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民國二十七年十月二十一日


    已經日上中天,小滿仍然賴著不起來,胡十娭毑一生勤儉,平素最見不得人睡懶覺,在院裏罵了一通,帶著薛平安出門現寶。小平安才一歲多,長得虎頭虎腦,一出生就是街上老老少少的寶貝,大家都喜歡逗他玩,特別是現在剛會走路說話,衝誰都笑嗬嗬的,讓叫人就甜甜地叫,真是人見人愛。


    湘君端著碗肉羹追出來,胡十娭毑已不見蹤影,她輕輕歎了口氣,把肉羹端到小滿的房間,看到被窩裏鼓鼓囊囊的一團,不由得輕笑出聲,輕手輕腳把肉羹放在床頭,把一地的髒衣服撿拾好,又從衣櫃裏找出一套薄薄的棉衣褲放在床榻,抱著髒衣裳就往外走。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姐姐,我去參軍好不好?”


    湘君腳步一頓,頭也沒回,冷冷道:“除非你打死三位老人!”


    身後沒了聲息,湘君心頭一酸,把衣服抱到後麵的水井,又繞回頭找肥皂,聽到胡十娭毑又在罵人,探頭一看,遠處不就是胡湘湘,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垂落胸前的兩條辮子跳躍著,辮子上紮的兩朵小花隨之飛舞,臉上紅撲撲的,即使素麵朝天,那嬌豔的顏色仍是難以遮掩。


    看到湘湘泫然欲泣的樣子,湘君下意識伸手,湘湘衝到門口反而停下來,看著她長長伸出的雙臂,眸中閃爍著莫名的東西,似憤怒,似委屈,又似深深的無奈。湘君已然明白過來,手臂緩緩垂落,轉頭就走,湘湘猛地撲上去抱住她,把頭擱在她背上,哽咽道:“姐姐,我還小,不想嫁人。”


    湘君反手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別怕,我跟你姐夫商量商量,時局這麽亂,早點嫁人也好。”


    湘湘渾身一震,擦著淚水連退兩步,顫聲道:“你就這麽想把我趕走,為了那混賬男人,你不要我啦!”


    “閉嘴!你這麽大的人,嫁人有什麽不對,難道想吃你姐夫一輩子!”胡十娭毑剛剛教育湘湘不要亂跑亂蹦,沒想到她視而不見,顛著小腳追回來,沒想到正好聽到這一句,抓起笤帚就打,一邊罵道:“我跟你姆媽(媽媽)都忙,是你姐把你們兩個帶大,她為你們受了多少委屈,你就這麽回報她,早曉得我不如把你丟到馬桶裏浸死,省得禍害胡家!”


    湘君連忙來擋,湘湘閃身躲在她身後,笤帚全落在湘君身上,湘湘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嗚咽著衝到小滿的房間,徑直撲到坐在床邊發愣的小滿懷裏。


    小滿俯身給她脫了鞋子,將她撈到床上,她很快停止哭泣,和他頭挨著頭縮在被子裏,靜靜聽著湘君溫柔的勸說,等胡十娭毑的叫罵聲停下來,才輕聲開口,“你是不是早知道,所以不去上課?”


    小滿低聲道:“昨天姐夫帶我去見了個大官,說要給你做媒。”


    湘湘抓起小滿的手,剛想狠狠咬一口泄憤,見他不閃不避,突然沒了興致,抱著他的手臂蹭了蹭,輕歎道:“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


    小滿給她一個爆栗,彈完又後悔了,為她揉了揉額頭,笑道:“笨,男人要打仗!”


    “我不打仗,我去周遊世界,研究各國的風土人情,走完了就回來寫書!”


    小滿心頭一動,伸頭朝外麵看了一眼,附耳道:“要不你假裝嫁給他,我們騙點錢出去玩?”


    湘湘斜他一眼,恨恨道:“說得輕巧,今天有大官來學校找我,那人肯定很有後台,到時候連累家裏人怎麽辦!”


    小滿沒了主意,兩人麵麵相覷,一個縮進被窩,一個捂住臉長長歎息。


    “娭毑,你不要老把孩子扔在外麵玩好不好,現在兵荒馬亂,平安有個三長兩短你賠得起麽!還有你,連個孩子都看不住,到底在家忙什麽!”薛君山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怒意,湘湘滿頭冷汗,一把抓起床榻上的衣服往小滿身上套。兩人正一團忙亂,薛君山一腳踹開門,氣勢洶洶衝進來,喝道:“湘湘,你今天在學校做了什麽!”


    湘君一手抱著小平安,一手來拉他,柔聲道:“他們還小,不懂事,別跟他們生氣,我做了你愛吃的肉丸子,去洗把臉吃飯吧!”


    在湘君麵前,薛君山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脾氣,冷哼一聲道:“妹子,跟你講明白,你砸的那個人是張主席親自請來的,我也得罪不起,下午我把人請來吃晚飯賠罪,我們全家的命都捏在你手裏,要怎麽做你自己看著辦!”


    “啊!她怎麽會砸人,那人有沒有事?”湘君驚叫起來。


    “是他不對,那顧清明關我什麽事,憑什麽要我巴結他!”湘湘梗著脖子道。


    薛君山心頭火起,大步衝到床邊,一手一個,將兩人拎起來丟在院子裏,湘君心知不妙,把孩子放下,撲上去抱著他,被他輕輕一撥就滾到一旁。胡十娭毑也想來護,薛君山大喝一聲:“你們都給我聽著,昨天小滿態度不好,得罪了上頭要員,今天湘湘又闖了大禍,這兩個小鬼不教訓教訓我沒法交差!”


    胡長寧從樓上書房衝出來,見這陣勢,閃到兩人麵前,指著薛君山怒喝道:“你敢!我的孩子連我自己都舍不得動手,你不要得寸進尺!”


    薛君山解下皮帶指在他的鼻尖,冷笑道:“就因為你們寵成這樣,所以兩個小鬼沒大沒小,除了吃就是睡,屁用沒有!日本人馬上打過來了,湘湘長得好,你還舍不得讓她嫁人,難道想讓她去給日本鬼子糟蹋!”


    胡長寧身體微微顫抖,連退了兩步才停,罵遍整條街無敵手的胡十娭毑也無言以對,上前抱著嚇得哇哇直哭的小平安繞到後院。


    無人能勸,兩人這才知道當真要受皮肉之苦,齊齊往外衝,沒料到門被人從外麵鎖上,兩人還沒反應過來,薛君山手一揚,兩枚銅錢正中他們膝蓋,兩人腿一軟,雙雙撲倒在地,終於見識到薛君山的本事,禁不住渾身顫抖。


    “君山,你要打打我,他們是我帶大的,是我沒管教好!”湘君突然跪了下來,淚流滿麵。


    湘湘心一橫,大叫道:“姐,你別求他,他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個流氓,我們一家人過得好好的,是他打斷小滿的腿逼你成親,他是我們的仇人,憑什麽還要聽他指手畫腳!”


    此話一出,院中頓時一片死寂,眾人麵白如紙,隻有薛君山森冷的笑聲在久久回響。胡長寧牙一咬,突然攔在薛君山麵前,沉聲道:“她不知恩圖報,是我管教無方,我自己來打!”


    “很好!很好!”薛君山將皮帶交給胡長寧,轉身把湘君從地上拉起來,笑眯眯道:“原來你一直把我當仇人,難怪每天對著我都沒什麽笑臉……”


    湘君聽得心驚膽戰,撲上去捂住他的唇,淚水潸然而下,“你何必跟小孩子計較,你對我們好,我怎麽能不知道呢!”聽到劈裏啪啦的聲音,湘君如何敢看兩人的慘況,縮進他懷中,抓著他衣襟瑟瑟發抖。


    胡長寧狀若瘋狂,紅著眼睛劈頭蓋臉抽下來,湘湘自知失言,害得家人受罪,縮著頭不閃不避,眼看她白衣上染了點點鮮紅,小滿咬牙撲在她身上,死死把她護在懷中。


    抽了不下二十下,薛君山將皮帶搶過來,俯身湊到兩人麵前,冷冷道:“你們兩個長點記性,等下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心裏有個譜。你們一日是湘君的弟妹,就一日是我的弟妹,有我在一天,自然會有你們的好日子過,懂了嗎!”


    兩人連頭也不敢抬,擠在一起抖若篩糠。


    胡家以前住在茶園巷,在那裏有個裁縫鋪子,由胡十娭毑和胡劉氏打理,後來劉秀秀從湘潭來到長沙,不願意要胡家多花錢,就跟著胡劉氏學裁縫,平時由幾個哥哥姐姐教她讀書認字。


    可惜的是,日軍的炮火沒有放過他們小小的產業,八月的時候日軍又來空襲,請來看鋪子的劉娭毑當場炸成碎塊,屍骨無存。劉秀秀要照顧生病的劉明翰,沒有去鋪子裏,再次幸免於難。


    胡十娭毑看過老家的慘況,大病一場,從此灰了心,不再堅持要開鋪子,胡劉氏閑不住,到碧湘街的一家裁縫鋪子裏幫手,幫他們帶徒弟的同時,正好繼續教劉秀秀,一舉兩得。


    胡劉氏牽著劉秀秀的手回來,老遠就發現家中氣氛不對,一是胡十娭毑沒有帶平安在街上玩,二是薛君山的車大白天還停在門口,十三歲的劉秀秀十分乖巧懂事,抽回手輕聲道:“姆媽,我先回去看看哥哥,明天再來。”


    知道兩兄妹畏懼薛君山,胡劉氏也不阻攔,叮囑兩句就進了門,正與胡十娭毑打個照麵,看到她手上的藥箱,心頭咯噔一聲,剛想開口,胡十娭毑朝她使個眼色,朝廂房飛奔而去。


    胡劉氏跟進小滿的房間,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胡十娭毑壓低聲音道:“別吵,細妹子今天惹到他了!”


    不用說胡劉氏也知道那個“他”是誰,拚命壓下嚎啕的衝動,顫巍巍地給兩人上藥。湘湘身上隻有兩處,看得出來打人者使了大力氣,有一處已滲出血絲,小滿雖然沒見血,身上瘀痕遍布,更是慘不忍睹。


    從頭到尾,小滿和湘湘頭挨著頭靠在一起,猶如被打散了三魂七魄,滿臉木然。


    上完藥,胡十娭毑用力戳兩人腦門,咬牙切齒道:“胡家怎麽出了你們兩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胡劉氏不敢吭聲,等胡十娭毑一走,猛地抓住兩人的手,滿腹話語卻說不出來,淚流滿麵。湘湘慢慢抬起頭,一字一頓道:“姆媽,別哭,我們以後不會這麽衝動,等我們能賺錢了,一定來接你們過去!”


    小滿深深看湘湘一眼,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如孩童時一般,用額頭頂在她額頭上,胡劉氏就勢把兩個腦袋瓜抱在懷裏,咬著唇嚶嚶哭泣。


    胡十娭毑親自下廚,準備出一大桌子好菜,薛君山怕客人不吃辣,專門從粵菜館南國酒家買了幾樣菜回來,左等右等,終於在夜幕低垂之時等到一輛黑色轎車。


    聽到喇叭聲,一身長衫馬褂的薛君山連忙出門,笑容格外燦爛。除了頂頭上司保安處處長徐權,還有一個身著筆挺戎裝的年輕人,如今見到顧清明廬山真麵目,薛君山不禁暗讚一聲,果然是一表人才,也不過才二十出頭年紀,劍眉星目,英氣逼人,身材修長挺拔,頗有幾分儒將風範。


    徐權額頭的大包未褪,看起來十分可笑,隻是薛君山見之心驚,哪裏敢再多看一眼,連忙點頭哈腰將兩人引進客廳,讓下人斟茶。


    顧清明眼角也沒瞥他一下,毫不客氣,徑直坐在沙發上,向徐權丟個眼色過去,徐權在下首坐定,笑吟吟道:“小薛,叫你家雙胞胎出來見客吧!”


    薛君山見這陣仗,一股無名之火嗖嗖直冒,這人肯定日子過得太好了,空有抱負,眼高於頂,也不是善茬,薛君山孑然一身闖蕩天下,最看不得這些耀武揚威的二世祖,顧清明皮囊再好,再有本事,也立時被他否決了。


    等湘湘和小滿來到客廳,薛君山臉色微變,這對雙胞胎都沒穿他吩咐的洋裝,仍然是一身學生妝扮。湘湘對薛君山的眼刀子視而不見,落落大方地來到顧清明麵前,用標準的官話似笑非笑道:“長官您好,我叫胡湘湘,這是我雙胞胎哥哥胡湘江,小名小滿。”


    即使她笑顏如花,顧清明冰冷的臉色並不見有一絲鬆動,十分不客氣地上下打量兩人。這下好了,兩邊都是硬邦邦的脾氣,肯定不能善了,薛君山暗暗叫苦,賠笑道:“兩位要不要先吃飯,不然菜都涼了。”


    顧清明並不搭腔,良久,突然嘴角一勾,指著徐權道:“為什麽砸他?”


    他也是說的官話,聲音十分好聽,隻是猶如冰棱相撞,竟有幾分冰寒之氣。湘湘呆了呆,胸膛一挺,冷冷道:“國父說過,中國有四萬萬人,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女子從前的地位很低,所以要主張民權主義,要讓女子和男子享有相同的地位,而這位陌生的先生一來就想將自己的意誌淩駕於人,要我在不認識你的情況下服從你,有什麽道理可講!再者,古來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講究婚姻自主,憑誰的一麵之詞,無論古今中外,怎麽也說不過去吧!”


    小滿一直盯著顧清明,不敢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捕捉到他眸中一道興致盎然的光芒,心頭一輕,笑眯眯道:“就是,國父國母也是自主婚姻!”


    “你很有趣!”顧清明淡淡瞥了小滿一眼,目光定在她眼底,冷笑道,“你讀過書,應該懂得秀才遇到兵的道理,奉勸你一句,做事別衝動,別試圖挑戰我們的底線。男子和女子不可能真正平等,男子在前線衝鋒打戰,時刻有可能為國捐軀,你們手無縛雞之力,就算獻身又如何,好歹能讓一個戰士激發保家衛國的鬥誌,讓他不會帶著遺憾離開人世。”


    “強盜邏輯!”湘湘氣得渾身顫抖,小滿見勢不妙,立刻將她拉回來,正色道:“顧先生,前線的戰士跟鬼子鬥,就是要讓我們的親人免遭ling辱,我不知道別人會怎樣,我是絕不會接受這種獻身,也不會答應讓我的姐姐和妹妹去獻身!”


    “你們今年幾歲?”顧清明並不見怒容,淡淡問道。


    “十六。”薛君山搶先回答,拚命朝兩人使眼色,一邊訕笑道,“顧先生,您千萬別跟小孩子計較!”


    顧清明擺擺手道:“別緊張,國難當頭,我本來也沒有找女人的意思,隻是聽說徐處長的事情,想看看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姑娘是誰。徐處長,我知道你是受人所托,以後別給我張羅這種事情,有句話說得好,‘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我就不相信小小日本真能吞下偌大的中國!”


    徐權麵有難色,薛君山眼珠一轉,拊掌笑道:“顧先生剛到長沙,人生地不熟,要是不嫌棄,讓這兩個小鬼為您做向導如何?他們不知道從哪學來的稀奇古怪思想,經常氣得我半死,還得請您好好教育!”


    顧清明似笑非笑道:“你不用投我所好,我對教育小孩子一點興趣也沒有,倒是你應該要你嶽丈好好抽他們一頓,徐處長大人有大量,不會跟女孩子一般見識,要落到別的長官手裏,你幾條命都不夠死!”


    薛君山冷汗淋漓,連連道謝,顧清明手一揮,起身就走,薛君山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低頭跟在後麵,剛走進院子,樓上傳來胡長寧清冷的聲音:“顧先生,請留步!”


    顧清明腳步一頓,胡長寧已疾步追出來,肅然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胡某十分欽佩,願意將小女許配給先生,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爸爸!”湘湘和小滿同時驚叫出聲,顧清明斜眼掃過去,撇撇嘴道:“胡先生,別抬舉自己!都說湘女多情,我看到的隻有潑辣野蠻無禮,你好歹也是教書的,連基本待客之道都不清楚,非要等客人走了才出現,你說這種家庭出來的女子我敢要嗎!”


    薛君山怕胡長寧一介迂腐夫子壞事,加上胡長寧第一次對孩子動手,情緒太過激動,這才在樓上歇息,胡長寧剛想解釋,湘湘低喝道:“爸爸,別說了!”


    確實也沒有解釋的必要,胡長寧轉念一想,伸手送客,顧清明深深看了湘湘一眼,隻覺那雙瞪得圓圓的眼睛頗有幾分好笑,搖搖頭大步流星而去。


    大門一關,湘湘和小滿梗著脖子站在昏暗的燈下,等著薛君山發落。奇怪的是,薛君山徑直走進屋子,根本當兩人是空氣。湘君滿臉焦急地迎上來,抓著薛君山的手不放。薛君山為她捋好散落的發,苦笑道:“白忙活一場,人家橫挑鼻子豎挑眼,根本不想找。”


    湘君悄然鬆了口氣,薛君山摸摸她臉頰,痞痞地笑:“別高興太早,這個月我一定要把她嫁出去!”


    湘湘和小滿同時握住對方的手,看見對方眼底同樣的絕望和無奈,笑得無比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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