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怎能比他先死?


    否則,自己怎對得起天上的那雙冤屈的眼睛?


    他的聲音更低了,貼在她的耳邊:“小虎頭一個人多寂寞啊,以後,我們還要生許多孩子跟他作伴;所以,你現在更要養好身子。養好身子才是第一要務……我們離開這裏,盡早離開,才能心無旁騖……”


    她這時才忽然明白他為什麽那麽急於返回海上,原來,既非那25萬銀子,也非耶律大用。他縱橫這裏,已經有了自己的一片勢力,說舍棄,就斷然舍棄,原來,都是為著自己。


    他如同在討價還價,將那個明晃晃的誘餌掛在她的嘴邊,如一個跳起來就可以咬到的香餑餑:“隻要你再稍好一點,你想怎樣就怎樣……”他嗬嗬嗬地笑,“就算整日整夜纏著我,都沒關係……”


    她雙頰通紅,“呸”一聲,“誰會纏著你?哼。”


    “現在不是纏著我麽?哈哈哈……”


    她咬著嘴唇,嬌嗔滿麵。


    “!!!”


    “丫頭,我唱一個曲子給你聽。”


    “不聽,不聽……不想聽……”


    “就要唱,一定要唱……小媳婦的腳兒喲,尖尖的……”如一隻老虎在唱兒歌,無比的難聽,非常的難聽。他自己卻自得其樂,唱得正酣處,忽然覺得脖子上癢癢的,伸手一摸,滑溜溜的,竟然是一條小蟲子,也不知花溶是何時從身邊的草叢裏抓來放在他脖子裏的。


    他啞然失笑,抓起小蟲子遠遠地扔出去。心裏充滿一種溫存和纏綿的情愫,他眉飛色舞:,唉聲歎氣:“唉,我一定要生個閨女,我好想有個閨女……”


    “為什麽?”


    “因為,那樣就有第三個人放螃蟹蟲子在我脖子裏了,哈哈哈……”


    笑聲傳得很遠,在清澈的湖水裏回蕩,隨著黑夜,慢慢地飄入天際,嫋嫋地回旋,幻化成輕煙,一地的浮雲。


    燕京的臨時行宮。


    經過了幾個月的修葺整治,雖然還是不如昔日遼國皇城的富饒瑰麗,但是,較之以前苦寒遙遠的金國上京,已經不啻為人間天堂。


    合刺躊躇滿誌登上龍椅寶座,兩手按在側椅上,打量著這空空蕩蕩的大殿。一溜的雕梁畫棟,一排的龍虎仙鶴;沒有任何的座椅,那是文臣武將的跪拜地。能坐著的,唯有自己而已。隻是,聽說宋國的皇宮,更加氣派,燕京與之相比,無異於螢火之於日月。


    他有了些微的遺憾,看看自己明黃色的龍袍,聽著周圍宮人的漢家漢語,除了腦後那一根長長的發辮,他已經跟漢家的少年天子,完全無二。


    太監尖尖的聲音,拖著尾音:“上朝了!”,於是,這聲聲“上朝了”,就悠悠地散開去,如回味悠長的天寶遺事。他熟讀漢家詩書,心想,那倜儻的唐明皇,他呀,才是人家羨慕的富貴。


    文武群臣魚貫而入。


    合刺不經意地看一眼左側的一張椅子,那是唯一的椅子。那是四太子的專屬,就算是在燕京,他也不敢丟掉這個習慣。權傾天下,形如仲父,他,終究還是不敢撤座。就連他的心腹漢家博士,也不敢如此建議。


    金兀術一身戰袍,龍行虎步,在椅子上坐下,一同接受著百官的朝拜。


    合刺清清嗓子:“眾位愛卿,有何事上奏?”


    一堆瑣碎的事情。然後輪到海陵。上奏的是失竊的25萬貢銀,也是今天的主題。合刺皺著眉頭,想象著那25萬白銀,堆在一起,會有多高?


    大家交頭接耳,爭執不休,主張全力剿滅秦大王的,主張向宋國討要的,主張追究責任的……金兀術在這一派議論聲裏,無動於衷。


    海陵看他一眼,才又啟奏,這一次,提到的是那名神秘的金將。他少年英俊,口才甚好,講得繪聲繪色,驚心動魄。


    眾人私下裏早就聽說了這次“拐子馬”出動的大事,卻無一人接口,隻是不停地看向四太子。天下兵馬大權,掌握在四太子手裏,除了他,還能有誰敢公然調動拐子馬?


    合刺不敢發言,習慣性地看向四太子,要他提示,但沒接收到他配合的目光,這才想起,此事針對四太子,自己怎能要他給意見?他斟酌著:“天下能調動拐子馬的,有好幾人。主要的是,這支拐子馬是誰的部下?”


    是誰的嫡係,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海陵不敢不據實以報:“臣追查了死者的下落,發現這些麵孔都很陌生,並不歸於任何將軍麾下……”


    “啊?”


    “是誰冒充拐子馬?”


    “那麽多人,難道一個也查不出?”


    ……


    那是平原作戰,那支精銳全是重甲,又占據了絕對優勢,來去如風,本就死傷不多。收集的七八具屍體,根本沒有任何的證據能表明他們的歸屬。這是海陵最鬱悶的地方,他原本以為這是四太子的死穴,可是,卻發現,自己原是徒勞無功。


    此時,他的臉上還帶著鞭痕,新鮮的,那是四太子鞭打了尚未愈合的。這些鞭痕還在隱隱做疼。


    金兀術站起來,若無其事:“當前要務,是抓捕秦大王,以及和宋國的談判。”


    “可是,聽說秦檜已經逃回去了,怎麽談?”


    秦檜受傷後,再也不敢置身冒險,反正天高地遠,聖旨還來不及到達,他當機立斷就返回臨安。至於他的傷勢如何,則是一個秘密了,至少金兀術現在還沒有探到。


    他露出笑容,從容不迫:“就是他走了,反而更好談。對我們大金更有利。”


    “四太子,您說,派誰捉拿秦大王最合適?”


    “海陵為先鋒!”他收斂了笑容,神情肅穆,“本太子為主帥!我就不信,秦大王這廝上天入地,還能生了翅膀飛了。這是大金的土地,不是一個海盜縱橫的世界!”


    合刺放了一百個心,這些年,他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性的依賴,他本就不善於國家大事,有四太子出馬,就讓四太子全權處理好了。


    入夜。


    四太子府開始了久違的一場盛宴。


    參與宴會的隻有兩個人。陸文龍看著父親,又看看滿桌子的美味佳肴,有點奇怪:“阿爹,我們兩個人能吃這麽多?”


    “不,是三個人。”


    果然是三幅碗筷。陸文龍想,還有一個人,會是誰?誰還在路上?


    “阿爹,誰還來?還有客人麽?客人什麽時候來?”


    “客人在路上。也許,已經快到了。”


    “不會吧,阿爹請客,誰還敢遲到?”


    “不是遲到。是她不知道阿爹準備宴請她。”


    “那你怎知道人家一定會來?”


    “阿爹神機妙算。”


    金兀術淡淡一笑。他麵前放著一張古琴,那也是來自宋國的古物,異常珍貴。他仿佛甚有興致,手指撫過琴弦,發出一聲綿渺悠長的回響:“兒子,今日阿爹為你彈唱一曲。”


    “啊?”


    阿爹這些日子一直板著臉,無比嚴肅,怎麽忽然有了閑情逸致?


    他在兒子驚愕的目光裏,自彈自唱起來: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麵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餘音停在最後兩句,縈繞不去。陸文龍第一次聽得這樣的曲子,而且是用純粹的漢語演唱的,壯懷激烈,又帶著不堪言說的悲楚淒涼。骨子裏的某一種種族審美被迅速喚醒,他怔怔地看著父親,潛意識裏,這曲子比自己聽過的所有大金的民間小曲都好聽多了。


    “阿爹……”他的話沒出口,見阿爹的雙眼全神貫注在琴弦上,心無旁騖,渾然兩忘。他不敢說話,這時,卻聽得阿爹開口,像在講述一個久遠的故事,那些英雄的風雲歲月:“這琴叫做焦尾琴,是宋國的亡國之君宋徽宗之物。當年,咱們大金縱橫天下,一直打到宋國的都城開封,俘虜了宋國的全體皇室成員。當時,大金的人口尚不及大宋人口的百之一二。我的阿爹,我們大金的太祖皇帝,僅憑13騎兵起家,但是,我們大金的男兒,個個都是英雄好漢,鐵騎橫掃,所向無敵。可笑宋國的百萬兵馬,簡直不堪一擊,很快就被我們大金打敗了。這把琴,就是宋徽宗為了湊戰爭賠款賣掉的……”


    孩子非常興奮,又自豪:“阿爹,這場戰爭,是你做的統帥麽?”


    “拿下開封,首功不是阿爹。但隨後,阿爹帶領大金10萬人馬,南下追逐宋國的餘孽趙德基,搜山撿海,一直將他逼到了茫茫大海上。他慌不擇路,奪路而逃。阿爹一直追逐到揚州……”


    陸文龍情不自禁接口:“揚州?我知道,我聽媽媽說,是個好地方……”


    “是啊,揚州真是個美麗的地方,阿爹生平也沒有再見過比這裏更繁華更富庶的地方。宋國有句俗話‘揚一益二’,就是說揚州天下第一,益州天下第二……”


    “這麽好?以後,我們可不可以去遊覽看看?”


    金兀術搖搖頭。這些年來,揚州已經不再是那個揚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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