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燭、線香的煙霧,彌散得門口乃至屋簷底下都白蒙蒙的,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罩在蒼白的陰霾裏。很少人說話,大家都在忙著做事,空氣裏還有一股更濃重的藥味,想必仍是那位三姨太的藥,隻是這藥氣和蠟燭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使人愈加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後麵廚房裏,何二正在院子裏收拾兩隻活雞、幾條活魚。我意外地看見那位二姨太又在廚房裏忙活著,而三姨太的那個丫鬟在守著藥煲。


    我驚訝地看看桃三娘,但不敢問什麽。


    隻見桃三娘放下籃子,拿出一包東西走到廚房門口:“香娥夫人,你要的茯苓粉我買來了。”


    那二姨太點點頭,朝她勉強擠出一點笑容:“謝謝你,三娘。”


    “不謝不謝!”桃三娘擺手走開。


    我朝廚房裏偷看,那二姨太在炒菜,但兩個蒸糕的大籠屜裏同時也在冒出滾滾白煙,不知又做的什麽糕。


    桃三娘示意我跟她到櫃台這邊,拿出一包東西打開:“這是我早上蒸好的重陽糕,還有一些菊花,你拿回去讓你爹娘也吃點,菊花泡茶喝……雙九重陽的這些日子,本就煞氣重……你的茱萸香囊還在嗎?”


    我還是沒明白桃三娘的意思,但是她的話語和神情能讓人安心。我接過來並點點頭:“在。”


    “嗯,感到不舒服了就聞一聞它。”


    回到家裏,一日無話。我給爹娘吃了重陽糕、喝了菊花水,他們也沒在意和多問。


    第二天早上,我又到小秦淮邊洗衣服時,路過歡香館,歡香館廚房的煙囪升起嫋嫋炊煙,程府下人進進出出忙於備車和搬抬行李,我估計他們是要回去了。那口棺材昨天也被抬走,據說是送到附近的寺廟去做法事超度的,程大爺還花了不少銀子請來戲班,要在寺廟外麵一個空地上搭台,準備唱三天晚上的大戲……這也是一種擋煞的法子吧?但我不懂。


    我一邊洗衣服,一邊思忖,恰好一陣風吹過,我下意識抬頭望望身旁的夾竹桃樹,卻猛地想起昨天桃三娘的話語——“那位二姨太,這回卻真是鐵了心了”……“原來做的薔薇醬都用光了,正好這幾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開了,正好……對了,小秦淮兩邊的夾竹桃,好像也開了不少,你幫我去看看?”


    我感覺到哪裏不對,但是又完全不知道個所以然。今天是那丫鬟死去的第三天了,鎮上也是流言飛語,人心惶惶。


    我趕快洗完衣服,跑回家晾上。借著去買菜的時間,又跑去歡香館,從側門進去,那二姨太和桃三娘站在廚房門邊,低聲說著話,院子裏少了蠟燭香火的氣味,但熬藥的味道還是很濃。


    我看見廚房裏擺著一張桌子,上麵有好多個沒蓋蓋子的食盒,裏麵食物微微冒著熱氣,是茯苓餅、薔薇糕一類的點心。


    我怯怯走過去,那二姨太一身素衣,麵容憔悴,桃三娘似乎在安慰她,她也輕輕點頭。


    桃三娘看見我,也有點意外:“桃月兒你怎麽來了?”


    我站在那兒不知怎麽回答,其實我自己也不曉得我為什麽要來。


    但桃三娘立刻想起什麽笑道:“程大爺出錢請人在金鍾寺那邊街上搭了戲台子,今晚就有戲看了,你去嗎?”


    “去的。”我點頭。


    桃三娘拉起二姨太的手:“你們這麽快就要走,我還真舍不得。”


    二姨太苦笑道:“給三娘添了這麽多麻煩,是我該抱歉的,隻是……唉,這世間的緣分不過聚散別離的話,也沒什麽好再說一遍的了。”


    桃三娘抿嘴搖搖頭,我插話:“夫人真的要走了嗎?”


    二姨太低頭看著我,她第一次這樣正眼看我,我心裏沒來由一陣發怵,不禁向後退了一步。


    隻是短短幾天的時間,二姨太卻仿佛變了一個人。雖然她表麵依然如當初見到的那樣溫婉,話語聲低柔,但是我能清楚地感覺到,從她略顯呆滯的目光,沒有波瀾起伏的語調裏……像極了陰雲抑鬱、神色灰慘的天空,隱忍著一股雷鳴暴雨,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爆發出來。


    這時“噔噔噔”一陣腳步聲從樓上跑下來,是三姨太的丫鬟。她跑到院子來,剛想說什麽,卻驀地看見二姨太,一下子硬生生閉住口,站住腳步,才對桃三娘道:“三娘……三太太胸悶作嘔,想喝點梅鹵茶。”


    桃三娘笑答道:“知道了,待會兒給你送上去。”


    丫鬟跑回樓上去了。二姨太的目光卻一直盯著她的背影,直至上樓看不見了,她還在發愣。


    她的樣子讓我害怕,我望向桃三娘,她卻不以為異,還在看著我笑。


    我實在害怕,桃三娘的笑更加深了我的害怕……我趕緊回頭飛也似的朝外跑,歡香館這裏甚至都讓我陣陣發寒。


    到了門口,我看見昨日停放棺材的地方,地上還留有一大攤香燭燃過的痕跡。我生怕踩踏到,貼著牆邊繞行過去,一路就像身後有鬼怪在追趕一樣。我徑直跑過小秦淮,到了人群多雜的菜市,才稍稍定下心來放慢腳步。


    卻聽到有人大聲吆喝:“賣糕!賣糕!……重陽登高,平安壽高!”


    我驚得看過去,卻隻是一粗矮婦人在那擺攤賣糕而已,這才長出了口氣。


    這幾日連天氣都如此沉悶,我想起桃三娘的話,拿出茱萸香囊嗅了嗅,裏麵仿佛還有幹薄荷葉子,氣味辛香,但不刺鼻,的確讓人感到安心許多。


    程大爺一行終於走了。


    他隻是扔下錢給戲班子,並留下兩個下人料理善後,他自己便帶著一家子人,有點倉促卻依然是浩浩蕩蕩地走了。


    一台大戲在鎮上敲鑼打鼓鬧了三天,到第三日恰是重陽正日,那天的戲唱得尤其鋪張濃烈,鏗鏘激昂,倒是便宜了鎮上的人們,平白增添了不少熱鬧。


    我在歡香館門前走過,卻看見店裏擠滿了慕名前來買糕的人們,有本地的,也有不是本地的……他們似乎都不知道、或者毫不記得,在這裏,幾天前才死過人?


    何二和李二忙得不可開交,倒是桃三娘清閑。


    她眼尖,不知怎麽就越過人群看見了我,立刻走出來叫住我,不由分說拉我進去:“來,三娘剛蒸好的薔薇糕,你也來嚐嚐!”


    桃三娘籠屜裏這次蒸出的薔薇糕,卻是不賣的。


    她帶我進廚房,把白氣騰騰的糕拿出來,我看見糕上隱隱透出像是人身皮膚下,血紅色脈絡膨鼓延張般形跡的殷紅花屑……非比以往的花糕氣味,那種甜膩濃鬱裏,有一股奇異的腥香,桃三娘拿起刀,小心翼翼地切開一塊,用筷子夾了送到我嘴邊:“吃……”


    我心裏“咚咚”地跳得厲害,卻不敢違逆她的話,隻得張開嘴——


    ……


    很快,歡香館就恢複了往日的朝氣,仍舊是來往過去的,走路歇腳,熟人生客,羹燒酒熱。


    我漸漸也把那件事拋諸腦後了,我甚至沒有發現,程大爺他們走後,我家的薔薇架迅速退變回枯黃幹萎,小秦淮的夾竹桃也花蕊消靡,不複光鮮。


    許久以後,她才親口告訴我,是她親手幫那二姨太做的,把夾竹桃的花瓣混入薔薇花瓣裏,專門做成一種花醬,再蒸製成薔薇糕給那女人吃……別人吃的隻是純粹的薔薇糕,而那女人……吃的卻是夾竹桃花糕。


    夾竹桃性具大寒毒,那女人吃了不止一塊……在程府回行的路上,那女人必定胎滑血崩,一屍兩命了……


    未必會有人就懷疑到二姨太身上,因為那三姨太死相蹊蹺,更沒人敢聲張,都忌諱著是不是有丫鬟的冤鬼索命。


    隻是她也活不長了吧?二姨太早已心如死灰,形如槁木,她眼看著得到丈夫百般寵愛的女人死去,其實也不能真就從中得到任何安慰啊。


    “不過……”她對我露出一貫那種無法捉摸、光芒玄秘的笑,“她的欲望我已經幫她滿足了,我自然也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這豈不兩全其美?”


    我想起那重陽日薔薇糕的腥香,不禁打了個寒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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