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了一會,終是開口,“我出生在洪泰元年,剛剛立國,那時烽火連天,四方諸國蠢蠢欲動。我的母妃,就是貢妃,她原本是前朝帝妃,亦是前朝末帝最寵愛的女人。那一年,我父皇帶兵攻入前朝大都,前朝滅亡,末帝敗退……”


    夏初七微微一驚。


    貢妃竟然是前朝皇帝的妃子?看來這件事已然是宮中秘聞,無人敢隨便亂說。要不然,她怎麽會沒有聽過半點風聲?察覺到趙樽繃緊的身軀,看著他黑眸中明明滅滅的情緒,她突地懂了。


    洪泰皇帝領兵入大都,兵臨城下,前朝覆滅,末帝倉惶逃離,卻沒有來得及帶走他心愛的女人。或者說,對於一個帝王來說,“心愛”二字本就是相對而言的。在身家性命與江山社稷麵前,女人不過隻是一種最不值錢的附屬品。


    那個時候,洪泰帝稱帝於金陵,前朝的宮妃們好多都被並入了教坊司為奴為妓,但這個貢妃娘娘,偏偏生得貌美如花,傾國傾城,她本就是前朝寵冠後宮的女人,隻一眼,便被洪泰帝相中。


    將政敵的女人納入後宮,在曆史上不乏這樣的先例,並不算什麽大事,但能像貢妃這樣,數十年來,在大晏朝榮寵不衰的女人卻少之又少。洪泰帝從未有薄待過貢妃,即便他稱帝之初,廣納後妃,宮中美人如雲,可除去他的發妻張皇後,貢妃的地位,幾乎無人可以撼動。


    若說洪泰帝對張皇後是結發之情。


    那麽,他的愛情,應是給了貢妃。


    他對貢妃的寵愛,無人能出其右。


    “怪不得,人人都說皇帝最愛十九爺……”夏初七輕輕笑著,戳了戳他的肩膀,又笑了笑,“果然,女人生得美,還是有大好處的。若是你娘不是傾國之姿,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你父皇多一眼都不會看她,也就更不會有你小子了。”


    她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歎息著,卻見趙樽自嘲一笑,黑眸沉若深井,“是,人人都知,放眼大晏,皇帝最寵的兒子就是老十九。”


    夏初七喉嚨哽了一下。


    原本她的話,就是玩笑。如今聽得他這麽沙啞的聲音,幾乎下意識的就想到了“茯百酒”,那個不會要人命,卻會讓人一生一世受其桎梏的美酒,那便是洪泰皇帝最大恩寵的見證。


    “到底……是為了什麽?”她問。


    趙樽靜默了良久。


    但,或許真的到了需要交代遺言的時候,他雖無遺憾,但好些事,還是願意與心愛的女人分享。他再一次淡淡開口,“小的時候,父皇待我極好,比所有的皇子都要好,宮中人人都說,在皇帝的眼睛裏,隻有老十九一個兒子。這不是假話,都是真實的。有一次,我親耳聽見父皇對我母妃說,他所有的兒子,都不及一個老十九聰慧。他讓我母妃等待,總有一日,他會給我一個嫡子的身份……”


    嫡子的身份?


    夏初七看著他的眼,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不僅僅是嫡子身份的承諾,而是一個要讓貢妃位例中宮,甚至將皇位許與趙樽的承諾。他相信,洪泰帝定然是喜愛極了貢妃。若不然,像他那樣冷血的帝王,不會輕易向一個女人許諾,而且還在兒子的孩童時代便這般許諾。


    “我那時候無法無天,整個大晏,從後妃到朝臣,無人敢惹我,比後來的梓月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不管我做錯了什麽事,父皇都會包庇我,即便明知是我不對,還是一心向我。甚至有一次,他為了我,責罰了大哥,就是太子。”微微彎唇,他像是想起美好童真的年代,聲音更是啞然,“六歲前,我做過許多童稚頑劣之事。”


    “十九爺威風!”夏初七翹唇,“後來呢?”


    “我六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


    見他蹙眉,停頓下來,似是難以啟齒,夏初七的好奇心卻上來了。


    “什麽事?”


    趙樽沒有看他,深幽的目光一眨不眨的望著石壁,像經過一輪煉獄的煎熬,才將往事再一次血淋淋的捧到了她的麵前。


    “幼時,我並不知母妃的來曆,隻知我七個月便早產,差一點活不下來,父皇這才心疼我。可就在我六歲那年,從漠北傳來一個消息,前朝末帝在哈拉和林病逝。消息傳來那日,我母妃便一個人關在房間裏,整整一天一夜沒有吃喝,我進去的時候,見她看著一副畫像發呆。”


    “我問她在看什麽,她沒有回答我,隻是把畫像藏了起來,仍是對著我笑,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


    “我那時頑心太重,趁著她離開,偷偷翻出了她私藏的畫像。原來,那是前朝末帝的畫像。”


    他語氣凝重,凝重得夏初七有些喘不過氣了。


    “然後呢?”


    “畫像上,題有一首詩。”


    “什麽詩?”


    “鬢華未老,輦路春殘斜飛雁。故國如夢,物是人非,月下孤影長。人不在,酒微涼,欲隨君往,奈何孤子留人,羅袖愈寬,新樽把酒,此恨綿綿。”


    他一字一字念來,情緒平靜。看上去,像是半點都不難受。可過去二十年了,這樣的一首詩,他還能記憶猶新,足見對他的影響有多大。


    夏初七不懂詩,但大概也能知道,這詩題在前朝末帝的畫像上麵,不僅寫滿的全是思念,更加可怕的是“孤子留人”,這才讓貢妃沒有隨了他去。貢妃是前朝滅亡時被洪泰帝擄獲的,趙樽是在同一年臘月出生的,一個“孤”字,加上一個“新樽把酒,此恨綿綿”,就不再僅僅是一首普通的思念情詩了,就憑它,就足可以讓疑心病重的皇帝防上趙樽一輩子。


    發現他眉梢的涼意,她莞爾,挽住他的胳膊,避重就輕的安撫他。


    “十九爺真厲害,六歲便能讀詩了?”


    她拍馬屁似的安慰,永遠這般的黠意。


    趙樽睨她一眼,唇角揚起,似歎非歎,“若是完全不懂,也就罷了。就是似懂非懂,才最可怕……我拿著畫像去質問母妃,她哭著打了我一個耳光……沒有想到,這個時候,父皇突然闖了進來……”


    想到那場麵,夏初七都為貢妃捏了一把汗,“後來呢?”


    “我母妃承認了,畫像是她私留的。因前朝末帝待她極好,二人夫妻一場,她隻是想要留一個念想。但那首詩……不是她題的。”微微一頓,不待夏初七問,他就笑了,“雖然畫像上麵的詩,確確實實是我母妃的筆跡,但父皇對她極是喜愛,暴怒之餘,仍是舍不得她死。”


    雖然明知貢妃沒有死,夏初七聽到這裏,還是鬆了一口氣。然而,氣還沒落下,便聽見趙樽又道,“可父皇雖不舍她死,卻容不下前朝末帝的兒子。”


    心裏漏風般泛涼,夏初七陷在故事裏,好像連饑餓感都減輕了。


    也是如今,她才總算知道了事情始末。


    一切的恩怨,原來緣於懷疑。


    “我母妃跪在地上,不停地澄清,懇求,詛咒發誓說我是他的兒子。可自古帝王最不缺的就是兒子,他更加不可能養一個宿敵的兒子,將來養虎為患。他寧願錯殺,也不願放過……”


    “結果呢,你死了沒有?”


    夏初七翻了一個白眼,故意逗他笑。


    果然,趙樽向來高冷的麵孔,也繃不住了。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無奈地一歎,“是張皇後救了我,她為我母妃求情,還找來了當年為我接生的穩婆。穩婆證實說,憑她數十年的經驗,可以確定我是早產兒,並非足月而生……”


    “大概父皇屬實愛極了我母妃,在張皇後的斡旋下,他終是饒了我一條小命。但是不許我母妃再撫養我。隨後,我被張皇後帶到了中宮,就好像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那樣,我隻是換了一個母親。張皇後撫養我長大,待我也算不薄。”


    夏初七眸色微動,“所以,你便與貢妃娘娘生疏了?”


    趙樽沒有馬上回答她。


    隔了好久,他才出口,聲音嘶啞不堪。


    “沒有兒子,她能活得更好。”


    夏初七心髒倏地一疼。


    蹙了蹙眉頭,她沒有問他,隻是看著他俊朗無匹的臉,聽他自己喃喃。


    “她每一次借故來中宮向張皇後請安,我都刻意避開,不與她見麵。我也不再給她好臉色,我隻喚張皇後為母後,喚她貢妃娘娘,不再喚她母妃,即便是在宮中大宴上避無可避,我也不肯多看她一眼。她總是一個人在宮中哭泣,父皇不去的時候,她就哭得更狠。可每次哭過,在我父皇去時,她要花上一個時辰仔細上妝,然後朝他微笑。”


    “在那件事之前,她並不太給我父皇好臉色……但那件事之後,她總是對他百依百順,她為了保我一條小命,怕他一怒,便偷偷了結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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