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龍生平第一次見媽媽如此聲色俱厲,竟然不敢拒絕,下意識地就上了黑月光,他還沒坐穩,花溶高喝一聲“坐穩”,重重一鞭就抽打在黑月光的屁股上,黑月光吃疼,拔足就飛奔起來。


    “紮合,文龍就拜托你了,無論如何要保住他一命。”


    “小哥兒……”


    又是一鞭抽在紮合的馬上,他的話沒說完,馬已經跑遠了。


    花溶如釋重負,這才回頭。棗紅馬也受了傷,仿佛不堪重負。花溶一咬牙,還是翻身上馬,在她的身後,天已經亮了,雨洗過的天空霞光萬道,透露出陣陣青草的略帶點兒腥味的芬芳。她緊繃著的心又懸了起來,臨時武裝起來的老弱病殘,拿著簡陋的弓箭石器,有的騎馬,有的騎驢,互相攙扶,每一個人仿佛都變成了一頭豹子,準備著生命中的最後一擊……


    花溶聲音幹澀:“大家都準備好了麽?”


    “準備好了!”


    眾人眼裏沒有悲哀,昨晚,他們的子女後代精壯勇士已經逃離,現在,老邁之軀還有何懼?隻是,他們不明白這個異國來的女人,為何還不計生死地留在這裏,留下指揮他們。


    一個老者開口:“首領,你為何不走?你可以走的!孩子們都走了,我們這些老朽,死不足惜。”


    花溶微笑起來。


    “你並不是大蛇部落的人,你也可以走!”


    “可我是你們的首領!”


    她揚起鞭子,看著東方的朝霞,前麵,澆花河的花香幽幽地傳來。她覺得奇怪,這一刻,她竟然忘了自己背負的仇恨,忘了自己還不曾殺掉秦檜、趙德基。隻因為這些野人們信任的目光,所以必須跟他們在一起,浴血奮戰,直到最後一刻。


    “我跟你們一起走!大蛇安頓好了孩子們,還會回來接應我們。勇士們是不會扔下我們的。大家打起精神,我們都會活下來,都會!”


    眾人沒了負累,反倒心情輕鬆,不顧金軍隨時的追趕,就往他們的目的地而去。


    紮合帶了陸文龍跑在前麵。又轉到了昨日的激戰之地,這裏依舊是安罕在巡邏。老遠,他一見紮合帶著“兒子”衝過來,心裏早有準備,看在昔日的情誼上,撮一聲口哨,他的手下的士兵們會意,便出工不出力,紮合也不下殺手,雙方佯攻一番,紮合已經帶著陸文龍衝了出去。


    一名士兵有些擔憂地問安罕:“紮合跑了,怎麽辦?”


    安罕不以為意:“他是我們大金人,又不是遼人,殺他作甚?而且,上頭並沒有單獨要我們殺他。我們隻負責殺掉那個首領就好了。”


    “為什麽非要殺大蛇部落的首領?一個野人能成得了什麽氣候?”


    “我們隻是奉命行事,殺了就是了,誰管那麽多?快去幹活,千萬不能讓那個首領跑了,聽說他很厲害。”


    “是。”


    紮合二人一路暢通無阻,眼看,就要脫離金軍的視線範圍了。再追上去,憑借著黑月光的腳程,很快就能追上大蛇等人。


    陸文龍卻一步一回頭:“紮合叔叔,我媽媽是不是出不來了?”


    “她能出來。”紮合安慰著他卻心急如焚,忽然說,“文龍,你先走,快去追上大蛇他們。”


    “你呢?”


    “我落下了點東西,回去看看。”


    陸文龍十分聰明,已經看出他的意思,“紮合叔叔,你看,金軍,金軍又追去了,他們往澆花河邊去了,是去殺我媽……”燦爛的陽光下,遠遠的,金軍的黑色旗幟如猙獰的一條條毒蛇。


    “不好,我媽媽一定出不來了……”


    “文龍,快走!”


    “不行,我要回去救我媽媽。”


    紮合比他還憂慮,小哥兒這一留下,一定是有死無生。他本來打算的是拚著將陸文龍送出叢林追上大蛇等人,自己再返回去,可是,情勢危急,隻怕不等返回,小哥兒等人就死於非命了。


    陸文龍見他猶豫,竟然不問他的意見,一拉馬韁,調轉馬頭就往回衝。


    紮合大驚,急忙喝令他停下,可是,陸文龍心急如焚,完全不聽他的命令,黑月光腳程又快,他拚命加速,恨不得插翅飛回去和媽媽並肩作戰。紮合喝止不住,隻能隨著他又跑回去。


    花溶剛帶著眾人逃到澆花河南岸,金軍的追兵已經趕到。這些金軍,惱恨己方百倍的軍力卻老是被這支小小的野人部落捉弄,這一下,見了一幹老弱病殘,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上來。隻聽得一聲聲慘呼,野人們也殺紅了眼,哪怕是老弱,也令金軍一時沒法得手。


    金軍受到如此激烈的抵抗更是火冒三丈,下手沒有絲毫容情,老殘們畢竟身子骨弱,一口銳氣消磨殆盡後,再也支撐不住,血濺當場。


    花溶是這群裏人功夫最厲害的,圍攻她的人就越來越多。眼看周圍的人們一個個倒下去,她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也如殺紅了眼睛的魔獸,砍瓜切菜一般,也不知到底已經殺了多少人。


    黑月光在陽光下衝出來,在澆花河裏濺起一陣水花,渾身的毛發黝黑發亮,令人不可逼視。金軍大喊:“黑月光,黑月光……”


    安罕聞聲過來,氣急敗壞:“紮合,你好不知死活,又跑回來幹什麽?”


    “安罕,我求你放過我們。”


    安罕來不及說話,一名騎著黃色大馬的將領衝過來,看樣子軍銜遠遠在他之上。將領揮舞著手裏的刀大喊一聲:“將軍有令,今日必須結束戰鬥,徹底拿下大蛇部落……大夥兒賣力,重重有賞……”


    安罕再也不敢說話,退到一邊,士兵們潮水一般便湧了上來。


    紮合情知已經沒有任何通融的可能,安罕根本做不了主,一咬牙便護著陸文龍往花溶的方向衝去。


    好在安罕等還暗暗手下留情,對紮合二人一直不下殺手,如此,紮合又猛衝一陣,遠遠地,已經能看清楚花溶身上的血痕了。


    又是一輪新的圍攻,她再也支撐不住,已經傷痕累累的身子疼得麻木了意誌。一柄刀砍來,她竟然不知道避讓,依舊直直地拿了刀跟他對砍。那人卻不敢搏命,刀鋒一歪,砍在棗紅馬的身上,棗紅馬幾乎半邊頭顱被削下來,慘叫一聲,一陣劇烈的顛簸,花溶被生生顛下馬背。


    眾人見她落馬,無不欣喜,知道殺了這個戴著羽毛冠冕的野人,整個野人隊伍就算被徹底打垮了。


    十幾人圍上去,眼看一刀就要砍在她的身上,眾人一陣紛亂,身後,陸文龍和紮合拚命衝殺前來,陸文龍拚命地喊:“媽媽,媽媽……”


    他用的是漢語,眾人並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但隻見紮合憤怒的目光,無限擔憂:“小哥兒,小哥兒……”


    金軍受到這一衝擊,見來人勇不可擋,紛紛避開他的精銳,趁此間隙,陸文龍已經衝到花溶身邊,大聲喊:“媽媽,快上來。”


    花溶見了二人,勇氣上來,提一口氣,黑月光很有靈性,見主人遇險,竟然主動矮下身子,花溶一躍就跳上馬背,陸文龍長槍揮動掃落幾個阻攔的金軍。金軍見這個少年竟然如此勇銳,無不驚異,立即,便有更多的士兵圍上來,務求先殺掉這個少年。


    兩柄大刀同時坎向陸文龍,花溶慘呼一聲,狠命打掉了刀子,忽然躍下馬,攔在黑月光的前麵,嘶聲道:“你們不許殺他,他是四太子的兒子!”


    這句話是用女真語說的,眾人聽得分明,也發現這個戴著散亂的羽毛冠冕的“野人”竟然是個女人。而且,馬上的少年,也洗幹淨了麵頰,絕非野人,而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


    眾人停下,無不驚異。


    花溶又大喝一聲:“他是四太子的兒子,你們不許殺他!”


    士兵們麵麵相覷,這個少年真是四太子的兒子?


    “快,叫你們的將領出來。你們不認識,他們肯定認識,這孩子是四太子的兒子,你們若殺了他,四太子決計饒不了你們。”


    這時紮合已經衝過來,護住二人。安罕也衝過來,士兵們舉著武器圍成一團卻不敢下手。紮合怒吼起來:“安罕,這是四太子的兒子,你還不放了我們?”


    安罕遲疑道:“你不是說是你的兒子麽?”


    “我還沒成親,哪有兒子?你們難道連四太子的兒子也不認識?你自己睜大眼睛看看……”


    安罕還是不敢置信:“我並不認識四太子的兒子,他真是四太子的兒子?可他若是小王子,又怎會跟你們在一起?”


    陸文龍也怒了,大聲罵道:“睜大你的狗眼,連本王子也認不得,回頭叫阿爹殺了你們……”


    他也是說的女真語,那份架勢,真真透出一股貴氣。這一次,安罕倒是相信了:“好,你若真是四太子的兒子,我們就帶你去四太子麵前對質。如果不是,小鬼,你就死定了。”


    陸文龍不屑道:“你快去叫我阿爹來。見了我阿爹,自然一切便知分曉。”


    他說話時,才發現不對勁,靠在黑月光麵前的花溶,提著武器的手逐漸下垂,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大急,喊道:“媽媽,快上來,媽媽……媽媽,阿爹要來了,他來了絕不會殺我們,媽媽……”


    “哈哈哈,四太子的兒子殺不得,難道其他人也殺不得?”一騎快馬橫衝直撞地過來,馬上正是先前那位級別較高的將領,他瞪圓了眼睛,“安罕,你們還愣著幹什麽?快殺了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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