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就聽到我娘的聲音在我耳畔喊:“月兒?月兒你傷著哪兒了?”


    我眼前一晃,看見我爹嚴陣以待地拿著一根木棒子站在那兒,我娘急切地摸摸我身上、脖子和臉:“傷到哪兒了?”


    但我好像迷迷糊糊有點將醒未醒似的感覺,隻看著我爹拿著木棒徑直又去追趕,還有我娘的尖叫:“你當心點……”


    然後好些人又從歡香館裏衝了出來,憧憧的人影間隻有桃三娘的身影是清晰的,我還能聽到她的聲音喚我:“月兒?月兒……”


    我想張嘴答應,但身體完全沒有反應,就像身子被什麽抽掉了,眼前看到的東西全部晃來晃去,晃到我的腦袋昏得也愈發厲害……一會兒我看到幾乎貼臉般近的方磚地麵,夜色裏上麵的青苔都熒熒發綠,又過了一下,突然一堵高大的黑牆擋在前麵,可一會兒我好像又翻過了牆的另一邊,隻是落不到地麵。


    我腦子裏迷迷昏昏的,隻覺得頸背像是被什麽東西鉗住,整個人懸在空中,沒有一點踏實感,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到了哪裏。方才,我爹和我娘不是都在我身邊麽?還有桃三娘,她喚我名字來著?怎麽一下子都不見了?


    一爿院落裏,有兩扇窗戶亮著,裏麵依稀傳出人聲,我想開口叫他們,問一問這裏是哪兒,可眼前又一晃,四下裏頓時再陷入黑暗。


    路階之下結了薄薄一層冰,幽幽發出銀色的光,歲末時分的夜應該很冷吧?但我感覺不到一絲寒意,始終渾渾噩噩的找不到方向。


    “沙沙”地穿過一叢草和成山的柴垛,我耳邊聽到“呼哧呼哧”的氣喘聲,接著我被拽著淩空躍上台階,走幾步又有一道門,我的鼻子幾乎碰到門檻,終於,我模糊地意識到自己頸後的確被什麽東西牽著,一切都看著那麽高,我卻失去了身體,隻有一點神誌還在。


    進了門檻裏,屋子都是黑糊糊的,唯一能看清的是兩口灶膛中快燃盡的柴灰上幾星閃動的火苗……這裏是廚房吧?我疑惑怎麽會來到這兒。正想著,就看到灶膛口越來越近,我被徑直帶到火苗跟前,還以為要被投入那堆灰燼,害怕得想喊又喊不出時,卻又停住了。然後看到一隻毛茸茸的爪子伸進灶膛裏麵,不顧灰燼的炙熱,顫巍巍地在其中扒來扒去,像是在找什麽,難道灶灰底下還藏著什麽寶貝不成?


    突然不知從哪兒“咻”地冒出一股怪異的風,在灶邊四周打了幾個旋,那隻爪子遲疑了一下,從灶膛裏扒出一把一把灰渣,然後又用爪子在灰渣裏仔細挑揀幾下,我依稀剛看清那些灰渣裏有不少灰白色的東西,像是些細小的家禽骨頭,還有爪子——


    我還沒反應過來,灶膛裏“呼”地躥起殷藍的火束,狗嚇得連連後退,我也身不由己地跟著它縮到門邊。那藍火像是活的一般,越燒越旺,很快就蔓延到整個灶台上,可那熊熊的藍火愈發詭異的地方,是連灶邊地上的一捆幹蔥也沒有燒著。


    狗想逃出門外,但那藍火和旋風好似串通好一樣,故意將火勢的苗頭吹向門首,狗畏懼得“汪汪”大吠,急得在原地不停打轉。


    幸好就在這時,屋外由遠而近傳來人聲,雖然聽不清說了什麽,但灶裏的藍火就像被潑了一盆冷水,登時熄滅得無影無蹤。


    我被狗銜著轉得暈頭轉向,已經找不見北了,隨著狗出到屋外,看那些人還沒來到,狗就熟門熟路地順著一堵牆邊,往另一個方向跑,四下裏除了狗鼻子呼出的氣聲,又陷入一片黑暗。


    在這黑暗之中,好似過了很久,就在我幾乎失去知覺想要迷糊睡去的時候,就聽見不知從哪兒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月兒……桃月兒……”聲音很細,離著很遠,但字字清晰,還有一股好聞的味道,我下意識張開口,聽到一聲叫我名字時,便答應道:“哎?”


    迅速整個人像是被猛勁提起,我一下子睜開眼,眼前好幾盞油燈照得屋裏透亮,我的麵前擺著一碗剛焚燒殆盡的草藥和一柱殘香。我爹、我娘以及桃三娘都圍攏在我身邊,低頭關切地看著我,我一睜眼,桃三娘就高興地道:“醒了!月兒她娘,你看月兒她醒了!”


    我娘口裏一直在念佛,看見我醒來,趕緊揉揉我的臉:“月兒?你真醒了?認得娘麽?”


    我困惑地看著她點點頭。


    我爹在一旁長舒一口氣,向桃三娘作揖謝道:“我家這孩子總是多得你照顧,不然這回可又抓瞎了,我可隻曉得灌鹽水,也不頂你這法子管用。”


    桃三娘連連擺手:“這不過是我們老家的土辦法罷了,小孩子受了驚嚇,一時丟了魂兒,或被路過的畜生銜走魂魄,也是有的。鄉下都這樣找孩子,不然時間一長,要真迷了路可就糟糕的。”


    他們說話的時候,旁邊還有兩個人在等著似的,像是趙家的小廝。他們見我醒了,就過來跟桃三娘說既然這閨女醒來,我們也好回去跟大爺回話交差雲雲。


    我的腦子裏則漸漸想起方才的一幕幕,著急起來:“狗呢?那隻狗去哪兒了?”


    我娘嚇得用手捂住我的頭:“狗不在這兒了,沒事、沒事,乖囡。”


    我抬起身四下張望,發現自己好好地躺在歡香館裏的一張長桌上,我搖搖頭:“方才那狗去了一個地方……不知是哪家的廚房,狗還爬到灶膛裏找東西,好像找到一些小骨頭……然後那灶上就著火了!”


    我娘口裏不住念佛,跟我爹說:“這孩子被嚇著不輕,她爹,怎麽辦?”


    那兩個正待要走的小廝聽見我說的話,其中一個就問:“剛才那狗就是薑相公家的吧?昨晚作亂被攆出來的?”


    “薑相公方才說是的。”另一個道,還回頭看看我說:“我們家大爺正陪薑相公回薑家,我們也可把這丫頭的話一起回報去。”說著兩人就走了。


    我們一家在歡香館也沒耽擱,娘還有孕在身,桃三娘也催促她早點回去歇息,我爹再三跟桃三娘道過謝,領著我回了家。


    聽桃三娘說,灶神的全銜是東廚司命九靈元王定福神君,桃三娘家鄉北方那邊的人,則慣稱他為灶王爺。雖說祭祀灶神有講究,所謂的“官三”、“民四”,也就是官家十二月廿三祭灶神,老百姓得在廿四這日才祭,不過大多數人也願沾個貴氣、官氣,因此我看到柳青街、竹枝兒巷的許多戶人家,也在廿三這日擺好了供桌。


    我爹在灶神像麵前恭敬地依次倒了三杯酒,然後將舊有的灶君像撕下,連同事先準備好的金銀紙帛、一個篾紮紙糊的馬、一把黃豆和幹草一股腦兒焚燒完後,便代表送了灶君上天,儀式算是完成。我問爹為啥還要燒黃豆和幹草,爹說是給馱灶君的那匹馬吃的幹糧草料呢。


    下午我到歡香館去,看見譚大夫坐在暖爐邊,正就著兩碟小菜拿著酒壺在自斟自飲,旁邊喝茶的街坊也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話。有人自然就提起薑廩生家的案子,說衙門裏或許最近擇日就要升堂審理,有人又說這沒幾日就要過年了,衙門還管什麽案子?


    譚大夫撚須聽著他們說話,就搖搖頭:“薑家這趟不知撞什麽邪了,我看這事蹊蹺!蹊蹺!”


    “這事怎麽個蹊蹺?”眾人立刻齊齊轉過來望著他。


    譚大夫抿了一口酒:“這話說起來,我也並不深知什麽,那夜他家娘子小產,我去到時就見那家裏燈火通明的,人都拿著棍子出來了,那陣勢我當要去打架呢!咳……薑秀才這頭給我封開箱錢,那邊屋裏他娘子就在那兒哼哼唧唧罵呢,我聽那話直要把他薑家祖宗都罵遍了也不解恨,我說她那小娘子怎麽這時候了,有口氣也留著養身子吧?那嘴真是不修德的!”


    旁人就接話笑道:“所以說薑秀才在家放個屁都得關門躲起來,吃飯要待打嗝,也還要先看人臉色是紅呀,還是白。這才暗自琢磨一番,這嗝是該打呀,還是不該打的好!”這人的話一出口,眾人都笑了。


    譚大夫把剩下半杯酒又灌下去:“後來我把藥給他下麵人煎去了,就聽得外麵越來越鬧,本來薑秀才還陪著我這廂喝茶,後來就進來人慌慌張張地把他請出去,我半盞茶還沒喝完,那後邊就‘劈裏啪啦’地打起來,還有砸東西聲,我以為他們要動家法呢!可聽了會兒又不像,倒像是趕鴨子上架呢!咳!我就納悶了,出去看,又不在這邊院子,我不好在人家裏亂走,正想回屋繼續坐著去,就看見那邊一屋頂著火了……開始是聞到焦味,後來就看見紅紅的光透上來,那些人都炸鍋了似的,又開始嚷嚷抬水救火,”譚大夫說到這兒,卻撇起嘴唇:“別人家的事我也不好多說了,屋裏那位奶奶還真不愧是管家的好媳婦,身子都這樣不好了,還不忘叫養娘出來進去地給她告訴外間的事,讓養娘去傳她話,指揮這個、那個,咳……連夜逼薑秀才寫狀再讓人去衙門叫皂隸來鎖梅香幾個,她也真是費心了,咳!”


    “嚇?原來不是薑秀才他自己痛恨梅香所以寫狀?譚老您說他們家還走水了?這燒的是哪間屋子啊?這祭灶神爺的日子裏,走水那真是不吉利呀!”有人這麽搭腔道,其他人也紛紛點頭讚同。


    眾人這正說道得火熱的時候,店外突然急匆匆跑進一人,我仔細一看,卻是昨晚見過的趙家小廝。他徑直走到譚大夫桌前:“譚大夫,果然您老在這兒,我去藥鋪找您不在,店裏夥計跟我說您喝酒去了,我這沿街找了幾處酒館,那夥計也真是,不跟我說清您在哪兒,讓我好找!”


    譚大夫笑著端起酒杯道:“怕是你走太急,也沒問個明白。”


    “您先別喝了,速跟我走一趟吧!”那小廝急得就想拉譚大夫的袖子。


    譚大夫怕他弄灑了酒,連忙一手攔住杯子:“有事慢著說,究竟是誰病了?你是誰家的?咳!我這酒勁兒還沒到呢!”


    那小廝隻好壓低了聲音道:“我是綢緞莊趙家的,薑廩生得了點急症……都在那兒辰勾盼月一般地等著您哪,您要酒還不容易,我們那廂多的是好酒。”


    譚大夫沒法,隻好把杯裏的一口吸幹,又晃了晃酒壺,站起身:“桃三娘,這壺裏的你替我留好,回頭我再來喝幹了才是。”


    桃三娘笑著過來送他出了門,正轉身進門之際,就有一位拄拐棍的白胡子老頭顫巍巍走來,叫住桃三娘跟她說了幾句話就走了。我正疑惑這附近從未見過這樣一位老者,桃三娘便喚我跟她到後院廚房去做事。


    桃三娘要做拉糖。就是把一大包黃糖塊和一大勺麥芽糖一齊在鍋裏煮化,倒出後趁著糖還熱的當兒,把手蘸一點水和油,將糖拿在手裏反複拉扯好幾遍,待糖色發金發亮以後,再捏出各種形狀。桃三娘的手特別巧,一塊糖在她手裏就像變戲法,幾下就捏出花蕊重瓣的一朵朵花樣,再用切好的紅果絲貼在花蕊裏,簡直仿若真花無異。又或是做成魚兒的模樣,在魚身處拿小刀介出鱗片,魚兩顆眼睛上貼瓜子仁,也是活靈活現的。


    我一邊學著桃三娘捏糖花,把手燙得又紅又痛,桃三娘笑說我的手還嫩呢,要做活做到像她的手那般粗了,也就不怕燙了。我困惑道:“三娘,你做這麽好看的糖幹什麽用?”


    桃三娘不答我的話,卻反問道:“如果有人生氣了,你覺得拿什麽吃的哄他高興最好?”


    我想了想:“吃點心?”再看桃三娘做的糖花:“噢!我知道了!吃糖?是誰生氣了要吃糖?是剛才那個白胡子老爺爺麽?”


    桃三娘笑笑不置可否,繼續低頭做糖。不一會兒,各種蔬果菜瓜式樣的糖也做好了,桃三娘將染綠的蜜餞果子剪成瓜葉和藤絲的模樣,貼在瓜蒂上,與紅的糖花、小魚盛放在一處,大冬日裏看著仿佛真如夏日裏紅豔豔、翠生生、水湃過的新鮮花果一般,讓人心生歡喜得了不得。


    這時外麵有人找桃三娘,出去一看,還是方才的那位趙家小廝,他笑著跟桃三娘說:“我來替薑家跑腿的,薑家有兩位都身體不舒服,尤其主家娘子,口淡了好些天,唯獨記掛歡香館的糖食有滋味,方才請了譚大夫去,問過他說可以吃糖,而且這歲末年初,家裏吃糖供糖才吉利,我家大爺就差我再來跟老板娘說一聲,請老板娘做些好糖食送去。”


    “哦,我也聽說了薑家娘子身上不好,請她稍等,我待會兒就送去。”桃三娘留小廝喝杯茶,他便索性坐下來等桃三娘做好了一起走。


    廚裏有事先就做好的玫瑰鬆子糖,桃三娘盛好一盒子,一邊又叫何二刨些芋艿,蒸熟了就拌桂花糖鹵和炒芝麻,還有川蜜製的牛皮糖,是用川蜜放銅鍋裏熬老了,略加洋糖放露天裏凍過而成的。


    用兩層食盒盛好這些,最後桃三娘把那一碟魚花瓜果糖花小心翼翼另拿個盒子蓋好,用布打個小包袱,讓我抱著,給何大、李二等交代幾句,便帶著我跟趙家小廝往薑家去了。


    冬日裏的天,黑得特別早。淩厲的北風一遍一遍地迎著麵像刀子一樣刮,我縮緊了脖領子,留神腳下的路,生怕不小心摔跤弄壞了懷裏的糖花。


    巷子的另一頭,不知什麽地方,傳出“嗷——嗷——”拖長的狗叫,聽得我渾身打一個顫,連忙挨近桃三娘身邊。


    薑家的宅子在蕃釐觀附近,原來據說觀裏曾長有一株千年的瓊花樹,但蒙古人來時,那樹就莫名地自行凋零了,老人都說那老樹有靈,不忍看人間塗炭,遂傷心自絕,我也不知真假,隻在暮春時候來觀裏看過後栽的一些瓊花,倒是十分瑩白可愛……“咻”的一陣風裏帶著幾顆冰碴兒似的雨水打在我的臉上,我打了個噴嚏,趙家小廝回過頭跟我們說:“喏!到了,前麵那對燈籠就是薑家。”


    薑家的大門裏靜悄悄的,有個應門的老漢,借了我們一盞燈籠看路,還不忘叮囑我們說:“我家夫人這兩天不舒服將養著,因此脾性會有些不好,雖然是她要喚你們來的,但也說話更謹慎小心點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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