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曬幹的桃花、木樨、白檀、白丁香那些花兒、藥材一起搗碎,然後錘蛤粉、玉屑,調水銀霜加蜜熬一鍋便是了。


    因萼樓隻在太陽落山以後才開門迎客,所以我們需酉時二刻到二門下應卯,從一個小角門走十餘步去到偏院大廚房便是。


    來接應我們的還是露哥,到了廚房裏,先見到兩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在地上擇菜,進門便聞到一股油煙氣,隻見灶上一口大鍋燒著滾油,有個頭上罩著一尺高篾絲狄髻的中年婦人正在炸獅子頭,聽見我們進來就側了側目,露哥介紹道:“這位是掌廚的羅娘。”


    趙不二便朝她略彎身打一哈哈,那羅娘也就笑笑沒作聲。露哥又引我們看另一邊,有個同樣罩個一尺篾絲狄髻,稍微比羅娘年輕一點的女人,帶著一個小廝在捏點心:“這是專門做點心果子的烏糍姐,”露哥笑道,“就因為她做的烏糍特別好吃,咱都這麽叫她。”


    然後她又喊來兩個十五六歲、眉清目秀的小廝,“這是阿旺和阿晉,專門給趙掌櫃做傳送和打下手的。夫人說了,掌櫃的剛來,這裏的鍋盆碗瓢用著未必順手,有什麽需要便盡管列出單子讓人去買。”說著她又一一指點了各樣瓜菜、柴米物什擺放的地方,我跟在她身後正詳細聽著,冷不防她轉身拉起我的手,“聽說那晚的翡翠燒賣是你做的?夫人說有種特別好的滋味,讓我問你還會什麽?”


    “我……”我愣了愣,“一般的飯菜點心都會做些,隻是不知合不合夫人的口。”


    露哥剛要說什麽,忽然耳後一個聲音打斷她道:“會做點心的?那就先過來幫我和麵看看!”


    我循聲望去,是那個烏糍姐,她抬起滿是白麵的手朝我招招,我便走過去,她道:“聽過‘綠荷包’麽?”


    我搖搖頭。


    “那你會做菜汁餛飩皮麽?”


    “會的。”我連忙點頭。


    “喏,把那些小青菜跟麵粉拿去,和好做餛飩皮來我使用。”烏糍姐把一盆洗好擇過的青菜和麵盆塞到我手裏並不忘叮囑:“麻利些!緊等著使用!”


    “是!”我不敢怠慢,朝露哥彎一彎腰正要自顧去忙活了,又想起一件事,“請問……我能用哪個灶?”


    烏糍姐環顧了一下,周圍幾口灶都有人占著用了,“這樣吧,你跟我來。”說著她帶我走出廚房門外,一指院子外間靠牆一口大灶,突然就大聲喊道:“阿濁!阿濁?”院子裏暗暗的,好像沒有人:“阿濁!……那丫頭跑哪躲懶兒去了?”烏糍姐又提高了嗓門,終於一個人影不知從哪個旮旯裏跑出來,“來了!來了!姐你叫我?”


    我定睛一看,竟是個頭發蓬亂,身上穿著也是髒兮兮粗夏布衣褲,跟我一樣大的女孩,正困惑萼樓裏也有穿著成這樣的人?烏糍姐就對我道:“讓她幫你擔水燒火吧。”說完就進去了。


    我沒敢多問,那阿濁已經湊近來:“要我做什麽?”


    “燒、燒一鍋水。”我還不習慣支使別人。


    “好!”那阿濁一溜煙就跑了,我則去把灶膛裏點著柴火,待她把灶上大鍋倒好水,底下的火苗也漸漸旺盛,我在旁邊等水開好放菜,她在一旁卻很好奇似的打量我,我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道:“你盯著我看什麽?”


    “你是新來的吧?”她又習慣動作地湊近來,“你叫什麽?”


    “我、我叫嚴月兒。”我聞見她頭發上飄出陣陣的油汗酸氣。


    “噢,我叫阿濁。”她咧嘴一笑,“這廚房裏我最清閑,你以後有什麽事就叫我。”


    “真的?”她說話的樣子一派率真,我頓時少了戒備,對她有了好感,“那謝謝了。”


    “你要做什麽?”她看著我把青菜投入已經沸騰的水裏,我反問:“臼杵在哪?還有擠水的布?”


    做菜汁餛飩皮其實不難,隻是這次要做的分量大,我首先燒滾水把青菜投進去燙半熟,撈起後放石頭臼杵裏搗爛,阿濁又給我打來涼水,我就用那菜汁兌涼水和麵,尤其記得麵裏要放些素油,那樣出來的麵皮才能不粘膩卻香滑。


    和好的麵要靜置小半刻鍾才能使用,烏糍姐又讓我去看那一排五個小灶上熬的砂鍋裏的甜湯,首先將一鍋冰糖紫米紅豆細沙離火,並放入蜜漬櫻桃;第二口鍋裏的糯米紅糖藕粥還差點時候,要攪拌幾下繼續熬;第三口鍋裏桂圓枸杞桂花羹,一掀開蓋便香氣撲鼻,已經做得;第四、第五口鍋裏的荷葉綠豆飲和鵪鶉蛋銀耳蓮子梨汁則需要盛出來放在井水裏冷浸,好待吃時清心祛火。


    說是要做餛飩皮,但烏糍姐讓我把麵片切得正方,然後兩片合在一起,沿著邊把三個片都擰著花兒壓嚴,隻留一個口子撐開就扔進油鍋炸,迅速翻動幾下酥硬了便取出排列在竹籃上備用。她一邊做事一邊還不忘提醒其他人:“你去把架子上那幾個寶紅色的蓋盅拿來……你去拿十幾個雞蛋來打碗蛋漿……”


    我偷眼看趙不二,他也在那“嘩嘩”地炒最拿手的五香螺螄,我這一走神,烏糍姐就故意在我耳邊大聲說:“剩下的麵皮你去做了翡翠燒賣來!”


    “啊……是!”我嚇得一激靈,趕緊繼續手頭的事。


    這時外麵急匆匆走來一個丫鬟,進門就道:“花塢的國舅老爺起身了,要喝碗濃濃的白魚湯,你們快做好了送來!”


    這一個說完剛走,又一個跑來:“尚書公子要來‘風露人間’擺茶局,快上小菜果碟。另外尚書公子要吃炸酥了的黃雀下酒!”


    羅娘和烏糍姐一邊答應著一邊更是手腳不停,不一會兒幾個人都被派去送飯食了。


    我剛包好幾十個翡翠燒賣放進籠子裏蒸,就見一個身材高挑、麵色異常白皙的姑娘走到門邊,“我們風校書的荔枝凍、菊花參須凍和玫瑰水羊羹都做好了沒?怎麽還不送來?”


    說到點心自然是烏糍姐的事,她一拍手:“今天特別忙竟一時忘了,早做好就在冰盒裏鎮著。”一眼看到我,“月,你裝好了就給‘風露人間’送去。”


    風露人間是一幢依山而築的二層小樓,循著長石鋪的台階走上去,便先進入一間四麵空曠的敞廳,我甫一走到廳前,就有個丫鬟抬手擋在我麵前,不做聲就從我手裏拿過食盒,我愣了愣,鼻子聞到一股特別好聞的熏香氣,並見裏麵一扇刻畫著竹林幼筍嬰戲圖的大屏風半掩著,後麵人聲走動,一個男子的聲音有些急切道:“你看我給你帶來這一摞好畫,這是周臣的……還有這個,安紹芳的蘭竹,可是難得!”


    默了默一個女子悅耳而慵懶的聲音才道:“嗯,雲香,把那畫都拿去給我烹一壺荷露茶來。”


    “是。”端凍點心進去的丫鬟複捧了幾卷畫軸出來,見我還站在那裏便豎起眉頭小聲不無責怪道:“你還在這裏做什麽?”


    我趕緊說:“沒、沒什麽,我這就回去了。”剛要轉身她卻又叫住我:“銅爐裏的火都熄了,你來幫我點著那些橄欖炭吧。”


    從前我並沒有用橄欖炭烹過茶,按照雲香的指點,我在爐底重新鋪了一些薄木炭,然後點火慢慢扇著,再用鉗子將一顆一顆已被燒成炭色的橄欖核放進去,待放到三四十顆時,又接著扇火。雲香把茶銚子拿來,卻並不急著燒水,而是把那些畫軸攤開,將裏麵的畫小心揭下並折疊起來,我正困惑她的動作,她竟把折好的畫紙都投入爐中,並不忘叮囑我:“動作再輕點。”然後把茶銚子架上燒水,我不禁驚道:“畫都燒了?”


    雲香瞥了我一眼,嫌我大驚小怪的樣子,“我們風校書的雅趣之一便是以字畫烹茶、煮酒,你是新來的吧?沒聽過麽?”


    “我是新來的……沒有聽過……”我瞠口結舌地搖頭,她便不理我,自顧蹲下看火燒畫,我想告辭回去,她沒有看我但忽然開口道:“你叫什麽?”


    “嚴月兒。”


    “嗯,你長得比廚房裏那些人都好看些,以後我們風露人間的東西就由你來送吧……我們校書先生眼裏、身邊都要幹淨,那種髒人醜人走近個幾丈遠都得難受半天。”雲香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蹙緊眉頭,也是一臉嫌惡的神情,“風露人間的差事做好了,我讓先生賞你個金果子都不在話下,知道麽?行了,你去吧。”


    我心裏巴不得她這一句,連忙告辭回廚房去了。


    依著記憶中找回去的路,在亭閣園林間卻漸走漸迷;這曲欄裏擺滿了盆景,好像方才並沒有走過,返回去幾座假山芭蕉後麵,又有一個月亮門,竟不知通往哪裏。


    這一段路越走竟越荒僻似的,我待找個人問問也沒有,繞來繞去冷不防看見一群麵目猙獰的小鬼斜刺裏嘩然跑出來,嚇得頭皮一麻、全身一震——


    待再仔細看清,原來是一群戴著各色麵具的小孩子,嘴裏還歡唱著:“大鬼、小鬼、打千千;冰燈、水燈、放紙鳶;牛頭、馬麵、追陀螺;躲進萼樓聽風雨……”唱著唱著他們又圍成一圈,手下打著幾個千千在地上瘋轉,其餘的仍拍手起哄唱歌。


    他們唱的那些話聽起來前言不對後語,更讓我疑惑的是,在萼樓這樣地方怎麽還有這許多的孩子,但還是趕回廚房做活要緊,我拉住一個問道:“請問一下……小弟弟?”


    一張畫著黃紅大花的麵具轉向我,上下看了看:“你是誰?”


    “我……我是廚房做事的,請問一下回廚房的路怎麽走?”


    “不知道!”那孩子大聲嚷完便不理我,繼續去看他同伴打千千。


    真是沒禮貌的孩子!我有些氣結,但也無法,隻好繞過他們繼續找路,剛走幾步就被人拉住衣服,我回頭看去,卻是兩張畫著青黑色花樣和老虎王字臉的戴麵具小孩:“怎麽?”


    老虎王字麵具的指著一個方向:“你往那邊走。”


    “噢!謝謝你!”我心下感激得什麽似的,旁邊青黑色花樣臉的卻緊接著擺擺手:“不對,不對,那邊去是花姑姑家。”


    “啊?”我指著另一個方向問他,“那我走這邊對嗎?”


    老虎王字臉的又道:“這邊才是去花姑姑家!你該走那邊。”他仍堅持自己的說法。


    青黑色花樣臉又擺擺手,“不對,不對,這邊是去梅姑姑家。”


    我頓時被他們“花姑姑、梅姑姑”的弄糊塗了,“我究竟往哪才能回廚房啊?”


    老虎王字臉的拉住青黑色花樣臉,“姐姐們這會兒都在那邊田裏采花草、搗顏料做玉麵丸,那邊當然是去花姑姑家的方向!”


    “好吧。”青黑色花樣臉也無所謂對錯了,“我們也去看她們做玉麵丸。”他的話立刻得到周圍好幾個小孩的附和,於是就一窩蜂地跑走了。


    我不懂什麽是做玉麵丸,但既然他們說有人在那邊,不妨跟去瞧瞧,說不定就離廚房不遠了。


    隨著他們跑去的方向,轉過幾叢蕭疏的樹影,倒真聽見遠遠有些人聲傳來,我踩著碎石小路循聲繼續走,卻意外發現進了一爿院牆裏的犄角死胡同,哪裏還有路?莫非走岔了?方才那幾個小孩明明往這裏來的?……不過人聲就在院牆那一麵,牆上有個寶瓶形的窗框,我走過去踮起腳尖往外望,幾座一人高的攀枝琉璃燈把倚石傍溪的一片空地照得清楚,燈下展開一張長桌,桌上有許多盛滿了花草或什麽東西的簸箕,有三五個人正用乳缽在研舂著什麽,又有人走來走去運送著東西,而方才那幾個戴麵具的小孩此刻恰圍在桌邊,有一個說:“那是畫眉的青黛麽?也給老青把麵具的眉頭畫上吧!”另一個擺擺手說:“麵具上畫了沒用,得在臉皮上畫……”


    我正看得不明所以,忽然肩頭被人一拍,幾乎沒嚇得大叫起來,轉頭一看卻是笑吟吟的露哥,她執著燈籠就站在我身後,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


    “小嚴姑娘,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我……我先才去給風露人間送點心,回來就找不著路了。”我不好意思道,“萼樓這裏花園子真大!”


    露哥便轉身引我往來路走著一邊道:“我恰好要去廚房拿點東西,咱們一道走吧。”


    我還好奇那些人在做什麽,跟在露哥身後還不禁問道:“方才我看見好些個戴麵具的小孩子……還有那些人在做什麽玉麵丸?”


    露哥笑道:“不過是做些上宿妝時搽的香粉麵藥,搗幾樣花汁顏色罷了。”


    “哦……”我並不通曉塗脂抹粉的活計,“露哥姐姐,什麽是宿妝?”


    露哥回頭看了看我,她的臉映在紅燈籠明昧不定的光影裏,也不知是笑還是什麽表情,然後又轉回去繼續看路,“小嚴姑娘這個年紀的麵皮兒那麽水靈,哪裏用懂這個?”


    回到廚房,露哥卻並沒有拿什麽東西,隻是來回巡視了一遍,烏糍姐把一碗熱騰騰的金瓜海參羹端到她麵前請她吃時,她卻一手掩口鼻一手連連推開。烏糍姐正疑惑起來她就趕緊道:“這些好東西還是呈給各院的大人們吃吧,我這兩日臉上起些看不見卻很癢的疹子,所以隻能吃涼粥呢。”


    羅娘這邊又叫我去幫忙洗烏魚蛋,因此露哥什麽時候走的我也不知道。


    直到後半夜雞鳴時分,天雖還沒亮,但各院樓來分派的事情都已經漸漸平定,廚房裏也慢慢閑下來。


    烏糍姐讓人熬了一大鍋白米粥,切了幾大碗什錦香瓜茄小鹹菜,擺了煮茶雞蛋、五香爛蠶豆、燒鹽芋、醃橄欖、煮菱角等幾色果碟;羅娘則叫人把飯鍋底一層鍋巴鏟出來,兌一壺溫白茶,再把做上麵大菜剩下的雞鴨魚肉或燜燒或油炸幾樣,作為下飯菜,廚房裏都忙了一晚上的人,從上到下這才圍坐下來歇息吃飯。


    我捧著碗吃到一半時,忽然想起先前給我打下手的阿濁,這些吃飯的人裏麵沒有她,再不來的話大家可就把食物都瓜分光了。我便拿起兩個茶雞蛋和鹽芋,端著碗走出院子裏張望一下,也不見她人影,又繞到後麵磨房,周圍一時都黑黢黢、靜悄悄的;我有點害怕,正想趕緊回去,才聽得一個角落頭裏傳來有人嘀嘀咕咕的聲音,我側耳聽了聽,尋摸著靠過去幾步:“阿濁……阿濁?是你在那邊麽?”


    嘀嘀咕咕的聲音停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提高一些回:“是我,誰?誰叫我?”


    我鬆了一口氣:“是我,今天新來的,我叫嚴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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