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哪有金穀酒?石崇畢生奢富逼人,後人或有豔羨他的,也不過是眼紅那滔天財勢。酒不醉人,是人自討醉,想喝石崇的金穀酒,不過就是追捧那種財勢的妄念罷了。


    這一年開春,江都一連下了不知多少日子的冷雨,不論黑天白晝都是刮著入骨的寒風,柳青街上兩行柳樹這個時節原本也該發芽飄絮了,但看那長垂枝條上,硬是被風雨吹凍得有點萎黃的樣子,比不得往年時候綻放的生機。


    歡香館裏照舊每日炊煙騰騰,過路行腳、街坊四鄰到館子裏來吃飯或閑坐,竟比以往還多。想是因為桃三娘總在屋子裏燒那避寒驅濕的炭爐子的關係,她從不嫌費那炭錢,但凡隻要爐炭紅著,外頭走過的人就能感到屋子裏散出去的熱氣,若是走遠路的人,那腳下鞋子早就被泥水沁透了,春雨的寒氣能直刺入人心裏去,鼻子上再一聞到飯館裏的飯菜香氣,那就鐵定是不舍得不進去了。而那些來吃茶聊天的街坊,不外乎也是家裏或舍不得日夜燒炭,或隻是想挨個人多氣旺的去處,解解清早、晌午的春困,個個時不時都咒那鬼天氣,淒風苦雨究竟還要下到什麽時候?


    交春前最先下的小白菜,桃三娘用來做五香醃熟菜,必須選高棵而根株細,不經過冬雪的整柱菜,十斤菜便配十斤鹽,甘草數莖,蒔蘿茴香一把,白菜加鹽揉幹並絞緊,入小壇子捺實,然後再加甘草蒔蘿等蓋菜麵直至封口,壇子上壓重石,三日後打開一次,倒出裏麵的菜水,然後再另準備幹淨砂缸,缸內不得有半滴水,倒些鹽鹵襯底,然後把白菜擺入,過了七日又再倒菜水一次,仍用石壓,直至交春以後,就可以隨時用吃了。桃三娘熬粥,便用它切細了炒木耳肉絲,佐飯時則把它與菇絲、肉幹蒸,還有煨肉塊或者燒豆腐,配蝦米、筍片做湯,都是十分美味。


    這一日午間,飯館裏來了位客人,身量臉頰俱是削長,穿一身灰夾袍,簪著油光整齊的髻,有認得他的街坊向他打招呼:“哎?不是孔先生麽?”


    我才曉得原來他就是附近學裏新請來的一位秀才先生,姓孔,自稱山東曲阜人士,家籍與聖人孔家是連宗,傳承儒雅,是個飽學之士,這一帶不少人家一聽說來了這樣一位好先生,不論貧富,就是東挪西借一筆銀子,也都把男孩子送去上學了。


    李二招呼那先生坐下,倒上茶,那人正襟危坐,一邊微笑與周圍人寒暄,一邊拿目光打量這裏:“來到江都,就聽聞柳青街的歡香館很有名氣,可是個古之淳風未遠,陶淑綦深的地方,今日特來一見。”


    桃三娘從廚房出來,聽見那先生的話,“撲哧”一笑,連忙過來應承道:“這位客官第一次見,小店鄙陋,不知客官想吃點什麽?”


    “你就是老板娘咯?”那先生抬頭乍一看到桃三娘,不無驚詫:“人說歡香館的老板娘人美如夭桃蕊杏,今日一見果不是誇張。”


    我在一旁看看桃三娘的一身上下,她不過穿著平日的一件豆綠夾襖,木梳別著一色的包頭,係著圍裙罷了,沒什麽特異的地方。


    旁邊的人已經跟桃三娘搭腔,告訴她這人便是新來的學裏先生,桃三娘連忙笑著應承道:“難怪難怪,我就看這位先生氣度不凡,果然竟是個讀聖賢書的人。”她趕緊吩咐李二道:“去拿兩碟小菜,熱壺黃酒,給先生祛祛寒。”


    小瓷罐燜肉、紅燒肉糜腐皮卷、五香醃白菜燒豆腐陸續擺到桌上,孔先生麵帶笑意審視著讚道:“難登大雅之堂的小菜也能燒出如此的色、香、味,真是手藝不凡啊!”


    桃三娘執壺給他杯裏倒酒:“孔先生過譽了,先生是讀過萬卷書、行過萬裏路的,我這小店賣的東西,先生要是看得上眼,那就權且吃吃,若看不上眼,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哎,老板娘真是會說話。”孔先生說著拿起酒杯,搖頭晃腦吟道:“莫辭盞酒十分勸,隻恐風花一片飛。”說罷,一口喝盡。


    旁邊的人起哄道:“桃三娘,你的酒要把孔先生灌醉了,才一杯他就想飛。”


    桃三娘又轉過去作勢要給他們倒酒:“隻有孔先生醉有什麽勁兒的?索性你們也陪著一塊醉好了。”


    我在靠近炭爐的櫃台旁小桌子趴著,溫暖的炭火烤得人昏昏欲睡,這時幾個人跑進店裏來,聽腳步聲十分急促。我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望過去時發現原來是幾個年紀和我相仿的男孩子,手裏各都拿著書本,為首一個看見那孔先生就喊道:“先生先生,您讓我帶著他們幾個背書,但他們偏偏不服我管。”


    孔先生放下筷子,正色對後麵幾個男孩子道:“你們幾個為什麽不服他管?”


    那幾個男孩子我是認得的,都是住在附近人家的,尤其當中那個叫吳梆梆的,是出了名的淘氣,聽孔先生問,他就舉著手裏的書大聲說:“他根本不曉得字,我問他什麽他都答不上來。”


    “哦?你問他什麽?”孔先生一本正經地從吳梆梆手裏拿過書,吳梆梆指著其中一個地方道:“先生剛才教我們背這裏,明明是貧而無餡吧?我問他,貧為何會無餡?難道貧窮人家蒸包子就不放餡?他卻說貧而蒸包子無餡,那就做饅頭好了。”


    孔先生看清書裏的句子,突然大怒道:“呔!一派胡言!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不驕。你們無知小兒,竟扯到什麽蒸包子饅頭?真是褻瀆聖賢書!你們幾個回去都把這句話抄五百遍!”


    幾個男孩子懊喪地去了,周圍的人都嘖嘖稱讚孔先生嚴厲,有的還說,隻要有了孔先生這樣的嚴師,不怕孩子們往後不中秀才。那孔先生倒很謙虛,聽著人們的談論卻並不多說什麽。


    桃三娘應承完一圈,又回到後麵廚房,我便也跟著她身後到後院去,廚子何二正收拾好兩條大鱅魚,“乓乓”兩下砍下它們胖大的魚頭,將魚嘴朝天血糊糊地擺在台麵上,桃三娘皺眉道:“這鱅魚的肉太綿,不好吃,拿油豆腐紅燒了賣便宜些吧。”


    地上有一堆新掘回來的筍,桃三娘讓我幫著一塊剝筍衣,我和她說:“那個孔先生很有學問的樣子,聽說有七八個小子到他學裏做學生。”


    桃三娘笑道:“讀書人有幾種,除了真正能領悟聖賢道理的那一種以外,剩下的就是酸腐之物,比我醋壇子裏泡的魚胙還要難聞。”


    她這話我沒聽懂,但也沒追問。剝完了筍衣,她就把筍切薄片,配切細的鹵肉一起炒,鹽、醬油、酒調味,出鍋時還撒上幾滴麻油,我看孔先生有句話倒是說得沒錯,即使是這樣簡單的小菜,但經過桃三娘的手藝出來,卻偏偏就有特別誘人的美味。桃三娘把筍肉片分盛出幾碟端出去,隻見那孔先生已經把飯菜都掃個幹淨,酒壺也見底了,站起來叫桃三娘算賬,桃三娘連忙止住他:“難得先生光臨我這小店,這頓是我請先生的,若有招待不周還請包涵呢!”


    孔先生一邊把錢袋揣回衣服裏,一邊埋怨桃三娘太客氣,他這個無功不受祿,下回可是絕不肯吃白食的,說完,便念叨著什麽詩句,晃晃悠悠走了。


    吳梆梆被孔先生打了手心,原因是他捉弄先生:起先,他娘做了一籃豆包和煮雞蛋,讓他送給先生,但他居然把東西都分給幾個同窗夥伴一起吃了,之後趁著先生午睡的時候,拿幾條毛蟲藏在先生的帽子裏,先生睡覺醒來戴上帽子,不一會兒就頭癢得難受,於是一邊講課一邊去撓頭,又不好脫下帽子撓,怕在學生麵前失了體統,吳梆梆直在那裏偷笑,後來有另一個同學到先生那裏告了他,先生聽完惱羞成怒,於是當著眾人的麵把吳梆梆拉出來狠狠打了三下手掌心,再罰他掃地,掃完地再抄書。但吳梆梆也很倔強,他掃地的時候,故意用掃帚揚起灰,搞得屋子裏掃完之後還沒掃之前幹淨,孔先生氣不過,拎著他的耳朵到他家去,對吳梆梆的爹娘數落了足有半個時辰,他爹娘好說歹說,又留吃了一頓好飯,才把他打發走,吳梆梆更是被他爹打了一頓,一晚上不準吃飯。


    第二天那位孔先生又到歡香館來吃晚飯,他喝著酒,對桃三娘不斷抱怨自己學生的頑劣,說若不是還有一顆勸化世人向善的仁心,不然真想就此甩手不管那些男孩子了。


    桃三娘一徑給他倒酒:“先生是宅心仁厚的大人,怎好和那些野孩子一般見識。”


    “對!桃三娘說得是,不愧是有見識的!”孔先生似有三分醉意了,一把抓住桃三娘拿酒壺的手,也不放開,就這麽拉過來給自己杯裏倒酒,然後又吟了幾句:“隻把那浮名兒,換了淺樽低唱罷了!”


    我在旁邊看著,覺得那孔先生卻越來越麵目可憎起來,他喝了七八杯下去,又叫桃三娘給他煮一碗綠豆水飯,還問有沒有新做好的雪白連漿小豆腐,有的話撒把芝麻鹽吃吃,桃三娘抱歉說隻有油豆腐和豆幹子,春天一般不做鮮豆腐,因為春天霧潮,豆漿沾到容易壞。


    孔先生打了個酒嗝:“好吧,你這是小店,自然不能齊備很多東西。話說那年我在洛陽,吃過一頓宴席,那可真是見識了什麽叫珍饈百味,山海奇珍。”


    旁邊坐著喝茶的好事人伸過脖子來問:“先生都吃了什麽?”


    孔先生翻翻白眼:“你們可知,西晉時期洛陽有一代巨富名叫石崇?他有一座金穀園,可是修得清溪縈回,亭台樓閣,鑲金貼銀,雖然過了這些百年,多有損毀,但如今當朝的王尚書把那園子圈出一塊重新修葺,我當時就是他的座上賓。嗬,你們都想不到,當時金穀園裏那一場飯擺得……”他說到這兒,故意停頓一下,搖頭晃腦地又呷一口酒。


    旁人便讚歎道:“孔先生你既吃了王尚書的飯,那可是非比尋常的榮耀啦!”


    孔先生搖搖頭:“可惜呀!我無心做官,隻想四海為家,先不說這個,就說那天晚上的飯菜,你們可見過,那碗勺都是純黃銅的?盛燕窩甜湯的可都用白玉碗,還有用金盆盛著的牛乳鴿子蛋燒的鹿筋,真是氣派!那些菜裏,海參也不過是用來拌的一道涼菜罷了。”


    旁人都聽得連連驚歎。


    他說得高興,把雙袖子一卷起來,露出兩條幹瘦的胳膊,將筷子“啪”地用力拍在桌上:“每人都有這麽大一碗的魚肚燜牛髓,還有酥雞煨魚翅、蟹肉蓋魚翅、八寶肘子燉魚翅、羔羊湯魚翅……”


    旁人又不解道:“怎麽王尚書酷愛魚翅麽?一席之中就有這麽多道不同名目的魚翅?”


    孔先生皺眉道:“這就是官家愛搞的排場,你懂什麽?”


    我聽著新奇,便望著他出神,不曾想他忽然指著我:“當時伺候飯桌的童女,都是她這番模樣,個個粉雕玉琢,能歌善舞,那個恭敬畏懼,要知道哪個客人稍有不如意,她們都是要被殺頭的!”


    “嚇!還有王法麽?”周圍人都驚道。


    孔先生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得過分,便輕咳一聲:“想來不過是主人家嚇唬她們的話,讓她們不敢出紕漏麽。”


    桃三娘嘴角含著笑,不做聲地退進後麵去,我覺得無趣,也跟著她後麵,後院支著那口大鍋裏正翻滾著雞湯,桃三娘一邊叫何二做綠豆水飯,一邊拿碗舀了一勺熱雞湯給我喝,我謝了接過來,耳邊卻聽得屋裏傳出一陣陣他與眾人的說笑聲,我好奇問道:“三娘,他說的都是真的麽?”


    桃三娘冷笑低聲道:“不知在哪本豔史外傳裏看到菜譜,自己編出來解自己饞的吧……當朝王尚書若請他吃飯,也至多是個幫閑角色。”


    我很少聽桃三娘背後這樣損客人的,但又覺得很好笑,喝完湯我又幫忙洗碗,卻聽見外麵那孔先生又在喊桃三娘,她連忙答應出去了,我抹幹手也跟出來,隻見那孔先生問:“聽聞桃三娘的手藝是南北中西都齊活的,我倒是想問問你可會釀金穀酒麽?”


    金穀酒?這酒名我聞所未聞。


    桃三娘擰眉想了想:“莫不就是剛才先生說的,巨富石崇當年喝的‘金穀酒’麽?”


    孔先生“嗬嗬”一笑:“你實有幾分見識,不錯,就是那金穀酒。”


    桃三娘似有幾分作難:“這酒……著實沒見過酒方為何。”


    孔先生站起來一手拍拍桃三娘的肩膀一手又摸著自己的衣襟:“這樣吧,先結賬……”說到這兒,他忽然又低頭摸摸自己的腰間,然後道:“哎,今日出門竟忘記帶錢袋了,回頭我讓小子給你送來,你先想想怎麽做這酒,嗬,我這一生不好那身外的黃白之物,唯獨隻好這杯中之酒,你要是能做出金穀酒來,銀子我必定不會吝惜的。”


    桃三娘隻得笑笑應承下來,將他送出門去,待她回頭收拾桌子時,我不禁問她:“三娘,金穀酒你真的不會做?”


    桃三娘反問我道:“他難道喝過真正的金穀酒?”


    我搖搖頭,並不知道。


    桃三娘又笑了笑:“但我能做出來的。”


    桃三娘拿出她去年做下的紅酒曲,據她說這做曲的麥,最好用嵊縣產的,麥子的顆粒不需要最上乘粗圓的,那樣的麥子貴不說,還粉氣過重,酒做出來也多渾腳;然後又買回二鬥嵊縣所出的米,據她說江南一帶隻有那裏的米粒最光圓飽滿,色白潔淨,而且其性的特點竟與糯米有點相似,但又不像糯米那般純糯的口感,所以香黏適中。蒸飯的時候,白米裏要加入二成的糯米,蒸的過程裏,鍋旁邊也要擺上小小的酒神牌位,擺上紅燒豬蹄膀祭祀,飯好了也就祭祀完了,然後把飯倒入幹淨竹器裏晾涼,接著下酒曲,桃仁二兩搗漿,一並下之攪拌,入缸封蓋,外麵須有稻草圍繞,這樣就算是基本做好了,接下來就是每隔八九個時辰就察看一下,注意它發酵不變酸便可。


    桃三娘還琢磨著想陽春三月時到城外采鬆花,據說拿一斤鬆花以絹袋裝著投入做熟的酒中,浸三日後,酒味會更加甘美而滋補,但我卻疑惑道:“三娘,這不是金穀酒了吧?”


    桃三娘冷笑:“這世間哪有金穀酒?石崇畢生奢富逼人,後人或有豔羨他的,也不過是眼紅那滔天財勢。酒不醉人,是人自討醉,想喝石崇的金穀酒,不過就是追捧那種財勢的妄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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