謊騙人。


    因為沒有必要。


    江月白看著靈聖,又看了看一旁同樣驚訝的寒蘊水,心中思緒繞的更深了些。


    他若繼續入世,身上早已暴露的秘密傳播出去,必然會引來武陽君,而在當年那場陰謀之中,負責包圍並控製神劍山莊的,就是其統率下的神甲衛。


    哪怕他晉入無相之境,在麵對那名天下頂尖的神座之時,也絕對不會是其對手。


    他可以賭武陽君更加重視同門之誼,可在他心中,成功的概率隻有三成,而如果他更加重視神甲衛的職責,他的結局顯而易見。而一個在神國地位無比崇高的神座,想要找到一隻流竄的老鼠,無疑不是什麽難事。


    若蟄伏十年,十年後以神座之力重入世間,那就算是武陽君,也無法輕易的拿下他,他將運用更加強大的手腕,將當年的黑幕生生撕開。


    歸根結底,現在的他,或許在同年齡段下已經足以媲美那些頂級勢力的小輩,但在天下真正的強者之前,依舊太過弱小。


    螳臂當車,從來是取死之道。


    他認為,這就是靈聖想要說服他放棄的原因,至少在這靈界之內,他是絕對安全的。


    但江月白心中依然有一個難以抑製住的想法。


    他想要說服這位聖人。


    哪怕對方其實隻是在勸告而非警告,隻是想要讓他認清接下來的旅程可能會發生的那些事,並給他提供一條無比光明而安逸的道路,他依然不打算放棄自己早已堅持了很久的想法。


    “前輩,十年,我等不起。”


    江月白認真望向靈聖深邃的雙眼,鄭重其事的道:“或許我現在弱小到無法與那些頂尖的大人物抗衡,但有些事,總需要有人去做。”


    寒蘊水若有所思的低下頭,她最清楚江月白對替神劍山莊洗雪冤情的決心,她的父親寒寧天有著許許多多在意的事,令其無法放手一搏,但江月白不一樣。


    當她在靈界安心學藝之後,他將再無顧忌,但也必須孤身迎接來自各方的惡意。


    她想要開口相勸,但最終將話語咽了回去。


    認定的事情,他會拚盡一切去完成,若江月白真的選擇在靈界蟄伏,她反而會有些不適應。


    “哦?”


    靈聖語調微微上揚,似是有些驚訝,但從神情上看,卻並沒有覺得有什麽意外。


    “哪怕可能走不出這片山林?”


    “是。”


    “哪怕要麵對整個世界的惡意?”


    “是。”


    “哪怕明知自己想要做到的事,其實是那般虛無縹緲?”


    江月白聞言一笑,道:“前輩,我的答案隻有一個,已經不需要問這第三遍。”


    “十年或許不算太長,但我若退,心中可不痛快。”


    他握緊的右拳在胸前狠狠一擂,發出一聲沉重聲響。


    既是決心,也是態度。


    “既然如此,我也不強求。”


    靈聖抬起頭,靈界中的太陽並非那個真正的太陽,但現在的它,卻比那個真正的太陽還要刺眼幾分。


    “什麽時候想走了,隨意往一個方向直行百米便可。”


    說完這句話,靈聖緩步離去,作為一名聖人,她完全可以出現在靈界中的任何一個角落,如今這般緩緩踱步,隻是在給江月白一個思考的機會。


    或者說,反悔的機會。


    直到她的身影隱沒在樹林中,江月白也沒有上前哪怕一步。


    他隻是看著沒有隨靈聖一同離去的寒蘊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這一別,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既然入了靈聖門下,可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爭取有朝一日將那小白臉按在地上。”


    寒蘊水微笑應道:“我可不會打架,要打,以後你自己打去。”


    “至於學習,我從小就很勤奮,不需要你來擔心。”


    寒蘊水灑脫一笑,拱手抱拳,加上突然嚴肅的神情,顯得愈發有模有樣:“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江少俠,我們有緣再見。”


    江月白忍不住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然後重重的點了點頭,伸手,與這位其實相識也沒有多久,但已是生死之交的女子握手告別。


    沒有梨花帶雨,沒有依依不舍,二人都平靜參與著這場告別。


    無論是寒家小姐寒蘊水,還是靈聖之徒寒蘊水,都是那個寒蘊水,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若是有緣,將來定會再見,若能再見,何必在這搞得跟生離死別一般?


    ……


    翌日清晨。


    江月白接過寒蘊水準備好的包袱,在那裏麵,有著幾個瓶瓶罐罐,都是剛剛製成不久的藥物,隻是裏麵的藥材已不是那些平凡之物,而是靈界獨有的藥材,真要說起來,這也算是靈聖通過寒蘊水的手,給這位倔強的後輩準備的一份餞別禮。


    劫後重生的湖心亭中,一襲白衣淡然操琴,琴音淡渺,可與清風流雲相伴,隻是其中韻律似乎因為某個家夥的離去而格外歡快,毫無別離的蕭瑟意味,引得鳥雀盤旋啁鳴,好不熱鬧。


    “走了。”


    江月白將包袱背負身後,對著後方一揮手,朝著日出方向大步流星,自此一去不回。


    雖然他身上有一個儲物戒,足以將那些瓶瓶罐罐收納進去,但現在他將再度孤身踏上旅程,留給後方一個瀟灑而自信的背影就很重要,同時彰顯一下自己對這些東西的重視程度,或許還有給靈聖前輩展露一下自己陽光向上,不懼艱險的英雄氣概,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些到底有什麽重要的。


    或許,隻是少年人的一時心氣罷了。


    在江月白走出靈界的那一刻,葉空聲的琴曲戛然而止,下一秒,他已輕飄飄的乘風而來,落在靈聖身邊,微低著頭,像極了一個犯了錯,還打死不認的孩子。


    靈聖淡淡一笑,並未苛責自己的這位首徒,隻是她也沒有想到,一時的小衝突,居然還能夠僵化這麽久。


    隻是在這時,寒蘊水已是伸出雙手,一把摁住葉空聲雙肩,直接將這位仙風道骨的年輕人壓的一激靈。


    “師兄,你其實可以坦率一些,想要道歉,就不要躲在後麵撫琴送別,堂堂正正走出來不是更好?”


    “還是,想要我堂堂正正的叫你一聲師姐?”


    寒蘊水語氣歡快,盯著麵色發白的葉空聲,就像野貓看到了一條鮮美的活魚:“那家夥看不出來,我可不傻,哪有大男人身上這般香軟的?”


    寒蘊水抓到此番把柄,自然不會就此放掉,可憐葉空聲在靈界自小清修,不曾與外界有所交集,哪裏是寒蘊水的對手,當下被壓製的毫無還手之力。一旁的靈聖聽著旁邊的笑鬧,也隻置之一笑。


    招了個徒弟,靈界便鬧騰不少,或許,還會一直鬧騰下去。


    外麵,未嚐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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