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如星,一道漆黑的繩索在薄暮的遮掩下輕輕一晃,悄無聲息地搭上雁涼城頭。


    萬俟朔風手上稍微用力,試了試繩索是否牢靠。絲絲點點的細雨將他的眉眼洗得閃亮,黑衣貼身,勾勒出他充滿力度的身形,微明的光線下看起來如一頭蓄勢待發的豹子。


    卿塵打量四周,此處正是雁涼城一個死角,大軍攻城雖難,但對萬俟朔風來說,帶一個人入城卻並不算什麽。


    “可以了。”萬俟朔風低聲道,轉頭見卿塵凝神看著城頭,便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這麽著急?”


    卿塵收回目光,輕聲道:“他在等我回去。”


    萬俟朔風方要說話,臉上忽然帶出一絲凝重,扭頭往雁涼城中看去,繼而眼底浮起十分明顯的不解。


    卿塵捕捉到他神情的變化,問道:“怎麽了?”


    萬俟朔風蹙眉道:“夜天淩怎麽回事?竟主動引誘突厥大軍攻城。”


    卿塵聞言微微一凜,此時隔著若隱若現的細雨已能聽清大戰廝殺的聲音,她心中竟莫名地湧起一種不祥的感覺。她和萬俟朔風突然同時抬頭看向對方,各自的眼神表明他們想到了同一件事。


    “夜天淩竟為了你鋌而走險,稍有不慎,他將毫無優勢可言。”萬俟朔風單手纏上繩索輕輕一抖,不慌不忙地道。


    卿塵心底焦慮燒灼,臉上卻平靜無波:“你反悔的話,現在還來得及。”


    萬俟朔風哈哈大笑:“你不必用激將法,我說過我向來喜歡冒險,我決定了的事,便無反悔之言。”


    “我並無意激將於你。”卿塵不似與他玩笑,“你若心誌不堅,必然連累於他。如果你對此事有絲毫動搖,便現在回頭,否則對雙方都無任何好處。”


    萬俟朔風劍眉高挑,重新將她審視:“你倒替他打算得周詳,我若回頭,帶你一起回突厥嗎?”


    卿塵淡淡道:“悉聽尊便。”話未落音,萬俟朔風有力的手臂已經圈上她的腰間,狂肆的笑容近在咫尺:“我將這麽個難得的王妃送還,夜天淩怎麽也該心存感激吧。”


    說罷卿塵隻覺身子一輕,萬俟朔風借了繩索之力,幾個起落便登上雁涼城頭。


    “什麽人!”此處雖僻靜,但亦有將士巡守,萬俟朔風並未刻意隱藏形跡,立刻便被發現。


    兩道長槍破空襲來,萬俟朔風腳踏奇步,身形一動,鏘的一聲刺耳的摩擦,寬刀並不出鞘,看似平淡無奇地穿入兩槍空隙,卻借力打力將淩厲夾擊化解於無形。兩名士兵隻覺得有種怪異的真力沿槍而上,長槍幾乎拿捏不穩,大退了幾步方站定,卿塵疾聲喝道:“住手!是我!”


    帶兵的將領借著微弱的雨色看清竟是淩王妃,大喜過望,趨前拜倒:“王妃!”


    刀槍交鋒與戰馬嘶鳴的聲音此時越發清楚,卿塵急急問道:“殿下呢?”


    “殿下在前城。”


    卿塵得知夜天淩尚在城中,心裏如重石落地:“快帶我去!”


    半空頻頻有冷箭飆射,陰雨遮斷暮空,不斷衝洗著戰火與血腥,深夜裏濃重的殺伐之氣,舔舐著著早已裂痕斑駁的城牆。


    城頭接連不斷地墜落死傷的士兵,巨大的青石被層層鮮血染透,又被急落的雨水洗刷。


    斷劍殘矢,橫屍遍地。突厥人彪悍凶殘,兵力甚眾,守城將士已然殺紅了眼,有你無我。


    綿綿陰沉的雨幕之中,夜天淩唇角一刃鋒冷半隱半現,刻出難以動搖的沉著。即便這一日斬殺千軍,對戰激烈,他身上戰甲卻似不曾沾染半分血腥,冷冷帶著一種天生的清貴之氣,恰似他眼眸中一波不起的從容。


    腳下城牆每一次震動都代表著一波硬撼交鋒,因是主動出擊,誘敵卻敵都落在他的掌握中,分毫不亂地按著某種既定的軌跡進行。玄甲軍平日非人的訓練此時發揮出不可思議的韌性,突厥大軍攻守之間處處掣肘,似乎極為被動。


    入夜之前,十一帶神機營五百戰士與冥衣樓此次隨軍而來的兄弟早已分批出城,夜天淩將戰況越牽越雜,幾乎使大半敵軍都卷入混亂中,隻要突厥後營有一絲空虛,十一他們便有機可乘。


    居高處黢黑的原野盡收眼底,夜天淩目光始終注視著大軍之後。不過多時,透過冷雨紛飛,可以看到戰場遠處突然升騰起一股濃烈的黑煙。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掠,除了神機營的玄甲火雷,還有什麽能在陰雨中引火作亂?


    腰間佩劍輕輕響動,他無意中扭頭,眼角突然捕捉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心中似被一根細絲抽過,驀地轉身。相隔不遠的夜色下,赫然竟是卿塵向這邊跑來。


    “四哥!”卿塵遠遠喊他。夜天淩幾疑自己眼花,片刻愕然之後,快步向前趕去,待到身前,他猛地伸手將卿塵帶入了懷中。觸手可及的溫軟這般切實,淡淡如水的清香如此熟悉,懷中的人伏在他身前,隔著微涼的戰甲他能感覺到她輕微的呼吸,急促地起伏。他微微垂眸看去,卿塵抬頭迎上他的目光,這一望似已曆了幾世生死,隔了數度陰陽。


    夜天淩眼中似驚似喜,一絲佯怒瞬間沒入卿塵眸心綻開的欣喜中,蕩然無存。


    卿塵顫聲道:“四哥,我回來了。”


    夜天淩手臂越發收緊,他忽然抬頭長笑:“太好了,不想十一弟竟能這麽快救你出來!”


    卿塵聞言詫異,急忙問道:“我沒有見到十一,他做什麽去了?”


    夜天淩眉心一鎖:“十一弟襲營救人,你怎會沒見到他?”


    卿塵眸底驚起駭意:“我根本就沒有在突厥營中!”


    此言一出,夜天淩麵色微變,他回頭看往烽煙彌漫的戰場中心,已知不妙:“不好!十一危險!”他立刻傳令調兵,轉身握住卿塵肩頭:“我需親自增援。”


    卿塵幹脆地道:“雁涼有我。”


    夜天淩深深看她,她一點頭,他轉身舉步。


    此時萬俟朔風突然在旁道:“突厥營中布置我最為熟悉,可陪殿下走一趟。”


    夜天淩先前便見到他與卿塵一路而來,隻是沒有來得及理會,聽到此話,目光掃視過去。萬俟朔風抱拳道:“在下萬俟朔風,先父乃是柔然國六王子,茉蓮公主的同胞兄弟。殿下,有幸再會。”


    卿塵道:“四哥,是他幫我擺脫突厥的。”


    夜天淩乍聽到母妃曾在柔然族的封號,萬俟朔風的身份令他心中微微一震。情勢急迫,無論萬俟朔風是誰,卿塵已肯定了他可信,這便足夠。他亦抬手還了一禮:“如此有勞。”


    城深夜重,冷雨激濺如飛。


    刀光劍影、人吼馬嘶,傳到城頭隻是些紛亂交雜的聲音與光影。卿塵抬手扶上城牆,觸手處青石硬冷,冰雨刺骨。她靜靜站在那裏,注視著兩軍交戰,激烈的殺伐在這一隅似乎退回平定,彌漫開清冷的鎮靜。


    南宮競匆匆步上城頭:“王妃,城中箭矢已全部備好。”


    卿塵點頭道:“一旦他們率軍回城,即刻傾全力以勁矢壓製敵軍,萬勿有失。”


    南宮競躬身道:“末將遵命,王妃……”


    卿塵見他欲言又止,問道:“還有何事?”


    南宮競麵帶隱憂:“將士們多已疲憊不堪,一旦城中箭矢用盡,我們恐怕便支撐不了多久。末將鬥膽,請王妃勸兩位殿下先行離開。”


    卿塵眸色清透:“你跟了殿下這麽多年,如何說出這樣的話?”她聲音微帶肅穆,令南宮競一時沉默下來。她回頭淡淡一笑:“隻要撐得過今晚,援軍便也就到了。”


    南宮競道:“援軍是否能到,尚未可知,湛王那裏怎敢說是不是按兵不動?”


    卿塵望著麵前無垠的黑夜,黛眉微蹙:“殿下若在北疆有失,天朝將會是何等情況,你可想得到?”


    南宮競摸不清她為何這樣問,隻如實答道:“我朝自聖武十五年以來,四境邊疆的擔子幾乎都在殿下一人肩上。如今內患當前,外敵壓境,殿下若有萬一,何人能再擔得起疆國安危?此事天朝上下怕是人人都看得到,末將對這點也從不懷疑。”


    卿塵依舊目視著遙遠而墨黑的天際:“那你認為,湛王比殿下如何?”


    南宮競一愣:“末將不敢妄加評論。”


    卿塵唇角無聲輕抿:“但說無妨。”


    南宮競抬眼向她看過去,略作思忖,答道:“平心而論,湛王之才智手段並不輸於殿下,甚至在朝中聲望,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眾人都看得到的事,他又豈會不知?”卿塵極輕地歎了口氣,“他縱有千番打算,卻絕不是個糊塗誤國之人,其實這一點我也早該想到的。”她恍然記起在軍營前,她用短劍對準自己胸口時夜天湛眼中的撕痛,山崩地裂般席卷了他春水般的笑。那裏麵除了突如其來的驚急,還有因她的置疑而激起的怒氣。隻是那一刻,無論有多麽了解夜天湛,她也不敢孤注一擲,她並不是無所畏懼,她隻是一個女人。


    南宮競突然想到現在情勢有所不同,王妃亦在雁涼,湛王或許當真不會袖手旁觀。


    但這話是不能說的,隻在他唇邊打了個轉,又落回肚中。


    “湛王會發兵的,突厥雖未必那麽容易讓他增援,但也該到了。”卿塵自遠處收回目光,雨絲染黑了秀發如縷,一片晶瑩。


    便在此時,眼前突厥軍中忽有一隊人馬殺出,直奔雁涼,其後黑壓壓的突厥騎兵銜尾急追。


    馬上有兩人回身出箭,突厥軍中頓時便有數人中箭,紛紛落馬。


    南宮競見狀喝道:“是兩位殿下!還有史將軍!”


    卿塵上前數步:“弓箭掩護!”


    隨著夜天淩和十一等人越來越近雁涼城,待到一定射程之內,南宮競一聲令下,城頭萬箭齊發,勁矢如雨,突厥追兵縱多,亦被這密集的箭勢阻得一滯。


    此刻早有數條繩索急速墜下城外,夜天淩等趁此空隙棄馬登城。但隨後數十名戰士卻不約而同反身殺入敵陣,以血肉之軀拚死阻下追兵。


    眼前如此良機,突厥豈會輕易放棄,一麵緊追不舍,一麵調集弓箭手,一時間流箭紛飛,勁襲城頭,直取眾人要害。


    夜天淩身如飄羽,半空借力,手中長劍化作一個密不透風的光盾,敵軍冷箭被劍氣紛紛激落,難近其身。


    十一與萬俟朔風、史仲侯、冥執等人緊隨左右,施展身法擋避箭雨,幾個起落便已接近城頭。


    四周利箭疾似飛星,忽聽異響大作,一箭飛來,箭上勁道非凡,迥異於尋常箭矢。


    夜天淩手中暴起一團光雨,劍鋒斜掠,擋飛此箭,手臂竟覺一陣微麻。


    一箭過後,勁矢接連而來,箭箭不離夜天淩和十一周身。射箭之人似是認準他兩人,必要取其性命。


    萬俟朔風聽得風聲便知不妙,認出是始羅可汗帳下第一勇士木頦沙。此人武藝箭術都十分厲害,平時即便是他也輕易不去招惹。


    幾人之中當屬冥執輕功最佳,一道黑影疾如輕煙,率先落上城頭,反身便幫身邊士兵拽拉繩索,誰知方一入手,原本緊繃的繩索猛地一鬆,竟被木頦沙當中射斷。


    冥執不能控製地大退了幾步,震驚之下匆忙撲回城頭,隻見十一身形急墜,城外潮水般的敵兵湧近,已見刀光凜冽。


    此時夜天淩幾乎與萬俟朔風同時一鬆手,下墜之勢直追十一。


    夜天淩與十一相隔最近,長劍橫空到處,十一淩身一轉,點上劍尖,身子陡然拔起。


    就這稍縱即逝的空隙,半空中亂箭逼身,已近眼前。


    萬俟朔風單手牽著繩索迅速蕩起,刀光急閃,將射向夜天淩的長箭多數擋下,但那最為淩厲的一箭破空而至,帶出急風般的尖嘯,直奔夜天淩心口,卻已避無可避。


    眾人看得分明,卿塵隻覺渾身血液瞬間被抽空,眼前天旋地轉:“四哥!”


    千鈞一發之際,十一原本上掠的身形忽然急速翻落,半空順勢而下,便已擋在夜天淩身前。


    一箭透胸,鮮血飛濺滿襟。


    夜天淩厲喝一聲:“十一弟!”接住十一下墜的身子同時,人已翻上城頭。


    萬俟朔風等陸續落地,卿塵顧不得其他,撲上前來察看十一傷勢,一見之下,心神透涼。


    夜天淩抱著十一半靠在懷中,急道:“怎麽樣?”


    觸手處鮮血橫流,卿塵手指不能抑製地顫抖,幾乎答不出話來。


    長箭穿胸而過,正中心口。十一唇角不斷嗆出血來,呼吸急促,戰甲之上已不知是雨還是血,一絲溫熱也無,冷冷淌了一地。


    卿塵反手一把撕裂衣襟,壓著十一的傷口抬頭四處尋找,什麽也沒有,她所知的器械、藥劑,一無所有!


    不是不能救,她知道該怎麽救,卻偏偏束手無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十一的血漫過手掌,染透衣衫,在城頭急雨洗過的青石之上蜿蜒而下,仿佛帶走了鮮活的生命,消失在黑冷的夜中。


    那箭橫在眼前,隻要一動便致命。卿塵跪在夜天淩身旁,不停地將手邊唯一能找到的傷藥敷在傷口四周。十一一陣猛烈的咳嗽,勉力抬手製止了她,艱難道:“別……別費勁了……”


    卿塵死咬著嘴唇搖頭,淚水瞬間急如雨下,劈裏啪啦落在十一手上。


    十一看著她淚流滿麵的樣子竟輕輕一笑:“我答應……你的……都做到了……你記得也答應過我……”


    卿塵心中痛如刀絞:“我知道,我都記得!十一,你撐住,我想辦法……”


    夜天淩手掌貼在十一背心,將真氣源源不斷地輸入,護住他的心脈。十一似是振作了一下,他臉上始終帶著英氣俊朗的淡笑,抬頭看向夜天淩:“四哥……你……欠我一醉……”


    夜天淩雙目赤紅,點頭表示他知道,卻隻覺輸入的真氣如泥牛入海,而十一的呼吸越來越弱。他啞聲道:“別說話……”


    十一果然不再說話,笑著閉上眼睛,身側的手卻緩緩垂下。


    卿塵從他的身上再也感覺不到一絲生機,失聲哭道:“十一!我會有辦法的……你別睡過去!”


    然而十一再也沒有回答她。


    夜天淩緊緊將十一護在臂彎,許久一言不發,忽然間仰天長聲悲嘯,震徹雲霄。


    黑如深淵的原野上此時響起驚天動地的喊殺聲,漫山遍野風雨,天邊似有一道滾滾的烏雲掩向突厥大軍,戰火獵獵,席卷大地,冷雨瀟瀟。


    山野疊翠,綠林枝頭陽光透亮如水,湛藍的天空劃過雲影淡淡,瀟灑如男兒清澈的笑。


    清風已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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