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涼城白幡如海,一夜冷雨成冰,早已回暖的日子居然又紛紛揚揚落雪滿天。


    飛雪靜謐,飄落人間,原野上連綿數十裏的硝煙戰火,血流成河,都被這悄然降臨的白雪無聲覆蓋。廣袤大地白茫茫一片,靜悄悄,連風聲也無,隻是無窮無盡的白,寧靜而祥和。


    默默無聲的雪簾,長垂於天地。卿塵輕輕邁入雪中,漠然望著遍布城中的白幡,蒼白的容顏似比這雪色更淡。


    一戰全勝,天朝援軍殺至,叛首虞夙戰死亂軍之中,突厥兵退四十餘裏……這一切似乎都是匆匆一夢,空惹啼笑。


    眼前揮之不去濃稠如血的感覺,糾纏凝滯在胸間,她緩緩抬手壓上心口,仰頭任冷雪落了滿身。


    彈指間,今非昨,人空去,血如花。


    眼前再也不會有人回頭一笑,連萬裏陽光都壓下,空茫處,隻見雪影連天。


    痛如毒蛇,噬人骨髓,幾乎要用盡全身的力量去抵擋。當厚重的棺木要把十一的笑容永遠遮擋在黑暗中時,她衝上去用了全身的力量想要阻擋,內心深處覺得隻要那棺蓋不落,十一便不會離開,一切就都是假的。


    隻是噩夢,夢總會醒,隻要棺蓋不落,十一就還在。


    不知是誰將她帶離了靈堂,無盡的昏暗淹來,那一瞬間,是深無邊際的哀傷。


    醒來這一望無際的白,瓊枝瑤林,美奐絕倫,然而有什麽東西永遠失去了,再也尋不回來。


    輕雪散落肩頭,卿塵站了許久,慢慢向前走去,到了離靈堂不遠的地方,卻終究還是停下腳步。眼前的景象似已模糊一片,她黯然垂眸,駐足不前,卻在此時聽到夜天淩的聲音從裏麵傳來:“你終於心滿意足了。”


    她微微一愣,一段凝重的沉默後,有人道:“四哥定要怪我,我也無話可說。”這熟悉的聲音溫雅,淡若微風,此時卻似風中雪冷,蕭瑟萬分。


    短短的兩句話後,再無聲息,四周一陣逼人的死寂。


    打破死寂的是一聲銳利的清鳴,突然間冷風卷雪,安靜的空間內殺氣陡盛,金玉相交之聲連串迸射。卿塵猛然驚醒,快步上前。


    激雪橫飛,亂影叢生,麵前雪地之上白衣青衫交錯,劍光笛影縱橫淩亂,原本安靜的雪幕化作旋風肆虐,眼見竟都是毫不留情的打法。


    卿塵一時呆在當場。劍氣之間,夜天淩眼中的殺機清晰如冰刃,淡淡冷意,逼人奪命。


    夜天湛一身白衣飄忽進退,看似灑脫,手中玉笛穿風過雪,攻守從容,麵上卻如籠嚴霜。不知為何,數招之後他忽然頻頻後退,漸落下風。


    夜天淩手中劍光暴漲,四周冰雪似都化作灼目寒芒,遽然罩向身前。夜天湛麵色微變,劍笛碰撞,一聲喑啞金鳴,玉笛竟脫手而出。


    夜天淩攻勢不減,長劍嘯吟,如流星飛墜,直襲對手。


    卿塵心下震駭,急喊一聲:“四哥不可!”不及細想,人已撲往兩人之間。


    夜天淩劍勢何等厲害,風雨雷霆,一發難收。忽然見卿塵隻身撲來,場中兩人同時大驚失色!


    夜天淩劍勢急收,夜天湛飛身錯步,單掌掠出,不偏不斜正擊在他劍鋒之上,一道鮮血飛出,長劍自卿塵眼前錯身而過。饒是如此,劍氣淩厲,仍哧的一聲利響,將她半幅衣襟裂開長長的口子。


    回劍之勢如巨浪反撲,夜天淩踉蹌數步方穩住身形,胸中氣血翻湧,幾難自持。夜天湛手上鮮血長流,滴滴濺落雪中,瞬間便將白雪染紅一片:“卿塵!你沒事吧?”他一把抓住卿塵問道。


    驚險過後,卿塵方知竟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她愣在原處,稍後才微微扭頭:“四哥……”


    夜天淩手中長劍凝結在半空,斜指身前,驚怒萬分。那神情便如這千裏冰雪都落於眼中,無底的冷厲,鋪天蓋地的雪在他身後落下,襯著他青衫孤寂,一時天地無聲。


    許久的沉默,一陣微風起,枝頭積雪啪地墜落。夜天淩劍身一震,冷冷道:“讓開。”


    語中深寒,透骨生冷,卿塵知他確實動了真怒,一旦無法阻攔,後果不堪設想,她搖頭道:“四哥,你不能……”


    “讓開。”短短兩字自齒縫迸出,夜天淩越過她,冷然看著夜天湛。


    卿塵上前一步:“你要殺他,便先殺我!”


    夜天淩目光猛地掃視過來,直刺眼底。卿塵手掌微微顫抖,卻沒有退讓:“你不能殺他。”


    夜天湛將卿塵攔住,聲音同樣冰冷:“卿塵,你讓開。”


    卿塵迅速扭頭,她一句話不說,隻用一種難以名狀的目光盯著夜天湛。


    夜天湛眼梢傲然一挑,方要說話,忽然見她清澈的眼底浮起一層若隱若現的霧氣,那深處濃重的哀傷幾近淒烈,揪得人心頭劇痛。他劍眉緊蹙:“卿塵……”


    夜天淩冷冷注視著這一切,麵若寒霜:“你是鐵了心要護著他?”他麵對卿塵,深黑的眸底是怒,更是滔天的傷痛。


    卿塵道:“四哥,你冷靜點兒……”


    不等她說完,夜天淩慢慢點頭:“好,好,好!”他連說了三個“好”字,反手狠狠一擲,三尺長劍沒柄而入,深深摜入雪地。他再看了卿塵一眼,決然拂袖而去,頃刻之間,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中。


    卿塵癡立在原地,冰冷的雪墜落滿襟,她似渾然不覺。一段時間的沉默後,夜天湛緩緩開口道:“你不必這樣做。”


    卿塵看向他:“兄弟三人領兵出征,若隻有一人活著回去,無論那個人是你還是他,都無法跟皇上交代。”


    夜天湛目光落在她臉上,忽而一笑,像是明白了些什麽,那笑如飛雪,極輕又極暗。他突然以手撫胸,壓抑地嗆咳出聲,傷口鮮血淋漓染透衣襟,在雪白的長衫上觸目驚心蜿蜒而下。


    卿塵見他麵色分外蒼白,蹙眉問道:“你怎麽了?”


    夜天湛微微搖了搖頭,暗中調理呼吸,稍後啞聲道:“你恨我嗎?”


    卿塵眸色漸漸暗下,一抹幽涼如殘秋月影,悄然浮上:“這條路是我們自己選的,你、我、四哥、十一,誰也沒有資格恨誰。”她淒然抬頭,仰望飄雪紛飛,眸中是難言的寂寞:“無論是恨,還是怨,十一再也回不來了。”


    如此平緩的語氣,如此清冷的神情,夜天湛卻如遭雷殛,身形微晃,幾乎站立不穩。他似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支撐著自己,許久,方道:“不錯,再也回不來了,一旦走上這條路,我們誰又能再回頭?”字字如針,冷風刺骨,涼透身心。


    卿塵幽幽地看著他:“所以我誰也不怨。”


    夜天湛道:“我已盡力了。”


    卿塵點了點頭:“我知道。”


    夜天湛望向她的目光漸漸泛起柔和的暖意,他唇角淡淡勾起,無聲地一笑,再也未說一句話,轉身離開。


    薄薄急風掠過眼前平曠的空地,雪光刺目,逼得眼中酸楚奪眶而出。


    一行清淚,零落辛酸,卿塵孑然獨立於連綿不絕的雪幕之中,亂風吹得發巾輕舞,白衣寂寥。


    兩隻青鳥自枝頭振翅飛起,驚落碎雪片片,遙遙而去,相攜投入茫茫雪林中。不期然身後有人輕咳一聲,卿塵抬手拭過微濕的臉龐,轉身看去。


    出乎她的意料,身後之人竟是萬俟朔風,一身墨黑勁袍負手身後,他眼中是頗含興味的打量。


    卿塵沒有說話,萬俟朔風悠然踱步上前,挑眉一笑:“你方才其實沒必要去擋那一劍。”


    他話中別有意味,卿塵靜靜抬眸望去:“何以見得?”


    萬俟朔風目光移向不遠處的雪地,白底之上新鮮的血跡似紅梅輕綻,薄薄已添一層新雪,他道:“再有一招,夜天淩便會發現對手身上有傷,我想以他的性子,恐怕不會在此時下殺手。”


    卿塵眼前閃過夜天湛極為蒼白的臉色,細思之下確實不同平常,隻是剛才無心顧及,竟完全沒有察覺,她眉心輕輕緊起:“怪不得,原來他受了傷。”


    萬俟朔風道:“說起來,我倒是很佩服你們這位湛王殿下,他竟這時候便趕到了雁涼。我原先以為以射護可汗的十萬大軍,怎麽也能攔他兩日。”


    卿塵道:“射護可汗人在雁涼,重兵圍城,哪裏又來十萬大軍?”


    萬俟朔風道:“射護可汗是在雁涼不錯,但西突厥右賢王赫爾薩暗中率精兵十萬阻擊天朝援軍,其中不乏數一數二的高手,又豈是那麽容易應付?即便沒有這十萬大軍,自薊州至雁涼也頗費時間。不過比起這個,其實我倒更有興趣知道,你當時為何能這麽快便帶兵趕到百丈原?”


    若非當日路遇遲戍,趕抄捷徑,卿塵與南宮競等亦無法及時增援。遲戍一事乃是軍中禁忌,卿塵隻道:“自薊州到百丈原,不是隻有一條路。”


    萬俟朔風並未追問,看似漫不經心地道:“湛王非同一般對手,他們兩人早晚還會有衝突,你攔得了一時,難道還能攔這一世?”


    卿塵道:“若論漠北的形勢,我自問不如你熟知,但天帝的心思,你卻不會比我更清楚。這件事,我不能不管。”


    萬俟朔風道:“願聞其詳。”


    卿塵輕輕伸手,一片飛雪飄落指尖,轉而化作一滴晶瑩的水珠。她薄薄一笑,道:“天帝心中最忌諱的便是手足相殘、兄弟鬩牆,他可以容忍任何事情,卻絕不會允許此事發生。他們兄弟若有任何一人死在對方的手中,另外一個也必將難容於天帝,所以他那一劍,我是一定要攔的。”


    萬俟朔風神情似笑非笑,語出微冷:“有些事不必親自動手一樣能夠達到目的,我想夜天淩應該比你更明白這個道理。”


    卿塵心中一驚,鳳眸輕掠,白玉般的容顏卻靜然,不見異樣:“你能這麽說,看來我絲毫不必懷疑你的誠意了。”


    萬俟朔風點頭:“不錯,我踏入雁涼城後,越發覺得此次冒險值得。”


    卿塵抬眸以問,萬俟朔風繼續道:“夜天淩能用那樣的眼神看他心愛的女人,能為兄弟浴血拔劍,我相信你說的話,柔然永遠是他的母族,而對我來說,他應該也是……兄弟。”他話語間略有一絲蒼涼的意味,似殘冬平原落日,茫茫無際。柔然僅存的一脈孤血,舉目世間,唯有血仇滿身,恨滿心,“兄弟”兩字說出來,陌生中帶著異樣的感覺。


    卿塵似被他不期流露的情緒感染,微微輕歎,稍後道:“我隻勸你一句,不要算計他,不要和他以硬碰硬,你待他如兄弟,他自會視你如兄弟。”


    萬俟朔風笑道:“多謝提點。”話音方落,他眼角瞥見一個白點自城中飛起,極小的一點白色,落雪之下略一疏忽便會錯過,但卻沒有逃過他銳利的目光。他眉心驟緊,口中一聲呼哨過後,隨身那隻金雕不知自何處衝天而起,破開雪影,直追而去。


    不過須臾,那金雕在高空一個盤旋,俯衝回來,爪下牢牢擒著一隻白色鴿子,正拚命掙紮。


    萬俟朔風將鴿子取在手中,金雕振翅落上他肩頭。他隨手將鴿子雙翅別開,便自它腿上取下一個小卷,裏麵一張極小的薄紙,打開一看,他和卿塵同時一驚,這竟是一張雁涼城布防圖。


    卿塵沉聲道:“有人和突厥通風報信。”


    萬俟朔風若無其事地將手中的鴿子反複看了看,道:“這正是我想告訴你們的,天朝軍中一直有人和東突厥暗中聯係。當初玄甲軍攻漠城,轉雁涼,之前便有人將行軍路線透露出去,所以突厥大軍才能這麽順利地阻擊玄甲軍。那日在百丈原,我能分毫不差堵截你和史仲侯的軍隊,也是相同的原因。”


    卿塵眸底漸生清寒,冷聲道:“是什麽人?”


    萬俟朔風卻搖頭:“究竟是什麽人連統達都不清楚,唯有始羅可汗一人知道。我也設法查過,但此人十分謹慎,我隻知道他用鴿子傳信,所以剛才看到有信鴿從城中飛出,便知有異。”


    卿塵手中緩緩握起一把冰雪,難怪玄甲軍如此輕易便被截擊,難怪她百般周旋仍迎頭遇上突厥大軍,風雪冷意壓不下心中一點怒火,幽幽燃起。她深吸了口氣,對萬俟朔風道:“要查明此人唯有從雁涼城中入手,煩你將鴿子和信帶給四殿下。”


    萬俟朔風抬眼看了看她:“你為何不自己去?”


    卿塵擰眉與他對視,片刻之後道:“這是你取得他信任的最好機會。”


    萬俟朔風果然愣了愣,繼而笑出聲來:“若說你癡,你處處冰雪剔透;若說你聰明,你又真是不可救藥,不知你到底是聰明還是癡!”


    卿塵微微轉身,清淺眉目,浮光淡遠,望著細細密密的飛雪,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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