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現在店裏沒別的客人,隻有他們幾個人喝來喝去的要到幾時?我自己覺得實在無趣,而且天氣冷,還是索性回家去算了。


    直至這夜晚上,天氣無比陰沉,風止歇了,雪也沒有下,我和爹娘都早早上床去睡下。我卻睜著眼睛看著窗戶。


    窗外不知是什麽,照得蒙蒙一層亮,難道是月光?


    我怎麽也睡不著。


    打更的聲音遠遠飄來,仿佛是一更天了。


    我爬起身去茅廁。


    隔著我家的矮牆,歡香館門口一雙紅燈籠懸在那裏,紋絲兒不動。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不知是鬼使神差還是怎麽,我眼睜睜看見白天裏那個薛婆子的幹兒子,在我家牆外鬼鬼祟祟地跑過去。


    我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不是睡迷糊了眼花。


    夜色裏像是有白雪的反光,我的的確確看清了,正是那個身形高大魁梧的男人。他從我家門前過,徑直朝歡香館走去。


    我雖然年紀小,不過也能隱隱約約猜到這是怎麽回事了。


    但我心裏一時間不知道是要替桃三娘擔心,還是要為這男人害怕好……來不及多想,我也輕手輕腳推門出去,地麵上薄薄的積雪踩著居然軟綿綿的,不會發出一點聲音。我不敢走快了,隻是死死盯著那男人的背影。


    更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我看見側門那裏,薛婆子一人站在暗處,看見大個子,才走出來兩步,她仿佛是從那門裏出來的。我愈加疑惑,怎麽薛婆子這個時候還會在歡香館?


    看他們竊竊私語了幾句,薛婆子就躡手躡腳地打開那道側門,帶他進去了。


    歡香館在夜色裏靜穆的門麵,襯上那一對燈籠,就像一隻伏地肅然的神獸。我心裏遲疑了一下,打了個寒戰,可實在冷得不得了,顧不得那麽多,唯有趕緊跟過去。


    我走到側門邊,發現門是虛掩的,裏麵透出一絲光線。


    我把雙手放到嘴巴嗬熱氣暖一暖,便去輕輕扒開門。


    何大、何二、李二估計已經睡下了,院子裏靜悄悄的,磨台上放著一盞風燈。我從牆的拐角裏偷看,沒有半個人影。


    恐怕薛婆子和那男人到樓上去了……我知道樓上平素隻有桃三娘一人獨自住著,他們二人究竟包藏著什麽禍心?


    我心裏跳得咚咚直響,寒意也忘了,反而額頭一陣冒汗。


    得馬上到樓上去,萬一薛婆子和那男人有個歹意,起碼我還能喊一聲何大他們。


    空氣裏洋溢一股濃重的酒氣,我盡量放輕腳步,轉到樓梯口去,果然看見薛婆子和那男人摸著樓梯扶手正在往上走。樓梯似乎不大結實,他們每走一步,都會發出一下低啞到幾乎難辨的呻吟聲。


    那男人似乎還有所忌憚,走了幾步,就停下,回頭悄聲問薛婆子:“幹娘……你確定她真喝醉了?那幾個跑堂和廚子……”


    薛婆子不耐煩地擺手道:“我的陳大爺啊,那幾個早灌飽黃湯回去睡啦!老身袖子裏帶的十幾塊手帕子都濕透,這麽冷的天,我喝一杯就吐一口,一塊塊手帕子扔到地上都成冰坨啦!別說她……”


    那男人厭煩薛婆子的囉唆,也就做手勢讓她閉嘴,自己繼續往上摸去。


    我在底下聽見了這些話,如果說何大他們都喝醉了,那豈不是我叫他們也不管用?想到這兒,我不由得更加害怕,下意識往身周圍看看,恰看見樓梯旁邊的醃菜壇子上有一塊壓蓋的石頭,我就連忙拿在手裏。


    忽然在此時,仿佛就在這幢房子的簷頂上,不知是動物還是別的什麽,發出一聲低沉而震懾的獸吼——什麽東西在叫?比我聽過的老牛或者大馬的聲音還要大,我甚至感到就連腳下的地麵,都傳來一陣顫抖。我的心就像被猛地提到半空,手裏的石頭一下子滑了出來,掉在地上。


    “呀!什麽聲音?”薛婆子在樓梯中央驚了一踉蹌,差點滑了一跤,石塊落地的聲音引來她和那男人回頭,已經看見我了。


    我掉頭就跑,耳後聽見那男人叫:“快抓住她……”


    而薛婆子第一反應必定也是要下樓來抓我了,據說這些老婆子把手往小孩子頭上一拍,小孩子就會一聲不吭地暈掉……會被她抓走賣掉的!好可怕!


    我慌不擇路,冷不防一頭狠狠地撞在一個人身上,頓時眼冒金星,抬頭一看:“何大!”


    何大雖然身上一股酒氣,但仍一如往常板著臉不說話,目光直盯著前方。我回頭看那追來的薛婆子,她也是駭然一怔站住腳,但是隨即咧嘴一笑:“何、何大,出來上茅房嗎?”她剛說到這,後頭就聽見那男人三步並作兩步,幾乎是摔下樓來,口裏怪叫:“有……有鬼!”


    “有鬼?”薛婆子趕忙轉身去扶那男人,接著卻看見桃三娘笑吟吟從樓上走下來了,同樣是穿著那一身幹淨整潔的白底紅邊的棉襖,一絲兒不亂。


    “三、三娘?”薛婆子訕訕地擠出一點笑,“你……”


    桃三娘的神情就同她白日裏待客一般的柔和,沒有異樣,看見我就怪道:“都幾更天了?桃月你犯什麽淘氣?快回家去睡覺吧?天氣冷得很。”


    我站在那裏,的確手腳都凍得瑟瑟直抖,但是我看看薛婆子和那男人似乎抖得比我還厲害。這時何二和李二也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院子角落裏,桃三娘見我不動:“何大,快送她回去。”


    我隻記得我整個人被何大一把抱起來,最後看到一眼桃三娘,就昏昏沉沉地不知怎麽睡著了……


    第二日,天已大亮才醒來,便是在自己家床上,爹娘已經起身幹活,倒沒有叫我。


    我揉揉眼睛,起來呆坐一會兒,才逐一想起昨晚的情景,趕忙披衣跑到屋外,朝歡香館方向望去,還是與平時一樣平靜的嫋嫋炊煙。我懷裏還揣著昨晚的驚嚇,但不敢聲張,急忙回去做好早飯,伺候爹娘吃完才出門,跑到歡香館門前,那何大在低頭掃著門檻前一塊地,沒有看我。我又轉到側門去,竟意外地發現,馬廄裏居然拴著兩頭驢子!


    我傻站在那好一會兒,兩頭驢子……一頭個頭矮小一些的,是已經皮肉褶皺了的老驢子,這種驢子恐怕也拉不動磨;而另一頭倒是身強體壯,高大結實。


    正好桃三娘抱著一把幹稻草走出來,一看見我就笑道:“桃月兒?這麽早!”


    我點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你快看看我這兩匹驢子!終於可以不用自個兒推磨了。”桃三娘一邊把稻草均勻放進食槽裏,一邊笑著說道。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鎮上風風雨雨地鬧了一陣,失蹤了個人——自然是薛婆子,官府明察暗訪了好多日,也絲毫找不到任何頭緒,漸漸也就淡化了。


    可惜歡香館極少自己磨豆子做豆腐菜,做糕餅的麵粉也是菜市買現成的,兩匹驢子養在馬廄裏,時間一長還費不少糧食。而且這兩頭驢的脾性還十分不好,一旦有生人走近,它們就會拚命大喊大叫,或者用嘴去咬人的衣服。別人越是躲開它們,它們就越是暴躁,不停用蹄子刨地,甚至用力去踹馬廄裏的柱子。


    不多久桃三娘嫌著實累贅,過了除夕年節,就把其中一頭老的送到鎮上的生藥鋪子去了。


    有一次因為幫母親送活計,路過那家生藥鋪時,還看見薛婆子的兒子在店裏。他娘不見了,他看來倒也不怎麽在意,聽聞他酗酒和賭錢,有時也曾把藥鋪裏的藥材偷出去變賣,他師傅不止一次趕他走,也未果……


    起初我也茫然不知道桃三娘打的什麽算盤,又過了好些時日,我走過歡香館門口,卻看見掛著一些菜譜的牌子裏,醒目地多了一塊新的菜牌子——阿膠肉!


    我走進店裏,正是客人如潮的時間,每個人桌上都有一大碗晶瑩酥香的肉塊。


    我看見有客人點菜,桃三娘都會熱情地推薦他們吃一碗補身益氣血的阿膠燉肉。有人說:“桃三娘,那頭驢子殺了怪可惜的,能賣好幾十兩銀子呢,你這賣肉能賺回多少本兒來?”


    桃三娘笑道:“我隻希望諸位客官在我這小店都吃飽吃好。這阿膠啊,都是先前那頭老驢子送去生藥鋪子,讓他們幫忙找的師傅,以最上乘手法熬製的阿膠,這是我對諸位客官的好意啊。大家隻要心領了,那對我來說,可就不止那幾十兩銀子了!”


    我眼盯著那每個人桌上一碗碗驢肉……反想到,她被送到藥鋪,在她自己兒子眼前都不能相認,還生生就剝皮熬膠了;而那男人的肉,則如此讓世人瓜分食之……實在不由得我不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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