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說到此,又欷歔不已,終是可憐父母心腸了,他元配妻子又早逝,雖娶了幾房姨太太,但正妻之位卻再沒動過念頭,每每對他這孽子,也是既愛又痛恨的……


    此後,每相隔一天兩天的,那姓和的公子就帶著王葵安到歡香館來吃飯,亦師亦友的模樣,時常拿出好幾種不同的新舊茶葉來烹調嚐試。王葵安雖然玩世不恭的稟性難改,但卻很聽從和公子的訓教。


    這一日,適逢春雨連綿,午後和公子並王葵安乘馬車又來到歡香館。這時店裏沒客人,何大趕緊讓進來,李二進去拿他們常用的風爐,桃三娘著一身豆綠色的夾衫,正在櫃台算賬,看見他們進來便過來招呼:“二位這個時候來,是用過午飯了吧?”


    王葵安回頭去向馬車夫吩咐幾句話,和公子則對桃三娘笑道:“請老板娘準備幾個點心,我們吃茶。”


    我蹲在核桃樹下看螞蟻做窩,看著他們進店去,那馬車夫又駕著馬跑了,應該是去接什麽人。


    我想看桃三娘做什麽點心,便從側麵溜到後院去,卻發現磨盤上擺了兩個竹筒,上麵有紅紙寫了一個大大的茶字。竹筒內裝的是桃三娘新買回的茶葉吧,我也沒在意。


    過一會兒桃三娘從前麵回來,我扒著磨盤問她:“三娘,要做什麽?”


    桃三娘道:“我剛和了麵,卷上豆沙蒸一籠卷子,另外還有野鴨子肉,做成餡炸些麵酥。”


    我在一旁看著她忙活,豆沙卷實際很簡單,就是把和好的麵擀薄,上麵鋪滿一層點了玫瑰糖鹵的豆沙,然後卷起來再切成小段,上籠蒸就是了。不知道那位和公子今天會不會又耍一趟茶戲?我想到這,就覺得待不住了,轉身往前麵去,當我踏進屋裏時,店門口恰好也有兩個花枝招展的女子進來,和公子站起身去迎接她們:“就等你們來了。”


    王葵安忙不迭地作揖:“桂卿姑娘!愛月姑娘!”


    二名女子緩緩地坐下,其中一個上下打量王葵安,笑著問:“這位公子眼生啊,好像不曾見過。”


    王葵安如同獲了珍寶似的忙答道:“兩位是楊春閣數一數二的花魁娘子,小生我早想一睹芳容,隻是還遠不夠資曆啊!若不是和兄的麵子,二位怎肯屈尊到此?”


    兩位女子聽了他的話都以袖掩口笑起來,其中一個頭簪紅藍二色寶石花、穿一襲紫衣、係金銀錯花腰帶的女子又轉向和公子:“今天喚我們來有何賜教?”


    和公子一邊指點著書童煮水,一邊笑道:“昨夜我和王公子接了一埕夜露,今日打算嚐嚐新茶,便請你們來了。這麽不斷下著雨,你們待在家裏也是睡覺罷了。”


    楊春閣我好像聽說過,是江都這一帶最有名的妓館吧?據說建得金碧輝煌的,聽說街坊哪位嬸娘家裏的親戚在那裏的二門做一個門房,每月除去工錢,單單賞銀就有三五兩。


    書童給眾人奉上茶,紫衣女子拿起杯抿一口茶,笑說:“這雁蕩山上的葉芽兒才發,就被你們采來了?”


    王葵安驚歎道:“桂卿姑娘真神人也,一試便知是哪裏的茶。”


    和公子卻道:“葉芽太嫩,反清苦了點。”


    桃三娘端出豆沙卷和麵酥,王葵安又連忙拿起筷子問那女子想吃什麽,作勢要夾給她,紫衣女子仔細看看碟子裏:“什麽餡的?”


    桃三娘答:“鴨肉。”


    女子皺眉搖搖頭,又看看豆沙卷:“麵食吃著燒心,不要了。”


    王葵安頓時火大,把手裏筷子往桌麵一拍,對著桃三娘大聲嚷道:“再去做別的來,就沒有精致點的?這麽粗糙的東西給誰吃?當我們是什麽人?”


    我被嚇了一跳,但桃三娘絲毫不惱,把兩碟東西收回,並對王葵安賠笑道:“抱歉了,兩位姑娘想吃點什麽?”


    那女子似乎也沒料到王葵安會發這樣大的火,便對桃三娘笑答道:“若有菱藕粉就蒸些糕吧,紅豆糕也好。”


    “是,這就來。”桃三娘說罷轉身回廚房去,我見那和公子手端著茶杯,別過臉去與另一女子說話,對王葵安的舉動充耳不聞。


    我跟在桃三娘後麵回的後院,見她不做聲地拿出一包粉來,再和一些糯米粉和洋糖按分量加水攪拌。我挨過去她身邊,不敢說話,隻是支著頭看她做。桃三娘一如平常地對我說:“這是菱粉,去年四五月間的水紅菱,把長老了的菱肉曬幹研磨而成的。”


    “噢。”我答應道。


    桃三娘把糕蒸下以後,前麵李二又來回說王公子要吃杏仁酪,桃三娘點頭道:“行,這個也簡單。”


    我在一旁忍不住問:“這人確是有點討人厭。”


    桃三娘抿嘴笑笑沒有答我,自顧忙去了。我卻猶自覺得憤恨不平,於是又溜到前頭來,店裏又來了幾個歇腳喝茶的客人,我便幫著去倒個水什麽的。王葵安那一桌人說說笑笑,兩個女子又輪番唱了支小曲,我正無趣間,突然聽得“砰”的一聲響,兩個女子接著驚叫起來。我轉頭望去,那王葵安竟倒在地上,臉色發青,牙關緊咬,全身不住地抽搐抖顫。


    煮茶的書童去扶他:“王公子……”


    但王葵安的雙目隻看得見眼白了,完全不省人事,且全身僵硬,根本拉不起他。


    和公子趕緊附身去為他把脈,眉心一擰道:“壞了!經脈壅滯,這是痰迷心竅,這病來得凶險,得快把他送去大夫那兒,施針或許才能好。”


    眾人都慌了神,王家的小廝更是兩腿發軟,跪在王葵安身邊喊他,可王葵安的唇也已經白透了,口角也流出涎來,十分嚇人。


    另一個小廝卻機靈點:“我去找大夫來,讓馬車回去接員外!”


    和公子也點頭:“快去吧,快去吧!”


    桃三娘聞聲也跑出來看了看,趕忙回去,不一會兒又捧出一碗濃濃的薑茶水:“剛好我煮了這個,給他灌下去試試。”


    但王葵安的牙關咬得緊緊的,何大拿一把湯匙好不容易才撬開他的嘴,然後王家的小廝拿勺子給他灌薑茶,灌不到半碗,他才喉間一陣作響,當下嘔出許多痰水來。


    桃三娘又讓李二在後麵廚房搬出一塊平時壓醃菜缸的舊門板來,讓人們把王葵安放到門板上躺下。王葵安嘔完幾口,身體便軟一些了,嘴唇也緩過來一點顏色,但臉上還是青白。


    不一會兒譚大夫被請來了,掰開王葵安的眼皮看看,把過脈,便拿出幾根銀針往他的手上、臂上紮了,又寫個方子讓小廝跟他回藥鋪去抓藥,臨走拔針時,王員外也趕來了。


    一看見王葵安這副模樣,王員外忙問譚大夫情形如何,譚大夫搖頭說:“沒有大礙。不過也是奇怪,他這樣子像是受驚而氣機逆亂所致,原本他的脾胃就不好,造成體內水濕不化,聚而成了痰濁,所謂驚則氣亂,痰濁或隨氣逆,一時蒙蔽心竅因而發病的。”


    小廝一旁道:“公子剛才好好的,坐這喝茶說話根本沒受驚嚇,是沒來由就突然倒地上的。”


    王員外沒法,向姓和的拱手道:“累及和公子了。”


    男子擺手:“先把葵安送回家中才是正事。”


    於是眾人把王葵安連門板抬上了馬車,又另外找人雇車送那兩位女子回去。就在小廝交付桃三娘點心錢,王員外準備邁腿上車之際,卻聽見車裏王葵安一聲大喊:“爹!”


    然後就看見王葵安忽然從馬車上衝出並跳到地上,把王員外撞得跟個陀螺似的差點摔倒,幸好小廝扶住。我躲在桃三娘身後,卻看得清楚,隻見他跺著腳朝著王員外繼續喊:“爹!供桌上的三堆香灰還在那裏!要出大事了!”


    王員外被他嚇懵了,叫身邊小廝:“快去把他按住。”


    王葵安卻像兔子一樣跳來跳去,躲得飛快:“我們家裏有條尾巴分叉的黑蛇!我不回去!”


    我拽住桃三娘的衣角偷偷問道:“三、三娘,他中邪了?”


    桃三娘低頭對我笑笑,搖搖頭。


    我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隻是王葵安的樣子太嚇人。


    幾個小廝一齊上去,終於把王葵安抓住了,他仍在嚷嚷,腳踩在地上的積水中,濺得衣褲滿是泥點子。王員外隻好叫人再拿布把他嘴巴塞住,然後強行架上了車,一行人匆匆忙忙離去。


    據說王葵安這一病倒便一直不見好,連日高燒低燒反複不斷,嘴裏說不完的胡話,還時常發狂。王員外命人把他專關在一座院子裏,讓七八個年輕體壯的小廝輪番守護,十分小心在意。


    那姓和的男子倒樂得照樣清閑,隔三幾日的,便到歡香館來喝茶小坐半日,約著一些新知舊友或那兩個青樓女子,品嚐桃三娘做菜的手藝,有時點一桌雞鴨魚肉,眾人就著喝熱黃酒,吹拉唱曲;有時則隻吃豆腐白菜、春韭水芹,喝些清茶,說一通我聽不懂的話。


    春季裏乍暖還寒,快要到清明這日了,這天居然又看見王葵安與那和公子二人來了店裏吃飯。


    王葵安本就生得消瘦,這一連將近一個月,麵色更是蠟黃憔悴的,披著厚厚的大毛披風,坐在風爐旁邊,卻還非要自己親自抖擻著手去烹茶。


    隻見他從一塊茶餅上費勁地掰下拇指般大的一塊茶,用炭火去微微地炙烤,卻很久都默不做聲。


    我看他的神情好像有點不對,趕緊挨到桃三娘身邊,怕他又要像上次一樣發瘋。桃三娘卻不在意,為他們送上了杏仁酪和精致的棗糕。


    那碗杏仁酪擺在王葵安麵前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神情有些變化,抬頭望著桃三娘:“這是?……”


    “這是公子那天想吃的酪,公子身子終於痊愈,但也得好生保養,正好這個能滋肺化痰。”桃三娘笑答道。


    和公子用筷子夾起一塊棗糕道:“三娘不但廚藝高超,且善解人意,不曾想過,這春桃也是解語花。”


    “和公子莫拿我開玩笑了。”桃三娘擺擺手。


    王葵安低頭吃完了一整碗,然後又默不作響地去把烤過的茶塊研成粉末,架起銚子,小心在意地煮出一壺好茶,自己嚐過之後,才倒出一碗遞給桃三娘。


    桃三娘很意外:“這……王公子,我怎禁得起?”


    王葵安搖搖頭,真切地道:“我自出生便沒了娘,是奶娘養大的,小時候奶娘也給我做過這酪,便是和三娘做這碗一樣的味道,我多年沒再吃過了。”


    “嗬,王公子真是重情義之人。”桃三娘歎道。


    和公子在一旁也點點頭。


    王葵安卻一拳打在桌上,恨恨地低聲道:“隻恨我爹竟害了我奶娘,讓她有苦無處訴,最終懸梁自盡!”


    我聽見不由一怔,王員外家還發生了這種事?王葵安素來隻是一個紈絝少爺的德行,在王員外麵前還算收斂有禮,但又總是擺出乖僻且頹喪的樣子,別人隻說他不懂學好,偌大家業交到他手裏也白費的……可莫非,就因為他心裏卻一直深藏了這樣的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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