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嚓”的一聲,一個火星燃著了,阿濁將豆大一點的小油燈舉起來定定地看了看,我順著燈點走過去,依稀看清她蹲在盡頭的牆根下,不知道在幹什麽,“我是想叫你去吃飯的,你一個人躲在這裏做什麽?”


    “吃飯?”她很意外,“他們從來不讓我進廚房吃飯的。”


    “但你也一起幫忙幹活啊,為什麽不讓你進去吃飯?”我也蹲下來,把帶來的鹽芋和茶蛋遞給她。


    “我是烏糍姐在路邊撿回來的,隻要給我口飯吃不餓死就行了。”她憨憨地笑,我這時才注意到她身邊地上有個缺了一大塊的碗,碗裏有點飯菜,碗口還架著筷子,我好奇道:“你怎麽不吃啊?”


    她似乎被我發現了什麽秘密似的不好意思:“我想請小弟弟們先吃。”看我驚訝的表情,她趕緊解釋:“這堵牆根下麵有聲音,我來這兒不久就發現了,他們在說餓……”


    我被她說得頓時毛骨悚然起來,“牆根下麵哪來的小弟弟?”


    “都是姐姐們的孩子啊。”阿濁笑道,忽然她做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把耳朵貼到牆上聽了一會兒:“你聽,他們來了……”


    “誰、誰們來了?”我雖然害怕,但又好奇,隻得學著她的樣子也把耳朵貼上去:“……哎?”還真的模糊聽到一些人聲,還有很多雜亂的腳步聲,突然腳下兩塊磚頭“格拉”幾下動了動,阿濁立刻整個人趴在地上衝那個牆根縫隙裏輕聲喊道:“老虎?……老青?”


    默了默,那塊磚頭被完全推開了,裏麵伸出一個小手,有個男孩子含糊的聲音回道:“來了……”


    阿濁趕緊把茶蛋遞到那手裏,手便縮了回來,阿濁又衝那個磚縫裏說道:“我這裏還有個芋頭,來拿麽?”


    過了一會兒那小手又伸了過來,阿濁把芋頭也給了他。


    我驚訝地看著阿濁,也俯下身過去看那磚縫,但臉都印在泥地上了也隻是黑乎乎的,什麽都看不清:“這堵牆後麵是哪裏?他們是姐姐們的孩子?哪些姐姐們?”


    阿濁搖搖頭,“我隻知道這牆根下麵能聯係到他們,但那邊是哪裏我可不知道,他們說自己是這個萼樓裏的姐姐們的孩子。”


    這時磚縫裏又傳來男孩子含糊的聲音:“謝謝姐姐……”後麵的就聽不清了,阿濁趴下去聽了一會兒,不時點點頭,然後回道:“好、好,我會轉告的。”待到話都說完了,她像是完成重要心事一樣鬆一大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剌剌地拿起那個缺口碗狼吞虎咽吃起來,我好奇道:“你們剛才都說什麽了?”


    “嘿嘿……老虎說今天來了個新姐姐,是好人,還叫我轉告要謝謝你。”


    “哦?”我心裏還是困惑不解,“這個萼樓裏的姐姐們的孩子是什麽意思?”


    “不知道呢。”阿濁無所謂地笑笑,“你都吃飽了嗎?你出來這麽久他們不找你?”


    “對啊,我都忘了!”我別了她跑回廚房去,還好大家吃完飯都在那四散閑坐著,趙不二正巴結在羅娘旁邊賠笑說話,羅娘卻話不多,總黑著臉不苟言笑。趙不二正沒趣,看見我就衝我伸著懶腰道:“哎哎,交五鼓了,咱回去吧,忙了一夜我都困乏得緊了。”


    於是我隨趙不二一起辭了眾人,從小廚房的偏門出去回頭羹店不提。


    “大暑”民諺有一候腐草為螢、二候土潤溽暑、三候大雨時行的說法,明日就是“大暑”了,今夜院子裏果然就飛來好些螢火蟲。


    羅娘今晚宰了幾隻鵝鴨雞兔,分別做幾種熬肉和熏肉,趙不二則負責切肚絲、燒鱔絲,還有腰腎雜碎湯,是給各院的大人們滋補的,但因是暑氣最盛的時節,所以最主要的還是做槐花涼水麵和甘菊冷淘麵。


    錢塘這附近一帶槐樹不多,所以那幾筐槐花據說是國舅老爺讓人從北地摘好後火速快馬送來的,蕊黃粉白的極好看。


    烏糍姐帶著幾個人揉麵切細麵條,煮熟後就放入冰塊涼水裏浸漂,然後鮮槐花加鹽裹麵蒸熟,再拌入雞油炸的香蕈,椒鹽水酒醃漬的生青蝦肉、油醋汁、香油炒的萵筍脆絲、蔥芯碎等,以備吃時配那涼水麵條的;還有甘菊冷淘麵則是把錢塘本地有名的白菊花瓣汁和麵,配以蟹粉海參段或藕梢糟魚塊,擺放精致漂亮地呈去各院。


    風露人間的飯食現在都依例由我送去,我一個人拿不了太多,便求阿晉跟我一道去,兩樣麵食,還有趙不二做的鴨血瓤糯團、烏糍姐做的蛤蜊油餅等小菜點心就裝了兩大提盒子,我和阿晉都小心費力地慢慢走,還好這幾日已經把萼樓裏大概的路徑摸熟了,順著流溪回廊走下去,看到長石鋪的台階上去就是。


    阿晉來萼樓做事的日子隻三個多月,其實並不比我長許多,為人嘴巴有些輕佻但做事麻利,心眼又很好,廚房裏誰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他都會主動過來沒有二話的;這會兒走著路,他嘴皮也不閑著:“你知道住在花塢那個國舅吧?嘁!什麽國舅啊?你知道?大明朝已經完了!他哪個姑姑親姨是皇貴妃也沒用!再說他哪有什麽親戚是當皇妃的?”


    我好笑道:“你聽誰說的?”


    阿晉壞笑一下,“花塢的蕙姐姐說的唄,那國舅是個嘴裏吃著、手裏攥著、眼裏還得看著的老色鬼!花校書不在眼前一刻鍾他就往蕙姐姐、芸姐姐她們房裏鑽。我常去蕙姐姐那送東西,她沒事的時候也愛關起門來單獨留我喝兩盅……”


    “呸!呸!”我聽不下去了就啐他,“你瞎編的吧!他再糊塗也不會說自己不是真國舅啊?”


    “他有次喝醉了時說的,他有個表妹是新入宮不久的選侍,按說有機會親近龍顏吧,可沒幾天這皇帝老兒就遭難啦!他們家因為有官路門道做生意,所以錢多得是,逃到南邊來仍舊能過他的好日子……”這時兩個人迎麵走過,阿晉立刻壓低了聲音,我沒當他說的是真事,聽過也就罷了。


    “景蕭索,危樓獨立麵晴空。動悲秋……”嫋嫋的歌聲如水一般傳來,我的腳步不由地慢了:“可惜當年……落花流水忽西東……”


    “是雪鵷嶼的梅夫先生在唱柳三變的詞《雪梅香》。”阿晉也聽得一臉神往。


    我有點驚訝:“你懂那唱詞?”


    “咳!這有什麽,我雖然沒讀過書,但校書們唱的曲兒我從小就聽過不少。”他不無得意地說著,這時我倆已走到回廊盡頭,路旁一棵大半藏在夜影裏的桂樹蔭裏忽然閃出一人,“你們來得真慢。”


    我和阿晉都嚇了一跳,把燈籠舉起定定照一下,看那細挑兒高個身段、穿一襲綠地纏枝金茶花披甲、手中執一把紈扇半遮著臉的女子,原來就是風露人間的雲香!


    她似乎正因促狹嚇到我們而高興得“嗤嗤”笑,阿晉向來與各院的姐姐關係洽好,便靠過去:“雲姐姐,你竟躲在樹後麵嚇人!”


    那雲香不笑了,卻仍用扇子擋著臉把身子往樹蔭裏退了退:“今晚有貴客來閣中與我們風校書消夏,茶過三巡隻等吃麵,小月,你還不快走著兩步,再晚點挨罵了。”


    “哦,好!”我趕緊答應著走,不曾想雲香卻叫住阿晉:“你先站住,把食盒交給小月先拿上去,我那邊幾人還在趕做玉麵丸,急著缺味引子,你來幫忙做一副好了。”


    阿晉看看我,其實我曉得他能有這樣差事心裏早樂開了,隻是礙於幫我提食盒,我雖為難但不好逆雲香的意思,空出一手:“給我吧,就這幾步台階而已。”


    阿晉把食盒給我,又把燈籠把柄別在食盒的把手裏,不忘叮囑兩句:“好生走路,到了上麵就喊人接過去。”


    我一一應了,他隨雲香走另一條路,我繼續拾級而上;敞軒外早有人迎候著接過東西,我站在那裏歇下腳的當兒,一陣風挾著大捧茉莉花清冽的香味便撲麵而來,我不禁用力吸了吸鼻子,旁邊年紀和我相仿的小玉香小聲道:“香吧?今天來的客人白日裏特地包下近郊所有花農田裏的茉莉,叫織娘把鮮茉莉花串成四大張簾子,這會兒將風露軒四麵都懸掛起來,不論東南西北風輕輕一吹,都香得什麽似的。”


    看我驚歎不已,她嘖嘖嘴:“這算什麽?我們風校書的雅趣高貴且刁鑽是出名了,越這樣那些人越願意來圍著她花銀子,還打趣說古有褒姒笑聽裂帛,今有風娘喜畫煮酒。”說罷,她趕忙著自己手頭的事去了,我想起來了風露人間這麽多回,還沒有正麵見過風校書長什麽模樣呢,現如今外麵世道混亂糟糟不成個道理,萼樓裏倒這麽一派歌舞榮華升平的景象。一邊這麽胡思亂想著,我一邊往回走,阿晉幫忙捶藥,肯定得要一些時間,我還是自己先回去了。


    “咣……梆梆”遠處悠忽傳來打更人的敲梆聲,進入丁夜四更了。


    我正拿著海碗淘洗燕窩,這是待會要加入冰糖在瓷罐子裏,隔水用極小的火燉下的,得一直燉到明晚。“阿旺,你去瞧瞧阿晉回來沒有?真不知道死哪去了?他明明曉得明晚的消夏節宴要做很多準備,還跑出去躲懶?”這是趙不二第三次叫阿旺出去看了,他在做夏凍雞、釀藕,他負責的十幾道涼菜,大多都得在五更前做好然後下放到井沿裏冷浸著,時間緊迫,他急得兩眼都要冒火星了。


    這也怪萼樓的規矩,因為是入夜才開的營生,所以最遲到五更天時這裏各院便熄燈打烊了,從裏到外大小一道道門庭都上鎖緊閉起來,我們在廚房做事的人這時也必須從偏院小門出去各回各處。


    “你叫阿旺到門外看有什麽用呢?小月說他是被風露人間的雲香叫去的,你不如叫阿旺去那找他一趟。”烏糍姐說完又“噗嗤”一笑,“去了這麽久,那小子回來時估計腿兒也軟了,還得你給他做碗補湯吧?”


    一眾人拿這話打趣,阿旺卻不肯去叫阿晉,趙不二自己一個人更不願去,一邊罵阿晉一邊趕著做完手頭的事,五更敲正時與我一道回頭羹店不提。


    黃昏日落時,順著桃柳蔭裏的湖畔走,遠近明暗的水麵蒲間有好些螢火蟲在飛轉,想來便是我滿腳踩爛的草莖所化生?


    趙不二步子很快,他仍憤憤地記著昨晚的事,“待會看見阿晉那小子必定要敲他的頭殼!今晚罰他洗完所有鍋碗才準吃飯,還有搬西瓜……各院的西瓜都由他搬去!”


    突然一陣“劈裏啪啦”,豆大的雨點毫無征兆地照我們一頭潑灑了下來,趙不二一手擋頭撒丫子就跑,我跟在後麵跑了幾步,前麵就是河溝石橋了,過橋就能看見萼樓前麵的蕉樹和瓜田,我剛踏上石橋的一階石磚腳底就一滑,險些撲倒在上麵,還好一手撐住,頭朝下之際望見了橋底,原本那不寬的河溝都長滿了雜長的草葦而已,我低頭的一瞬間卻瞥見草葦根底下似乎有一些眼光轉動:“嚇!”


    我趕緊站直了身,再仔細看時,橋底下黑黢黢的,天色已經因為暴雨而完全陰暗下來,什麽都看不清。是錯覺麽?橋下那光景似乎哪裏感覺很熟悉……我已經被雨澆得落湯雞一樣,心裏又害怕,連滾帶爬地跑回廚房,甫衝進門,卻發現廚房裏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轉到我身上,我心裏“咯噔”一下子,顧不得頭發還滴著水,站在那不敢動:“怎、怎麽了?”


    阿晉就這麽不見了!


    自我昨晚與阿晉去風露人間送東西分開後,廚房裏的人就再也沒見他回來過。阿旺正打算去風露人間找雲香問問,想來她們也不會把阿晉留在閣中一整天。


    我連忙道:“我跟你一起去?”


    烏糍姐皺眉阻止道:“阿晉的事還不是第一要緊的,本來今夜要各院齊聚院中大荷花池邊飲消暑宴,這會兒突然下雨,一時也不能停的模樣,你不如去鴛鴦館請示碧蘢夫人的意思。阿旺自己去風露人間就是了。”


    廊廡間數盞照明的擎枝琉璃燈被夾著雨水的穿堂風吹得火光搖曳,即刻就會熄滅似的奄奄一息;蓮花池中平素亮紅的絹紗船燈也被雨水打滅,池中砌作蓮花形態的戲台上,樂伎生旦們也不知躲到哪裏避雨去了,原本喧囂迷離醉畫般的萼樓,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一時間黯淡得沒了活氣。


    我一個人打著燈籠尋摸到碧蘢夫人所住的鴛鴦館,走進院子裏,也不見平時在門首接應的小丫頭,且房門緊閉,屋裏燈火通明,有女子的身影在燈前走來走去,像是仍在梳妝打扮。


    我知道萼樓的大小規矩,到各院沒有通傳丫頭幫忙遞話,我是不好直接過去敲門的,便站在廊簷下等著,這鴛鴦館的庭院不大,隻有七八步的長寬,雨水打在屋簷垂下的木蓮藤蔓,翠色的葉子發出輕微悅耳的叮咚聲。


    我為了避雨,把身子往裏麵靠些,卻無意中聽到裏麵碧蘢夫人的聲音:“這回做玉麵丸竟那麽費事,耽誤這幾日,差點就……”聲音小了下去,聽不清說的什麽,然後接著是露哥的聲音:“今晚下的這場雨,把各處的燈都吹滅了……各院校書還有丫頭們隻好待在各自屋裏……”穿堂風“咻咻”地時而掠過我的耳朵,聲音又聽不清了——


    “嘿!什麽人在那偷聽!”突然腦後一個尖利的聲音大叫一聲,我嚇得全身一顫猛回頭,是鴛鴦館的通傳丫頭阿魚,她蓬著半邊頭,一隻手捂著額角和散發,一隻手凶狠狠地戳著我繼續大叫:“夫人,夫人!有人在外麵偷聽!”


    “我,我沒有偷聽!”我急得連忙分辯:“我隻是進來屋簷底下避雨,剛才,剛才又找不見你,我真的沒偷聽!”


    房門這時打開了,露哥匆忙出來,看見我狼狽的模樣,似乎微微舒了一口氣,便朝屋裏回道:“夫人,是廚房新來的小月姑娘。”


    阿魚咬牙切齒道:“我就進屋畫幾筆眉毛,她趁我不在瞅空不聲不響這麽溜進來,肯定不知懷著什麽心呢!”


    露哥卻走去一手拍在她肩上:“誰叫你進去畫眉毛的?這個時辰來請示夫人事情的人自然會多。”


    阿魚不服氣:“今日大暑嘛!熱氣把臉皮都蒸糊了……”露哥更用力拍她一下:“臉髒了洗!妝糊了就畫!還頂嘴!”


    阿魚捂著臉進去了,露哥這才轉過來,臉上掛著慣常的笑向我道:“小月姑娘,來找夫人有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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