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孩童手掌大的一屜屜饅頭,個個包著黃鱔魚、鹹蛋黃、黃豆之類的大餡,蒸出來白白胖胖的模樣,特別誘人。


    陰雨連綿天,江都籠罩在一幕水煙裏。


    自三月初三以來,到江都一帶遊春的人流便沒有止歇過,我在歡香館曾聽一讀書人對他同行的朋友說:“即便是清明雨泥濺路,但青綠發芽花紅枝,一派好春氣色,怎不勾得人心猿意馬?”


    他的話我雖然不是很聽得明白,但是他的意思我大概還是懂的。


    桃三娘做的青團子實在好吃,因此直至清明過了許多日,鎮上乃至來往商旅遊客,每天專門來買青團子的還是絡繹不斷。三娘有時實在忙不過來,就讓我每天幫她到山上去采嫩艾葉,每次回來,她便時而給我幾個銅板或送我一些點心做報酬。


    爹娘也覺得這樣甚好,加上我能到山上玩,又能掙幾個錢和得到點心,自然就十分樂於效勞了。


    這一天我采滿了一竹籃的艾葉回到歡香館時,恰好又看見那說“清明一派好春色,勾得人心猿意馬”的讀書人。他們坐在靠圍欄邊的座位,身邊的同伴裏,除了兩個與他年紀相仿,一副斯文模樣的白淨書生外,還有一個穿一身十分漂亮的紅衣紅裙的美貌女子,在她身後站著個丫鬟,手裏還抱著一大個用布包著的不知是什麽的東西。


    我一邊走進飯館,一邊忍不住看那美貌女子,隻見她與同伴喝著李二上的茶,應該也是剛進來店裏坐下不久。


    我見他們一徑談笑風生著,那女子一顰一笑都十分嫵媚……直到桃三娘喚了我一聲:“桃月兒!”


    我才醒悟過來:“噢,三娘。”


    桃三娘仿佛猜到我的心思,接過我手裏的籃子,把我拉到櫃台前的桌子邊坐下:“怎麽?覺得那姐姐的衣服好看?”


    我用力點點頭。


    桃三娘給我倒了一杯水,笑著道:“桃月兒喜歡紅裙子?”


    我又用力點頭。


    桃三娘又瞥了那女子一眼:“桃月兒長大以後,穿紅裙子肯定比那姐姐還要好看。”正好這時那讀書人喚三娘:“掌櫃的,有什麽點心沒有?”


    “來了,”桃三娘立即答應一聲走過去,“客官,我這裏有剛蒸好的青團子、青菰粽,你們想吃什麽?”


    讀書人問那女子:“榴仙,你想吃什麽?”


    那女子笑笑:“清明過了這麽些日子,還有青團吃?端午眼看也快到了,不如兩樣都來一點,如何?”


    她說完,眾人都點頭。桃三娘便轉身去廚房,不一會兒端來點心,送到他們桌上兩盤之後,居然還不忘另外給我拿來一個熱乎乎剛出鍋的粽子。


    她細心地幫我把粽子解開紅繩,打開青葉,露出裏麵圓滾滾瑩白如玉的香糯團子,然後再從櫃台邊的蜂蜜罐子裏舀出一大勺蜜糖澆上去。


    我喉嚨裏的饞蟲頓時就管不住地往外爬,拿起筷子就夾了往嘴裏送,三娘連忙提醒我小心燙。


    就在這時,外麵忽然遠遠傳來一陣燃放爆竹的聲音。店裏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往外張望,隻見一對舉著大紅雙喜的儀仗,從柳青街的一頭慢慢走來。奇怪的是,那儀仗雖然不停點燃爆竹拋向路邊,可卻完全沒有敲鑼打鼓的喜樂吹奏,仔細一看,總讓人覺得哪裏不自在。


    “是哪一家人今日娶親啊?”店裏幾桌吃飯的客人中,有人問道。


    另一人卻冷哼一笑搭腔:“可憐啊!達士巷的劉家閨女……”


    我聽見是達士巷的劉家閨女,猛然想起去年那陣子老來歡香館心懷不軌的薛婆子。她有一次說起過達士巷的劉家閨女,脖子長了個肉瘤,她去幫她扶箕問卜來著,卻不知後來怎樣了。


    那人又好事地繼續追問:“他家閨女怎麽啦?”


    這時店裏幾桌客人的好奇心都被吊起來了,個個都在側目看那說劉家閨女可憐的人,聽他如何回答。


    “劉家那閨女啊,生得是個美人胚子,又乖巧伶俐,可惜去年忽然得了個怪病,才八歲……我也沒親眼看見啊,就是據說吧,那女孩脖子上冒起來一個瘤子,起先不疼不癢,但是邪門兒的是,後來越來越大,衣服領子的扣兒都係不上了。劉家人都愁壞了,還找過那薛婆子,你們記得吧?那個專門幫人扶箕問卜,串門送藥的婆子,才幫他家去扶乩請了一回神仙,哪知道回頭沒兩天,那婆子人就失蹤了,從此再不見下落,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啊。”


    “嚇!這麽邪乎?”眾人咋舌,有知道這事的人,則紛紛點頭稱是。


    我覷了一眼桃三娘,她正低頭笑吟吟地為一桌客人倒茶,神色絲毫沒有異樣。


    “那後來呢?你剛才說現在那嫁人的難道是劉家閨女?她不是才八歲嗎?”


    “錯了,現在已經滿九歲啦!”那人糾正道,複又搖頭歎氣,“可憐哪!聽聞她脖子上的瘤子一直不好,長得已經有碗口大,脖子都直不了。她爹娘幫她找了無數大夫,吃多少藥也不好呢。上個月呀,廣陵的張家卻遣媒人來說媒,緊接著更是送來一百兩白銀作為聘禮,急著還要下個月就得過門兒……你們道是為啥?”


    這人故意賣個關子頓了頓,喝一口茶,“這張家有錢,大家都知道,他家有個傻兒子,你們知道不?今年也十二歲了,原本傻便傻吧,家裏丫鬟婆子伺候著,還當個寶貝一樣。可約莫在去年,和那劉家閨女脖子開始長瘤的時間差不多吧,他們家兒子有天沒來由地就一頭栽倒,從此不省人事,也是看病吃藥好不了……估計啊,不知是請的什麽神婆子,說要娶親衝喜,找個命格相征一樣的,就找到這劉家閨女啦!”


    這人一直說著,那搶眼的大紅迎親隊伍就在歡香館門前走過去,不停地點著爆竹,“劈裏啪啦”的,聽時間長了耳朵都震得慌。加上天下雨路滑,那些抬轎搬箱子的隨從們個個衣服都是透濕的,濺滿泥點子,臉上都是懊惱的晦氣樣,一路上甚至沒人說話玩笑,死氣沉沉的不像是送親,倒像是送殯的。


    店裏一時間鴉雀無聲,我看見那些走過去人們的一張張臉,竟然心裏一陣害怕,不由得望向桃三娘。出乎我意料的是,桃三娘神情竟也有點凝重,微皺起眉頭側目看著那隊過去的人流,但也隻是很短時間,她又低頭去做事了。


    方才一直在說話的人喚李二結賬,其他人還意猶未盡地說:“怎麽就走了?哎!你說,把他們兩家孩子湊一起去,會是什麽結果?”


    那人有點不耐煩:“我怎麽知道,我就是有個親戚住劉家附近,閑來聽回來的事兒,誰知道真個究竟!”


    桃三娘見我吃完了粽子,便拉我到後院子去,隻見院子裏一口小鍋裏煮好了數十個鹹鴨蛋,她轉身不知從哪拿出一個小小的網袋子,把幾個鹹蛋裝進去,然後往我衣服口袋裏一揣:“好好帶著啊,拿回去給你爹娘也嚐嚐,是三娘清明前醃下的,你回去看看,我醃的時候可是看準了日中時分,那一顆顆蛋黃可都是在最中央的。”


    我答謝收了,曾聽三娘說過,醃鹹蛋時,若日中時分,則蛋黃會在正中。若是上半日醃的話,蛋黃就會偏上,反之則偏下;還有和草灰鹽泥不用水,隻能用酒腳醪糟,不然蛋內的蛋白就會變得口感不好,味道就不正了。


    回到家後,我下廚做了午飯伺候爹娘吃過,沒什麽事,便一人靠在家裏屋簷下一張竹椅子上,聽著淅淅瀝瀝的小雨聲音,很快便睡著了。


    突然天空雷雨大作,接連不斷的霹靂閃電刺破雲端,爆發出無比耀眼的白光,我全身一震驚醒過來。大雨滂沱中,看見幾個披蓑衣的人匆匆在家門前街道跑過去,有人喊:“快去多找幾個人,有人跳河啦!就在小秦淮過去運河那邊……”


    我一怔,隨即驚慌得趕忙跑回屋子裏去。雖說小秦淮以及下遊的運河每年淹死人,都不是離奇的事了,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這會兒天上雷鳴電閃的太嚇人,我的心咚咚亂跳。


    傍晚時分,雷雨過去,天邊現出一抹彤紅的晚霞,我在院子裏收拾被風雨吹亂的東西,娘出門去,正好門口碰到鄰居的一位嬸子,兩人便站在那裏閑話了幾句。我起初沒有在意,後來卻聽見那嬸子說的什麽,讓我娘看好我,最近別讓我到水邊去,方才運河那裏,達士巷的劉家閨女跳河了……


    我一驚,我娘怪道:“今日不是廣陵的張家迎娶劉家閨女嗎?”


    “是啊,那閨女可憐哪!病了那麽久,脖子都歪的,一天天哭哭啼啼,聽說他們送親的隊伍走到運河邊時,河麵上夾著雷鳴閃電,平白無故刮起一股旋風,把抬轎子的都吹得七葷八素,就有人停下來了;更不曾想,那轎子剛一落地,劉家閨女就從轎子裏跑出來,別人來不及弄清楚怎麽回事,她就往河裏跑去,一頭栽水裏了……”


    “嚇!一個才九歲的孩子,怎麽也這樣想不開?”我娘深深歎一口氣。


    “誰知道這孩子,話說她的瘤子也長得玄啊,我聽說去年薛婆子給她扶箕問了,說她睡覺時嘴裏爬進了什麽東西,而且就住在她喉嚨裏,可又不能硬割開吧……薛婆子讓她喝雄黃酒、熏艾,都試過了沒用,他們說啊,薛婆子就是因為這樣得罪了那東西,才失蹤的。”


    “還有這等事?”我娘半信半疑,不過她急著要去個地方,天黑前趕回來,不然怕看不清路,和那嬸子聊到這兒,她就托辭走了。


    我見我娘走遠了,便出門跑去歡香館,其實我也不是想問三娘什麽,隻是覺得她什麽都知道,看見她便安心些。


    歡香館裏有七八桌的客人,三娘卻在後院廚房忙著,大鍋裏一條被分成三段的大青魚在冒泡的油豆腐中發出誘人的香味;旁邊燉鍋掀開了蓋子,裏麵有數個拳頭大的瓷罐,燜著油光的肉。


    桃三娘起初沒看見我,我也不敢打擾她,隻是站在院子一角,直到她吩咐何二道:“把缸子裏的糟醋蘿卜再裝出一盤來。”


    我連忙在旁邊答應:“我來幫你。”


    她才看見是我,隨即一笑:“好。”


    我熟悉三娘的醃菜和糟菜,幾乎就像是自己家裏的一般。每一隻缸子和壇子打開,就會有一股與眾不同而又熟悉的氣味撲鼻而來。裝好了蘿卜,我剛要幫她拿到大堂去,這是要讓李二去分給每桌客人的——忽然三娘放下手裏的鍋鏟,邁出廚房,眼睛望向飯館大堂的方向,神情充滿警覺,自語了一句:“有不好的東西混進來了……”


    我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院子這裏雖然是緊連著大堂,但絕對不是直通的,屋裏出到屋外,還有一道比較寬的門,門上也掛著布簾子,進了簾子右手邊還有一道上二樓的樓梯,過了樓梯才是掌櫃和收銀子的櫃台和大堂。


    那平時不做聲隻是悶頭做事的何二,這時也慢慢抬起頭,望了一下桃三娘,他手裏正拿一把刀在切白菜,也同時停下來了。


    我手裏捧著一盤糟醋蘿卜,卻不知該怎麽辦好,桃三娘走過來,從我手裏拿過盤子,便往屋裏掀簾子進去了,我趕忙跟在後麵,雖然不敢進去,但撥開一點簾子,就能看見裏麵的大半光景。


    進來的是一位身著富貴華服、約二十出頭的年輕公子,長得瘦削,臉色蒼白,眼眶有點凹,但手裏一柄折扇還在悠然自得地揮著,他身邊一跟班小廝連忙找李二張羅桌子,讓他坐下。


    桃三娘把手裏盤子遞給李二,然後過去笑臉相迎:“這位客官,快請坐。”


    那人一眼看見桃三娘,明顯地眼前一亮,待坐下,卻道:“嗬,這小店竟然也有這麽美豔的尤物。”


    桃三娘給他倒茶:“客官拿我說笑了。客官想吃點什麽?”


    那年輕公子四下一環顧:“曾經聽說過你這家小店,雖說難登大雅之堂,但是也確實滋味不凡。老板娘你看著辦吧。”他十分隨意地說道,他旁邊的小廝還接口道:“把你這兒最幹淨最好的拿上來,我家少爺脾胃矜貴,銀子也大把的。”


    桃三娘一迭聲答應了走了。回到後院來:“何二,把剛才煨熟的芋艿去皮,拌上黑白芝麻和花洋糖,待會兒送去給那客人。”


    然後,自己就把現成已經做好的瓷罐燜肉、燒青魚等幾樣菜,裝了盤,我看著十分奇怪,那富家公子除了臉色不好之外,看來並沒什麽特別之處;而他的小廝,也隻是那種常見的跟班,最多饒舌一點罷了。


    桃三娘用一個大托盤端著菜出去了。那年輕公子正悠閑地喝著茶,眼看著桃三娘的手,把菜一碟一碟擺下。他的小廝問:“哎!掌櫃的,打聽個事兒!”


    “噢,客官請說。”


    “你這裏今天有沒來過幾個書生,還有一個帶丫鬟拿琵琶的姑娘?”


    “幾個書生?”桃三娘想了想,“有的,今天上午,有這麽幾個人來這兒喝過茶,用了些點心,但沒吃午飯就走了。”


    那小廝一聽,馬上湊到那公子身邊道:“少爺,您沒猜錯!必定就是那陳長柳,他真敢帶著嶽榴仙跑到這兒來啦!”


    “哼!這事不要緊,還怕他們跑得了?現在頭一等最重要的……你別忘了。”那公子沒好氣地提醒。


    “啊!是,小的明白!少爺您在這兒先休息一下,我這就去查探一下。”那小廝說完,又吩咐旁邊另外一人,“好生看著少爺,我先出去辦事。”


    桃三娘給那公子倒上茶,那公子的眼睛卻在她身上溜來溜去,手中拿起筷子:“漂亮的老板娘……手也這麽漂亮,做出來的菜,味道也一定很好。”但當他低頭仔細看清那些菜的時候,卻突然把筷子用力一摔,指著那燒魚怒道,“這、這些都是什麽爛東西?”


    桃三娘一怔:“這是油豆腐燒的青魚……”


    旁邊留下來的小廝立刻把那碟魚往地上一撥,“嘩啦”一聲摔在地上粉碎,湯汁和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這種東西怎麽能拿出來給我們家公子吃?”那小廝對著桃三娘大聲嗬斥。


    正好這時何二端來了方才桃三娘吩咐他做的芝麻糖拌芋艿,一顆顆鴿子蛋大的芋艿在盤中還絲絲升起熱氣。


    那公子一眼看見這道菜,才又轉怒為喜:“這還差不多。”


    他的小廝連忙又去拿來另一對幹淨筷子,恭敬地遞到他手裏:“少爺請用。”


    那少年公子就高高興興吃了起來,桃三娘笑笑告了聲得罪,讓李二收拾地板,自己回到後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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