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亞凡抬起頭來看了方木一眼,然後挑釁似的點亮打火機。


    長長的火苗噴射出來,女孩的雙眼明亮如水。


    然而,這光芒稍縱即逝,很快,她又低下頭,默不作聲地吸煙。


    方木沒有辦法,隻能耐心地等著她,同時暗自希望她不要再抽煙了。


    這一次廖亞凡沒讓他失望,熄滅煙頭後,也許是站得累了,她坐在椅子上,雙手抱膝,下巴頂在膝蓋上,盯著地麵若有所思。


    幾分鍾後,廖亞凡忽然開口說道:“幫我找個工作吧。”


    “嗯?”方木大為驚訝,“找工作?”


    “是。”廖亞凡甩甩頭發,抬起頭直視著方木,“我不想整天在家裏呆著。”


    “行。”方木幹脆地答應了,“想幹什麽?”


    “隨便吧。”廖亞凡有些自嘲地笑道,“我一沒學曆,二沒技能——幹什麽都行。”


    方木點點頭,腦子裏已經開始飛快地盤算起自己能聯絡到的社會關係。


    “我盡快幫你找。”


    “好。”廖亞凡站起身來,光著腳向臥室走去,走到門口,她手扶門框,似乎有些難為情似的說道,“那……謝謝了。”


    廖亞凡的要求讓方木感到欣慰,同時也有一絲隱隱的自責。這幾個月,方木把她收留在自己家裏。但是,也僅僅是收留。在他心中,這個女孩刁蠻、任性、歇斯底裏,就像一個隨時可能爆發的炸彈,隻要廖亞凡不出去惹是生非已是萬幸。至於這個女孩的人生之路該怎麽走下去,他壓根就沒有幫她規劃過。且不說那個他一直試圖回避的結婚的承諾,方木甚至從未把廖亞凡當做一個和他一樣的常人來看待。他所做的,僅僅是為她提供吃穿住行,至於別的,他似乎不曾考慮過,也近乎下意識般地認為不必考慮。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廖亞凡和一個動物有什麽區別?難道曆經數年的尋找,就是為了讓她過這種渾渾噩噩的生活麽?


    如今,這個被自己當做動物一般“飼養”的女孩提出要去工作,更讓曾經信誓旦旦要為其負責的方木感到汗顏。


    不能用所謂工作太忙作為借口,方木不得不承認,自己為廖亞凡所做的,實在太少太少了。


    突然間,方木睡意全無,出於興奮,更是為了平息那份內疚,他開始琢磨適合廖亞凡的職業。


    一口氣想了十幾個,連參加自學考試之後考研都想到了。當方木意識到自己越想越離譜的時候,他起身去拿煙——得讓自己冷靜下來。


    剛走到餐桌前,方木的餘光卻瞥到桌下的一樣東西。


    是那張水囊的照片,估計是廖亞凡找煙時翻出來的。


    他把照片扔在桌子上,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一邊吸煙一邊下意識地打量著那張照片。


    漸漸地,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灰黑色的水囊平鋪在地麵上,尚未幹涸的水漬在閃光燈下反射出一塊塊光斑。雖說經過改造,卻看不出太多邪惡的味道,更難以想象它曾是一個大活人的葬身之地。


    在水囊的中下部,有幾個隱隱約約的勾畫痕跡,仔細分辨,似乎是一些數字。在灰黑色的尼龍橡膠布上,這些黑色的數字很不顯眼,稍不注意,就會被忽略過去。


    方木知道,有些銷售者為了區分產品的批次、產地、數量,甚至是購買者的電話號碼,便會在產品上標注一些符號。特別是這種生產工具,不要求外觀美觀,隻強調實用性,在上麵直接標注實屬常見。但是,如果這些數字不是生產者或者銷售者標注的呢?


    換句話來說,如果是凶手在上麵書寫的呢?


    那麽,當凶手麵朝水囊站立時,在腳踩那片水漬的同時,也許就在水囊上寫下了那些數字。


    如果這些推論成立,那麽,這些數字一定具有某種象征意義,並且對凶手十分重要,以至於他要將這些數字公開展示。


    必須要查明這些數字,不管是基於哪種可能,也許都是重要線索。


    想到這裏,方木忽然意識到自己又把注意力轉移到案子上了。這讓他更加自責。


    廖亞凡好不容易主動提出這樣的要求,也是自己彌補之前的忽視的最好機會。無論如何,當務之急都是幫她解決工作問題。讓廖亞凡回到正常的生活之中,也不枉自己苦苦尋找了她這麽多年。


    方木的腦子又快速運轉起來:收銀員?文員?家政服務?護工?還是開個小店……


    他的臉上慢慢展露出一絲笑意。這種急切,這種焦慮,是讓人心情愉快的。


    查找水囊來源的工作十分困難。楊學武帶著一隊人,馬不停蹄地接連走訪了本市數家生產水囊的企業,卻一無所獲。這種水囊的麵料和形狀本來就大同小異,加之被改造過,又沒有任何可供辨識的標記,這些企業都不能確認水囊是自己的產品,更無從查找購買者。


    局裏經過研究,又拿出兩個方案。其一,要求市內所有生產、銷售水囊的企業提供兩個月內購買過類似水囊的消費者名單,逐個排查;其二,將水囊來源的調查範圍擴展至全國,並提請當地警方協助調查。


    這無疑是一項耗時費力的巨大工程,但是,在現有物證有限的情況下,也隻能如此。


    至於那些水囊上的數字,也在調取物證後被還原。方木看到那組數字原貌的同時就排除了第一種可能,即購買者的電話號碼。因為那組數字之前還有幾個字母,連起來是xcxj02828661,與我國境內使用的手機號碼及固定電話號碼完全不同。


    猜測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難以確認這組編碼的書寫者。隻有先等等楊學武那邊的消息,如果能排除生產者和銷售者書寫的可能,那麽結論就隻有一個了——凶手在水囊上寫下了這組編碼。


    等待,是最讓人焦慮且無奈的事情。


    然而,警方並非無事可做。2011年下半年至今,除了第47中學殺人案及富民小區殺人案之外,本市的刑事案件發案率仍然很高。其中數起惡性案件均在較短的時間內偵查完畢,餘下的,都是一些盜搶類案件及妨礙社會管理秩序類案件。這些案件,無論大小,都在某種程度上分散了警方的偵查力量。從目前來看,第47中學殺人案實際上處於停頓狀態,所有線索均已中斷。最近發生的富民小區殺人案也好不到哪裏,除了用大海撈針的方式排查水囊的來源之外,也沒有明顯的進展。魏明軍的家屬和薑維利的母親每隔幾天就要來局裏打聽案件的偵破進度。主辦這兩個案件的楊學武被問得不勝其煩,最後幹脆避之不見。據說薑維利的母親又跑到分局長辦公室下跪,分局長和政委連說帶勸,好不容易才把老太太弄走。


    反感、懈怠的情緒漸漸在辦案刑警間蔓延開來。一來,有價值的線索實在是太少,偵查工作進行得十分艱難;二來,幾乎每個刑警的手裏都壓著好幾個案子,把精力投入到這種幾乎無跡可循的案件,勢必會影響到其他案件的偵查進度,裏外不討好;再者,像薑維利這樣的人,本來就是刑警們眼裏的人渣敗類。為了他耗時費力,還得挨罵,難怪會讓刑警們心理不平衡。


    又一次在會議室裏躲了半天之後,楊學武本來就繃緊的神經終於失控,當眾砸了杯子。


    “去他媽的,把我調到反扒隊去吧!好歹還能換老百姓一聲好!薑維利這種畜生死一個少一個!為了他,老子半個月沒好好睡覺了!”


    牢騷歸牢騷,魏明軍也好,薑維利也好,畢竟是兩條人命。出了人命,不管是誰的,警方就得查下去。個人情緒隻能排在職業天性之後。


    相對於楊學武的焦頭爛額,方木倒是清閑許多。本來,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派他去分局,就是起到輔助偵查的作用。現在案件卡到這裏,天天泡在分局也沒什麽意義。更何況,方木提出的並案偵查意見並沒有得到分局的認可。


    不過,方木也沒閑著。自從廖亞凡提出找工作的要求之後,他就為這件事做出了種種設想。可是,以廖亞凡的情況來看,能勝任的工作的確不多。想來想去,方木決定先安排廖亞凡去天使堂福利院,一來環境熟悉,也好和趙大姐她們做個伴,二來可以在空閑時間學點技能,為將來多做一些打算。


    出乎方木的意料,廖亞凡堅決不去天使堂福利院,而是提出想去公安廳。方木嚇了一跳。公安廳?那可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地方。再說,以廖亞凡現有的條件,連打字員都勝任不了。


    “保潔?收發室?”廖亞凡倒是不挑工種,“掃廁所也行。”


    方木哭笑不得,耐著性子跟廖亞凡解釋:公安廳屬於國家機關,任何人員的工作安排都非常慎重,絕不是方木這樣的人能決定的。就算他肯求邊平幫忙,邊平也未必能幫得上。


    “那就去醫院吧,我聽說邢璐的養母就在醫院工作。”


    她居然還知道這些!方木想了想,也許是趙大姐向她透露了邢璐的家庭情況。吃驚之餘,方木意識到廖亞凡對找工作這件事已經考慮了很久,並且有了自己的意見。


    不過,她提出的這個想法也許可行。楊敏在一年前調到市人民醫院任兒科主任,以她的職務和人脈關係,安排個工作應該不是什麽難事。


    對於方木的請求,楊敏很痛快地答應了。兩天後,她就通知方木帶廖亞凡來上班。


    老邢在世的時候,曾經給廖亞凡提供過一些生活上的幫助。楊敏也知道廖亞凡和方木之間的淵源。再見麵時,彼此間並沒有太陌生的感覺。不過,楊敏還是多看了廖亞凡染成藍色的頭發幾眼。


    除了惹眼的發色,廖亞凡今天的表現還算中規中矩。不僅特意穿上了米楠買給她的衣服,臉上隻是略施粉黛,平時不離身的香煙也丟在了家裏。


    楊敏略帶歉意地告訴方木,以廖亞凡目前的情況,隻能從事一些簡單的體力勞動。所以她托關係把廖亞凡安排到護工班,負責協助護士照顧那些重症患者。工資不高,不過養活她自己應該問題不大。


    “她現在……”趁廖亞凡去領工作服的時候,楊敏悄悄地問方木,“什麽學曆?”


    方木想了想,廖亞凡出走的時候尚未高中畢業,所以頂多算是個初中學曆。


    “問題不大。”楊敏倒是挺有信心,“護工的活兒不太多,空閑時間可以用來複習成人高考什麽的。拿到文憑之後再去考個護士執業資格證,後半生就算有個保障了。”


    楊敏的話讓方木頗感欣慰,心情也豁然開朗。


    說話間,廖亞凡已經換好工作服,走了出來。淡藍色的護工服略顯肥大,穿在她的身上顯得空蕩蕩的。女孩有些局促不安,不停地看看方木,又看看楊敏,雙手在衣角處絞來絞去。


    楊敏上下打量著廖亞凡,笑著說:“這不是挺好的嘛。”說罷,她就帶著廖亞凡去了護工休息室。


    市醫院的護工大多是四十歲以上的中年婦女,廖亞凡算是最小的一個。時值上午九點左右,最繁忙的早間護理時段已經過去,護工們都在休息室裏閑聊、打毛線。看到楊敏主任帶著新護工過來,大家紛紛圍過來打招呼。看上去,這些女人都有著那個年齡段特有的熱心、善良。廖亞凡也由最初的拘謹變得放鬆下來,眉眼間還流露出對這個新環境的興奮勁兒。


    方木也放下心來,有了楊敏的關照,相信廖亞凡會工作得很愉快。眼見時候不早,他也跟楊敏告辭。正好沒什麽活兒要幹,楊敏就讓廖亞凡送方木出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出大樓,來到停車場。廖亞凡不住地東張西望,對身邊的一切都充滿好奇。上車前,方木遞給廖亞凡三百塊錢。


    “好好吃飯,如果食堂的飯菜不可口,就到外麵去吃。”


    廖亞凡捏著錢,輕輕地嗯了一聲。


    “勤快點兒,多跟其他護工學習。如果有什麽困難就打電話給我,或者找楊阿姨。”


    “嗯。”


    方木想了想,又補充道:“門口的158路公共汽車路過我家附近,下班可以坐那個回家。”


    “嗯。”


    “如果我能按時下班的話,就來接你。”


    廖亞凡忽然笑了起來。


    “你可真囉嗦。”廖亞凡衝他擺擺手,“我又不是小孩了,自己能照顧自己——你快上班去吧。”


    方木也覺得好笑,這哪像介紹工作啊,簡直是送孩子去上學。


    快半個月沒來廳裏上班了。方木先去邊平那裏報了個到,把兩起殺人案的偵破情況簡單匯報了一下。邊平想了想,對方木說道:“暫時你也幫不上什麽忙了,正好手頭有個事兒,你先忙這個吧。”


    c市師範大學心理研究所和省公安廳犯罪心理研究室聯合搞了一個案例匯編的項目,主要內容是全省範圍內心理異常者殺人案件。


    邊平說:“你小子,這幾年也算見多識廣了,把現有的案例整理一下,加入到匯編中。”見方木麵露難色,邊平向後一靠,雙手一攤。


    “你可別指望我啊,我是老家夥了,比不上你們這些年輕同誌。”


    方木被逗笑了,心想這師兄也忒不著調,不能便宜了他。嘴上答應著,從邊平的桌子上順走半盒中華香煙。剛走到門口,邊平又叫住了他。


    “你拿著這個,昨天從寬平分局轉過來的。”邊平遞過幾張紙,臉上的笑容稍稍收斂,“朱誌超出院了。”


    方木一時沒反應過來:“誰?”


    話音未落,方木的眼睛就瞪大了。


    2008年對中國人而言,是一個特殊的年份。在曆經數年的宣傳中,那個遙遠的夢想已經近在眼前。一場全球矚目的運動會,成為每一個中國人釋放內心狂熱的目標。


    然而,在有些人的記憶中,2008帶給他們的,不是舉國歡騰的榮耀,而是滲透鮮血的慘烈。


    入夏以來,在c市寬平區接連發生兩起入室強奸殺人案。雖然c市並非奧運分賽場,但是,在這敏感時期,仍然引起了省廳的高度重視,並責令寬平分局限期破案。


    第一起殺人案發生在新竹小區4號樓3單元301室。死者張某,27歲。未婚,無業。生前遭暴力強奸後,被電話線繞頸致機械性窒息死亡。凶手乃和平入室。從廚房裏收拾停當的一盆帶魚及空空的垃圾盒推斷,死者在下樓扔垃圾的時候,被凶手尾隨入室實施強奸殺人。這一點,從樓下垃圾集中點的一袋裝滿魚頭魚尾的垃圾中可以得到驗證。由此可以推斷,凶手雖然和平入室,但並非死者的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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