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宋人有一首很著名的詞:“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陸文龍迫不及待地:“阿爹,你們到了揚州又發生了什麽事情?”


    “當時,我們大金隻有五千人馬,揚州有兩萬多守軍,還有幾十萬老百姓……”


    陸文龍屏住呼吸:“大金輸了?”


    “不,我們贏了!那兩萬多人馬,不戰而潰,望風逃跑了……”


    “哈哈哈哈,他們肯定是懼怕阿爹的威名,阿爹,您真了不起……”


    金兀術看著少年充滿崇拜和熱切的眼神,想起那場著名的淮揚太屠殺。衝天的火光,堆積成山的金銀珠寶,屍橫遍野的街道,被拋棄在水邊的趙氏列祖列宗的神主令牌。五千士兵,無一人不強奸婦女;無一人不豐收搶劫的財寶,無一人不屠殺數人以上——掠奪婦人財寶,向來是激勵遊牧民族踏馬中原的最根本最有效的戰爭******。


    “阿爹,是不是在揚州捉住了趙德基?”


    他從沉思裏抬起頭,看一眼自己這間富麗堂皇的大宅。這裏麵的許多東西,都是當初從淮揚戰場上來的,當時,運了幾百車,遠遠比大宋後來每年的貢賦還要多得多。


    他搖搖頭:“隻可惜,就在阿爹要捉住他的時候,被一個人阻擋了……”


    “啊?是誰?是誰還能阻擋阿爹?難道他比阿爹還厲害?”


    “她拚死護著那個昏君,將戰爭延長,我們大金軍馬不善水戰……”


    “難道我們會輸?”


    “那是阿爹打過的最大一次敗仗。”


    陸文龍第一次聽阿爹講起自己生平的失敗,又好奇又不安。


    “本來,那時阿爹已經占據了絕對的先機,可是,敵人裏麵,有一個很重要的人,我不想她死,一點也不想她死。就是她拚命護著趙德基,維護著這個異常昏庸、卑鄙又懦弱的人。他是我所見過的世上最卑鄙的人!阿爹的滅宋戰爭,也就此功虧一簣。那時,阿爹也帶著這把琴……”他想起在海船上的那一句“格殺勿論”,半晌無語。


    陸文龍則想象著阿爹在大船上,談笑間滅強敵的風姿,但是,形不成一個清晰的概念。隻無限惋惜地追問:“是誰護著趙德基?阿爹為什麽要放過他?”


    “她叫花溶!”


    陸文龍怔了一下,他當然知道“花溶”是誰。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既然趙德基是大壞人,媽媽為什麽還要救他?”


    他思慮一下,每一句回答都非常慎重:“那時,她還不知道趙德基是大壞人。她以為,他會成為宋國的希望,成為宋國的明君。”


    陸文龍不敢置信:“是他騙了媽媽?”


    騙麽?不能用騙。盡管政客如金兀術,此時也不知該怎樣回答兒子的問題,像在思考一場大局一般認真,好一會兒才說:“人一旦做了皇帝,就會改變。因此,他變得窮凶極惡,卑鄙無恥,殺掉了你媽媽很重要的一個親人……”


    陸文龍小聲說:“我知道,殺的是‘阿爹’……另一個‘阿爹’……”


    金兀術不置可否。從未有人告訴過他這段過往,但孩子聰明,已經有了自己的判斷力了,媽媽那麽拚命的報仇,他曾跟在她身邊那麽久,總是知道一二的。


    “趙德基為什麽要殺他?”


    “因為他功勞太大了。他讓趙德基坐穩了皇帝的寶座,建立了宋國第一流的防禦兵馬。就算是現在,大金也無法輕易和宋國決戰了。”


    少年十分震驚:“為什麽?難道不是功勞越大越好麽?”


    “因為宋國人膽小懦弱,十分卑鄙,容不下自己的英雄。”


    陸文龍完全不能理解,端了一杯茶水一飲而盡,又連喝三杯,才說:“那些宋豬,真可惡!”


    金兀術深深看他一眼。因為花溶的關係,陸文龍從不像其他孩子一樣動輒稱“宋豬”,但此時,他不經意地就說了出口,仿佛,完全以自己是大金人而自豪。


    他不經意道:“也不是所有宋國人都膽小……”


    他撇撇嘴巴:“我看,宋人裏,除了媽媽,其他都是膽小鬼。”


    金兀術慢慢說:“也不盡然。我有一次和宋國作戰時,遇到一個非常英勇的將領。他死守一座孤城,得不到任何援助。因為上司的錯誤命令,他的城防出現了漏洞,不久被我攻破。但是,他不願意投降,就自殺了。還有他的妻子,他們很相愛,為了不落入敵手,也殉節自殺了,隻剩下一個尚在繈褓裏的孩子……”


    陸文龍呆呆地聽著,也不知道是為什麽,隻覺得一股寒意從頭竄到腳,又慢慢從腳竄到頭,好一會兒才追問:“那個孩子呢?”


    金兀術淡淡搖頭:“不知道。也許是被人收養去了。”


    陸文龍的目光落在那張焦尾琴上,沒有再追問下去。但是,阿爹卻始終按著琴弦,仿佛整顆心都沉浸在了古舊的老琴上,修長的手指間,餘音繚繞:“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訪舊半為鬼,對手也罷,朋友也罷,兄弟也罷,他懵懵然地,想起自己最大的對手嶽鵬舉,想起政敵宗翰、穀神,想起直接間接死在自己手上的兄弟蒲魯虎、宗雋等等等……他們都死了,就自己一個人還活著。


    陸文龍抬起頭,見阿爹臉色很是晦暗。他微微吃驚,金兀術咳嗽一聲,一張口,竟然吐出一口血來。


    “阿爹……阿爹,你怎麽了?來人,快來人……”


    幾名侍婢跑進來,剛到門口,金兀術一揮手,她們不敢再上前,隻好一一退下。


    “阿爹,你受傷了?怎麽不治療?”


    他搖搖頭,微微按著胸口,順了一口氣,麵色蒼黃,強笑一下:“不礙事,阿爹這是擠壓很久的老毛病了,多多休養就沒事。”


    陸文龍不無擔憂,卻不知道如何為父親分擔,隻是不停給父親斟茶,希望這茶水就是一味靈丹妙藥。這些日子以來,他天天尋找母親,心裏也不是不怨恨父親的,還憋著一口氣,總覺得父親待母親太無情,此時,這些怨恨,忽然煙消雲散了。


    金兀術接過他斟的茶水,喝幹,手指還是放在琴弦上,咚的一聲,不成曲調,唯有彌散的飄渺的虛空。


    “阿爹,你餓不餓?”陸文龍看著桌上的三副碗筷,不知道父親等的是什麽人。“阿爹,你先吃點東西吧?”


    金兀術搖搖頭,忽然豎起耳朵,表情十分沉靜,似在聽著什麽聲音。果然,陸文龍也聽得這聲音了,是開門的聲音——金兀術已經下令不許打擾,而來人,卻敢於自己推門進來,顯然是侍女們一路放行。是誰?誰能這樣隨意進入四太子府?


    來人籠著麵紗,然後,慢慢揭開。


    他站起來,正要看是誰,忽然驚跳著歡呼:“媽媽,媽媽你回來了?哈哈,是媽媽,阿爹快看,竟然是媽媽回來了……竟然是媽媽……”


    金兀術一點也不奇怪,依舊坐在原地,一動不動,隻是,臉上掛了一絲淡淡的微笑,依稀籲了一口氣,無限的慰藉。


    “媽媽,我整天都擔心你,卻找不到你……你是不是去殺秦檜了?”陸文龍越說越低聲,一個勁地拉著母親的手,“媽媽,你餓不餓?快吃飯,你看好多好東西,阿爹放三幅碗筷,我都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原來是等著你,媽媽,我們正等你吃飯……”


    屋子裏分外沉寂,唯有他一個人嘰嘰喳喳地說話,也因此,更讓這屋子顯得空曠和寂寞。花溶無法回答他連珠炮似的問題,隻是拉著他的手在他身邊坐下,這時,目光才看向金兀術。金兀術自始自終坐在原地,迎著她的目光,眼神裏充滿了淡淡的笑意:“花溶,你果然還是來了。”


    花溶也看一眼她:“多謝你,四太子。”


    他淡淡道:“沒什麽好謝的,我沒幫到你什麽。”


    她眼珠子微微地轉動,微微的興奮:“秦檜,他逃到哪裏去了?”


    “回臨安了。他傷重,此行路途遙遠,不能疾行,估計還在路上。”


    花溶臉上露出微微的失望,卻是釋然的,隻微微搖頭,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時也命也。


    金兀術的目光不經意地將她從頭看到腳。一別近月,她並無什麽改變,隻是臉上消失了那種死灰一般的神色,雖然依舊清瘦,卻不憔悴,煥發了另一種新的活力,隱隱的,也消散了她這一年來擠壓的憤怒、壓抑和憤懣、絕望……她仿佛忽然慢慢變得強大了起來。多久了?久到許多年前,她在嶽鵬舉身邊時,才會有這樣強大的神情。


    他微微吃驚,這一次算不得成功的自殺,難道竟然反而令她強大?


    本來,她是更該絕望的。


    “媽媽,你餓不餓?你先吃飯,快吃……”陸文龍察覺不到大人之間的暗潮洶湧,不停地給母親夾菜,將她麵前的飯碗堆得如一座小山,“媽媽,你快吃,你要多吃一點……”


    花溶並不拒絕,臉上帶了溫存的笑容,微微憐憫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充滿了慈孝和純良的孩子,心裏卻微微一歎。


    她吃了飯,轉眼看到金兀術,他依舊坐在原地,看著自己,似在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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