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沒有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警方對薛企盛等人的訊問並沒獲得有價值的線索。從對案發前幾日的調查來看,與薛企盛等人的聯絡和交往之人也沒有異常情況。案發當晚,薛企盛及其手下在嶽山海鮮酒樓吃飯至晚11時許。之後,一行人又來到釜山園浴館。淩晨1時許進入1703、1704兩個包房裏打麻將至早9時許。上述供述均得到嶽山海鮮酒樓及釜山園浴館有關人員的證實,經調取兩家的視頻監控錄像,證實薛企盛等人的供述屬實。至於薛企盛企圖外逃的原因,薛企盛一直顧左右而言他,試圖回避訊問。經深挖,薛企盛不得不交代了數起故意毀壞他人財物及尋釁滋事、聚眾淫亂的違法事實。其中,薛企盛及其手下的部分行為已觸犯刑法,擬另案處理。


    這點結果,連意外收獲都算不上,頂多在年度工作總結上增加幾個無關痛癢的數字。警方大失所望。唯一感到興奮的,又是媒體。


    在薛企盛交代的違法事實中,有一個細節引起了媒體的關注。薛企盛為了講排場,擺威風,有時會讓手下去臨時雇用一些人來“撐場麵”。其中,有一些人是從附近中學雇傭來的未成年人。薛企盛交給手下每個人一百元“出場費”,經過層層盤剝,到這些少年手裏隻有區區二十元。然而,就這一點點錢,也讓少年們趨之若鶩。一個受訪的少年說,這事其實一點也不難,隻要跟著去就行了,不僅報銷車費,還管一頓飯。到了拆遷現場,隻要拿著刀或者棍子站著就好……


    在c市電視台的晨報節目中,主持人正在對這個少年進行采訪。盡管少年的眼睛部位被打上了馬賽克,仍能感到那張臉上的木然和冷漠。


    “如果需要動手打人呢?”


    “那得加錢。”


    “加多少?”


    “二百。”


    主持人頓了一下,似乎在控製情緒。


    “你敢下手打人麽?”


    “最初也不敢,後來他們都打了,我也打了。”少年低下頭。


    “他們是誰?”


    “同學。”


    “他們為什麽敢下手呢?”


    “因為錢唄。”少年忽然笑了,“有錢可以去網吧,可以買遊戲裝備,還能買好吃的……”


    正在吃早飯的方木推開碗,覺得心裏堵得慌。


    “這幫小兔崽子!”他低聲罵道,忽然自覺失口,急忙看了看身邊的廖亞凡。


    曾幾何時,她也是這群混跡街頭,出入不良場所的少年之一。


    廖亞凡卻絲毫沒有反應,依舊低著頭,小口啜著豆漿。


    從福利院回來之後,廖亞凡變得沉默了許多。然而,方木意識到,那並非是之前的安靜狀態的延續,而是出現了新的問題。之所以察覺到這一點,是因為廖亞凡開始偷偷地觀察自己。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無論在廚房還是客廳,方木總能和廖亞凡若有所思的目光不期而遇。然而那注視並非是善意的,其中含有猜疑、審視或者別的什麽。


    方木覺得很不舒服,幾次想問廖亞凡發生了什麽。可是,每一次,廖亞凡都會在方木開口前移開目光或者突然走掉。


    方木先是無奈,繼而惱火,最後幹脆放棄了一探究竟的念頭。


    他把碗筷送到水池裏,看看手表,伸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襯衫。剛一上身,鼻子裏就躥入一股濃重的汗味。方木咧咧嘴,脫下襯衫扔進洗衣機裏,又在衣櫃裏翻了半天,找出一件尚未開封的製服內襯衫換上。看看窗戶上厚厚的水汽,方木想了想,又找出一件黑色毛衣罩在外麵。


    在門廳換鞋的時候,廖亞凡一直斜靠在臥室門旁上下打量著他。方木係好鞋帶,抬頭看看廖亞凡,後者夾著煙,表情似笑非笑。


    “我走了。”方木垂下眼皮,“午飯自己解決吧,不想做的話,叫外賣也行。”


    廖亞凡噴出一口煙霧,忽然在手裏亮出一個小瓶子。


    “要不要試試這個?”


    方木有些莫名其妙:“嗯?”


    “香水。”廖亞凡一揚手把瓶子扔了過來,“男女通用的。”


    方木下意識地接住香水瓶,瞄了一眼就放在鞋架上:“謝了,我從不用這玩意兒。”


    “還是用用吧。”廖亞凡的語氣曖昧,“打扮得那麽帥——不用香水多可惜。”


    方木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盯著廖亞凡看了幾秒鍾,開口問道:“你想幹什麽?”


    廖亞凡哼了一聲,從滿臉的嘲弄迅速變為怨毒,隨即,一轉身進了臥室,咣當一聲把門踢上。


    方木垂著手站在門廳裏,感到心裏更堵了。


    一路驅車趕到分局,方木鬱悶的情緒絲毫沒有減輕。剛進分局大院,就看到楊學武帶著幾個人匆匆而出。


    方木上前打了個招呼,楊學武嗯了一聲,反應頗為冷淡。


    方木討了個沒趣,悻悻地向分局大樓走去,剛走到門口,就聽到楊學武在身後“哎”了一聲。


    方木轉過身來,楊學武走到他麵前,遞過一張照片。照片上,正是薑維利溺死其中的那個水囊。


    “水囊的商標和所有能證明生產廠家的標示都被撕掉了。不過,這東西不屬於日常用品,銷售量應該不會太大。仔細調查的話,也許能找到生產者和購買者的信息。”


    方木點點頭,這也是個不錯的思路。繞過作案動機,直接查找物證的來源,可能更有效。


    “這張照片你留著,如果有了線索我會通知你。”楊學武頓了頓,表情頗不自然,“你今天來局裏……有什麽事麽?”


    “工作上的事。”方木想了想,決定還是實話實說,“看看米楠那裏有沒有什麽進展。”


    楊學武嗯了一聲,上下打量了方木幾眼,似乎有話要說。這時,等得不耐煩的同事按響車笛催促著他,楊學武隻能衝方木擺擺手,就轉身向汽車跑去。


    方木走進分局大樓,穿過大廳,登上電梯,一直看著手裏的照片。


    那個水囊明顯被改造過。從體積來看,它應該是長途運輸所用。原型是長方形,一端被截斷,邊緣縫合後穿入尼龍繩,也就是把死者塞進去的入口。


    正看著,電梯就停在了四樓。方木收好照片,邁步走了出去。


    米楠依舊在足跡室裏忙碌著,不過麵色紅潤了許多,看到方木進來,難得地衝他笑笑。


    “你來了?”


    “嗯。”方木看看她的臉,“感冒好些了?”


    “沒事了。”米楠顯然知道方木此行的目的,直接拿起一張複印件遞給他。


    a4紙上是一些雜亂無章的圖案,其中的一個角落裏被米楠用紅色簽字筆畫了一個圈。方木顛來倒去地看了幾遍,還是不明就裏。米楠笑了笑,伸手拽過那張複印件。


    “還記得那晚我們提取的足跡模型麽?”


    方木的腦海裏立刻出現了那個塑料袋,以及塑料袋裏幾乎碎成粉末的石膏模型。不知為什麽,提到那個雨夜,他的情緒變得複雜,既有尷尬,也有遺憾,更多的,是一絲隱隱的暖意。


    他趕緊收回思緒,點點頭。


    “我把還算成形的碎塊整理出來,清理之後,挨個比對了一下,有一些不能算收獲的結果。”


    “哦?”方木立刻興奮起來,“是什麽?”


    “你瞧這裏。”米楠用手指指那個紅色圓圈。被圈住的痕跡非常模糊,不過,還是能依稀辨認出一些圖案。看上去是一條橫線,下麵有兩條分開的線,在橫線處交匯,中間大概是45度左右的夾角。看上去,像一個不出頭的“大”字。


    “這是?”方木皺起眉頭。


    “你再看看這個。”米楠又遞過一張複印件,上麵的標注顯示,這是在第47中學現場提取到的那枚足跡。


    方木把兩張複印件擺在桌麵上,反複對比著,終於讓他發現了一些相似之處。


    “鞋底的花紋?”


    “對。”米楠指指第一張複印件,“這個圖案,和那雙膠底鞋的鞋底花紋很像。可惜的是,太小了,也不夠完整。”


    她輕歎一口氣:“如果不被楊學武踩上那一腳,也許能提取到更完整的。”


    方木想了想,又問道:“樓梯口提取到的那些足跡呢?”


    “沒價值。”米楠說,“尤其是那個擦蹭型的,隻能分辨出橫行大底花紋,沒有代表性——好多鞋子的鞋底都有這種花紋。”


    方木的心一沉,這麽一點點痕跡,根本無法和第47中學殺人案提取到的足跡做同一認定。頂多是部分驗證了方木的推測,也不能作為並案調查的依據。


    不過,米楠把那些幾乎是齏粉狀的石膏進行清理、比對,勢必是一個相當耗費精力的過程。想了想,方木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這個結果很重要,多謝你了。”


    “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這些結論連線索都談不上。不過,”米楠又拿出一張紙,“你再看看這個。”


    那是一份檢測報告,檢材是某種液體。方木看了看,和水囊中的液體成分幾乎相同,也就是方木推測的所謂“羊水”。


    “這又是什麽?”


    “還記得現場那片水漬麽?我曾讓你把裏麵的液體抽出來。”米楠的麵色平靜,“我把那些液體送去檢測。相信你也發現了,和水囊裏的液體成分幾乎一致。”


    這又能說明什麽呢?水囊裏的液體在地上形成的水漬,兩者成分當然一致。


    方木想了想,忽然睜大了眼睛。


    水囊中的某些液體成分,比如尿素,來自於薑維利的排泄物。如果地麵上的水漬中也有尿素,那就說明這些液體不是在往水囊裏傾倒液體時流出的,而是薑維利被塞入水囊,在水囊裏發生失禁後,從水囊裏滲出的。


    也就是說,那枚足跡的主人在薑維利被塞進水囊後的一段時間內,曾在水囊前停留過。


    方木馬上對米楠問道:“從足跡來看,凶手是麵對水囊還是背對水囊?”


    米楠顯然早已意識到這一點,很快答道:“這種大底花紋在前掌和鞋跟處都有。如果你的推測成立的話,從磨損程度以及和水囊的距離來看,我相信是前掌留下的。”


    前掌。方木想了想,這說明,當時他是麵對水囊站立的。


    深夜。廢墟。無數黑洞洞的窗口。巨大的水囊以及其中的男子。掙紮、扭動。


    他在做什麽?


    第九章 編碼


    回到家,已經是深夜。


    方木輕手輕腳地開門,客廳裏還亮著燈,緊閉的臥室門裏毫無聲息。方木看看鞋架,廖亞凡的鞋子還在。


    她應該已經睡了吧。


    整整一天,方木都留在分局的物證科,麵對一桌子亂七八糟的物證冥思苦想。他試圖去把握凶手站在水囊前的心態,卻始終一無所獲。從陽光明媚到暮色深沉,抽掉了整整一盒半香煙,如果不是夜間值班員的提醒,恐怕他會一直坐到天明。


    從凶手作案手段的縝密和冷靜來看,他無疑是十分自信的。一般情況下,犯罪人作案後都會盡快逃離現場,而他幾乎是有條不紊地把現場打掃得幹幹淨淨。的確,從當時的情況來看,富民小區幾乎就是無人區,這給他充分的時間和安全的環境來清除一切痕跡。但是,他不可能完全在黑暗中打掃現場,勢必需要一些光線。即使用手電筒,也可能會引起其他原居民的注意,更何況他還在水囊前佇立過。


    欣賞自己的“作品”?那他未免太過急切了。這樣詭異的手法,這樣敏感的區域,新聞媒體肯定會大肆渲染。通過電視、廣播或者網絡,在萬眾矚目的情況下回味自己的“壯舉”豈不是更能滿足他?


    擦去水囊上的指紋?以凶手的冷靜心態和反偵察能力而言,他在作案時肯定戴了手套。在第一現場,也就是405室內沒有留下任何指紋就可以證實這一點。對於這樣一個人,不會愚蠢到赤手去碰觸那個水囊。要知道,尼龍橡膠布是很好的承痕載體。


    確認薑維利的死亡?這種推測更站不住腳。一般人在水下存活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分鍾。更何況薑維利被裝入水囊前已經處於麻醉狀態,很可能因自主呼吸導致肺內吸入液體,死亡的時間也會提前。此外,凶手仔細清理現場的時間肯定遠遠超過三分鍾,待他清理完畢,薑維利的死亡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完全沒必要冒著留下足跡的風險去再次確認。


    那麽,凶手在薑維利被裝入水囊,已經發生失禁之後——亦即完成殺人後的一段時間內,為什麽還要麵對水囊停留了一段時間呢?


    這真是一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家夥。


    方木把衣服脫掉,隨手扔在椅子上。看看手表,已經臨近午夜了。坐了一整天,腰背酸疼無比。他縮在沙發上進行了一番小小的思想鬥爭,決定不洗漱,直接睡覺。


    閉上眼睛,方木立刻感到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動,伴隨著一陣緊似一陣的刺痛。睡覺睡覺。他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要再思考了。


    讓精神完全放鬆顯然不是方木自己能控製的,不過,身體已經徹底放棄了抵抗。幾分鍾後,方木的軀體已經與床鋪合二為一,腦子還在時快時慢地運轉著。他陷入一種意識部分渙散的狀態中,周圍的一切也漸漸遠去……


    忽然,一些輕微的聲音在房間裏響起。方木下意識地微微睜開眼睛,餘光中出現一道窄窄的光線,從方向來看,正是從臥室裏透出的。


    隨即,一雙赤足出現在視線裏。一個人影躡手躡腳地穿過客廳,走到餐桌前,拿起方木的衣服湊到眼前,似乎在尋找東西,又像在分辨味道。


    方木徹底清醒過來,他半坐起身,問道:“你在幹嗎?”


    人影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叫,手中的衣服也落在了地板上。


    方木打開台燈。驟然亮起的客廳裏,廖亞凡穿著睡裙,光著兩條長腿,筆直地站在餐桌旁。


    她用手遮住額頭,咕噥了幾句,問道:“有煙麽?”


    方木把台燈調暗,扭過頭去說:“衣袋裏,右側。”


    廖亞凡撿起衣服,翻出煙盒,卻不回房間,而是點起一根,靠在餐桌邊抽起來。


    方木沒法再睡,又不知該和她說什麽,隻能縮在被窩裏,看著天花板發呆。


    吸了半根煙,廖亞凡忽然問道:“你吃飯了麽?”


    “吃了。”


    “哦。”廖亞凡沉默了幾秒鍾,“我給你留晚飯了。”


    方木這才注意到,餐桌上有兩個蓋好的瓷盤。他有些意外,更有一絲小小的歉疚。


    “謝謝了。”他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明天當早飯。”


    廖亞凡沒做聲,依舊低著頭抽煙,長長的頭發垂下來,大半張臉都隱藏在發簾後麵。一根煙吸完,方木以為她會回房間,沒想到,她又拿出一根。


    “別抽了。”方木忍不住說道,“太晚了,早點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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