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突然從心底感到彌漫至全身的絕望,這絕望又催生起無邊的憤怒!一根棍子打在方木的肩膀上,方木就勢抓住它,奮力奪了下來,隨即就在身前揮舞起來。


    突如其來的反抗讓人群稍稍退卻,也為方木爭得了一點空間。血從頭上流下來,糊住了他的眼睛。方木一邊用手擦拭,一邊舉起棍子指向蠢蠢欲動的村民。


    “都給我老實點兒!”無論如何也得把陸海濤帶出去,方木橫下心,“我是……”


    “咚!”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悶響,方木麵前的村民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立刻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


    半坐著的陸海濤正軟綿綿地倒下去,腦漿混合著血液從頭頂的窟窿裏咕嘟嘟地冒出來。他的嘴巴大張,雙眼圓睜,似乎對麵前的那個人充滿疑惑。


    那個人,是握著一把斧頭的陸海燕。


    陸海燕依舊保持著擊打的姿勢,上身前傾,牙關緊咬,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還在抽搐的弟弟。


    不,那不是眼睛。


    那也是一團黑霧。


    院子裏徹底靜了下來,靜得連風聲都清晰可辨。


    每個人都像雕像一般,默默地看著不住喘息的陸海燕,以及地上那具支離破碎的軀體。


    直到陸海濤呼出最後一口氣,陸海燕才晃了晃身子,低著頭慢慢走到陸天長麵前。


    陸天長顯然也受驚不小,看到陸海燕向自己走來,竟做出要逃跑的姿勢。


    陸海燕卻萬分順從地把斧子交到陸天長手裏,陸天長下意識地接過來,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嘴唇翕動了幾下,擠出幾個字:“好……好孩子。”


    陸海燕猛地抬起頭來,遮擋臉龐的長發後麵,驟然射出兩道寒光。緊接著,她的嘴唇就像野獸一樣翻卷起來,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啊———”她尖叫起來。


    這叫聲仿佛一把利劍,刺進每個人的鼓膜裏。不遠處,一片密林中的烏鴉也被驚擾起來,嘎嘎叫著飛向遠方。


    直到胸腔裏的空氣似乎全被呼了出去,陸海燕的尖叫才漸漸停止。她的牙齒還露在幹裂的嘴唇外麵,一絲涎水從嘴角流淌下來。


    她低下頭,俯身背起已經昏死過去的崔寡婦,看也不看方木一眼,緩緩離去。


    直到她們消失在村莊裏,人群才開始慢慢活動起來。沒有人說話,一個接一個地離開。很快,院子裏就隻剩下陸天長、陸大春、方木和幾個村民。


    還有已經僵硬的陸海濤。


    陸天長對陸大春耳語了幾句,隨即,陸大春就指揮兩個村民把陸海濤的屍體拖走了。另外幾個則走過來圍住了方木。


    方木從極度震驚中漸漸回過神來,他呼出一口氣,看看陸天長,笑了笑。“輪到我了,是麽?”


    “不。”陸天長居然搖搖頭,“我不想殺你———你走吧。”


    “嗯?”方木瞪大了眼睛,“你為什麽不殺我?”


    “是啊,我為什麽不殺你?”陸天長一臉輕鬆地點燃一根煙,“如果你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別人也會這麽問。”


    “哦。”方木想了想,點點頭,“沒有人會相信我,對麽?”


    “我可以讓這個村子裏從來就沒有陸海濤和陸三強這兩個人。”陸天長吐出一口煙,“但是你不同,你如果失蹤了,你的家人或者朋友會四處尋找你,也許會找到這裏來———我不想這樣。”


    “所以……”


    “所以你忘了這裏吧。”陸天長打斷方木的話,“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如果你不想給自己找麻煩的話。不過我要警告你,如果你再到這裏來,我就不會再客氣了。”


    方木盯著他看了幾秒鍾,垂下眼睛,“好。”


    “把你所有的東西都留下。”陸天長揚手招呼陸大春過來,“我安排車送你出去。”


    說罷,他就踩過地上那一攤已經凍住的血液和腦漿,轉身走了。


    第十七章 謝謝,警察


    這個燭台造價不菲。底座是一團祥雲,朵朵繚繞,豐盈又不顯厚重,台柱是一尊飛天神女,眉眼安詳,體態俏麗,衣裙飄曳,巾帶飛舞。神女左手置於胸前,右手高舉一尊蓮花,亦即台座。整個燭台由純金打造,專為某領導夫人生日所製。


    隻是這件生日禮物上沾滿了鮮血,不知那位夫人在點燃香燭時,會不會聞到隱隱的血腥氣?


    鮮血來自地上橫躺著的一個男人,他四肢攤開,一動不動,不知是裝昏還是真的昏死過去。不過對他而言,此刻的姿勢才是最安全的。


    因為梁四海在發脾氣。


    “籠子”出事後,梁四海白白損失了一棟樓,又花了一大筆錢安撫各方。可是,夜探百鑫浴宮的人到底是誰,至今沒有查清。


    最讓他惱火的是,上次做掉丁樹成的時候,居然還留下了一個活口。盡管手下拚命解釋當時丁樹成的火力太猛,他們早晚會死掉雲雲,梁四海還是動了手。


    做錯事,就要接受懲罰。


    梁四海丟掉那個燭台,指指站在一旁不住篩糠的金永裕,“拿去衝洗幹淨,重新打好包裝。還有,”他踢了躺在地上的那個男人一腳,“把他給我拖走,一周之內查出那個女孩的下落,否則就不會像今天這麽客氣了———都給我出去!”


    房間裏轉眼隻剩下梁四海一個人。他回到桌前重新坐好,覺得指間依稀有黏稠的感覺,低頭一看,原來是血。


    梁四海罵了一句,揪出一塊濕巾反複擦拭著。擦幹淨後,他用力把濕巾丟進垃圾桶。做完這一切,他覺得微微有些氣喘,就從抽屜裏拿出一串念珠,低聲背誦般若波羅密多心經。


    良久,梁四海意識到自己依舊無法心安。


    他在想,幫助闖入者逃脫的那個人是誰?


    護士有些緊張地看著這個患者,剛才換藥時動作有些重,要是別的患者,早就大叫起來,可是他依舊一動不動,若有所思地盯著前方的空氣。


    自從那天深夜被一輛過路的客車送來之後,他似乎一直是這副模樣。當時他身上隻穿著一套襯衣襯褲,頭皮多處裂傷,身上多處軟組織挫傷,下肢也有開放性創口。給他做縫合術時,他似乎沒有痛感,隻是直勾勾地盯著地麵。清理完所有創口後,醫院本打算把他當做走失的精神病患者送往救助站,沒想到他突然要求打電話,隨後就躺在病床上,不吃,不喝,不睡。


    換完藥,護士收拾好托盤,想了想,又替他掖好被子,轉身向門口走去。剛拉開門,一個青年男子就急匆匆地闖了進來,差點和她撞個滿懷。


    “對不起。”男子連忙道歉,目光卻始終落在病床上的那個人身上。


    “我靠!”他隻看了一眼,眉頭就緊皺起來,“方木,你怎麽搞成這個樣子?”


    那個安靜的患者笑笑,“肖望,給我帶套衣服沒有?”


    肖望的優點是,不該問的絕對不會問。這也是方木叫他來接自己的原因。可是再沉默的人,看到方木的慘相都會忍不住好奇。回c市的路上,方木注意到肖望一再從後視鏡裏看自己。他笑笑,立刻感到頭皮縫合處傳來的痛感。


    “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方木搖搖頭,沒有作答。


    “遇到麻煩了,怎麽不去市局找人?”肖望甩了根煙過去,“這是我們的地盤。”


    方木點燃煙,吸了一口,緩緩吐出。


    “不想麻煩大家。”


    肖望看出方木敷衍的態度,不再多問,把油門一踩到底。


    回到c市已經是中午時分,方木拒絕了肖望的午飯邀請,讓他直接送自己回家。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床鋪,這一切讓方木身上積攢的疲憊再也無法隱藏。他一頭栽倒在床上,轉眼間就酣然入睡。


    被傷口疼醒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方木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起身從冰箱裏拿出兩個雞蛋煮了吃掉。又在屋子裏翻了半天,才找到半包受潮的香煙。


    沒有開燈,他點燃一支煙,坐在客廳裏細細體味傷口傳來的刺痛。


    明天應該去上班了,可是他不想見任何人。如果可能,他寧願一直這樣坐在黑暗裏。


    從在燃燒的宿舍樓裏麵對吳涵開始,一直到在百鑫浴宮身陷烈焰與濃煙,身處生死關頭,似乎對方木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但是他從未在對手麵前退縮過,即使是再凶殘的人,也要與之血戰到底。


    可是在陸家村的祠堂前麵,他退縮了。


    他不知道一群人可以那樣公然地剝奪另一個人的生命!


    他不知道物欲可以讓人集體變成野獸!


    他不知道親情可以轉眼就變成殺機!


    他不知道難以證實的罪惡可以這樣肆無忌憚!


    是的,方木被這些難以置信的事實震懾住了,以至於當陸大春剝掉他的外衣,飽以老拳,最後把他從飛馳的貨車上推下去的時候,他連一點反抗的意識都沒有。


    他甚至相信,這就是人間———弱肉強食,這就是規則———金錢加暴力。


    就好像那個沉睡於地底的世界在一瞬間翻轉於地上,從此黑白顛倒,魑魅魍魎招搖過市。


    如果真的如此,拯救老邢還有什麽意義?


    如果真的如此,丁樹成的犧牲還有什麽意義?


    如果真的如此,警察這兩個字還有什麽意義?


    的確沒有意義,麵對陸天長的挑釁,方木選擇了活下去。在他做出這個選擇的幾分鍾前,陸海濤就在他這個警察的麵前被殺死。


    一個良知尚存,把全部生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年輕人,就這樣無助地死去。


    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半包煙很快就隻剩下一堆淩亂的煙蒂,方木卻依然無法停止對自己靈魂的鞭撻。也許邰偉對自己的評價隻是一種客氣的說法。方木並不是不適合做警察,而是不配做警察。


    也許很多事在冥冥中早已注定。老邢注定要身陷囹圄,丁樹成注定要死於非命,陸海濤注定要在目睹真相後慘遭毒手,陸海燕注定要在集體的癲狂中蛻變成野獸。


    那麽,我為什麽還要抗爭?


    方木突然想喝酒。


    他本來就不善飲,家中自然沒有藏酒的習慣。考慮再三,方木決定去一趟雜貨店。在漆黑一片的走廊裏艱難地行走時,方木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懦弱到連門都不想出了。


    拎了兩瓶白酒,扔給老板一把零錢,不想與任何人有目光交流的方木低著頭快步離開,快要出門的時候,眼角的餘光卻瞥到櫃台上的電話機。


    他想了想,拿起話筒,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趙大姐疲憊的聲音從聽筒中傳來,似乎還能聽到嘩嘩的水聲。


    方木的鼻腔刹那間就被淚水堵住,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誰呀?”


    足足十秒後,方木才艱難地應道:“大姐,是我。”


    “是你啊,回來了?”趙大姐的聲音快樂起來,“你在哪兒呢?怎麽沒用你的手機打啊?”


    “大姐,那孩子怎麽樣?”方木竭力不讓趙大姐聽出自己的哽咽。


    “挺好的,怎麽,放在大姐這裏還不放心啊?”


    “放心放心。”方木擦擦眼淚,“你多費心,千萬別讓別人看到她。”


    “嗯,忘不了。”趙大姐頓了頓,語氣越加柔和,“方木,你在做什麽,大姐不知道。你不想說,大姐就不問。隻要我能幫上忙的,你盡管開口。不過,無論你在做什麽,都要多加小心,知道了麽?”


    “嗯嗯。”方木連連點頭,任憑淚水滴落在櫃台上。


    “那好———你等會兒啊,陸璐過來了……”趙大姐的聲音變得遙遠,“是方叔叔,跟他說幾句話吧。”


    一陣沙沙的雜音後,聽筒裏傳來細微而急促的呼吸聲。


    方木屏氣凝神,仔細捕捉著電話那邊的動靜。


    “這孩子,怎麽不說話呢?”趙大姐似乎在催促她。


    “陸璐,你好麽?”方木盡力用平靜的語氣說道,明知對方看不到,還是毫無意義地擠出了笑臉。


    女孩依舊毫無回應。


    “聽趙阿姨的話……叔叔很快就去接你……”方木完全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麽,“讓你去上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謝謝。”


    聲音雖小,卻很清晰,隨後,電話就掛斷了。


    謝謝?


    方木捏著聽筒愣住了。


    良久,他才茫然地環顧四周,目光漫無目的地從那些食品、飲料、筆記本和剪刀上依次滑過,最後定格在一臉詫異的雜貨店老板身上。


    方木盯著他看了很久,似乎想向他求證:剛才,這孩子是不是對我說了一句謝謝?


    一頭霧水的老板一伸手:“電話費,一塊錢。”


    出了門,方木依舊神情恍惚,全然不知自己正朝回家的反方向走去。他越走越快,最後,奔跑起來。


    他跑過燈火輝煌的街道,跑過陰暗潮濕的小巷,跑過人頭攢動的鬧市,跑過空無一人的荒地。


    直到喉頭發甜,直到精疲力竭,直到發現手裏還可笑地拎著那兩瓶白酒。


    方木手扶著一根電線杆不住喘息,呼吸稍稍平複後,他後退兩步,把那兩瓶酒狠狠地砸向電線杆。


    在一片驟然升起的濃鬱酒香中,方木仰起頭,衝著烏雲密布的城市上空發出振聾發聵的呼喊:


    “啊———”


    我要把一切錯誤統統糾正!


    我要把顛倒的世界再次翻轉!


    我要讓那些惡魔重返地獄!


    因為———


    我是堅持。


    我是責任。


    我是方木。


    第二天一大早,方木就去上班了。他直奔邊平的辦公室,詢問老邢案子的進展。邊平看了他的模樣也是一臉驚訝,方木簡單解釋說自己出了車禍,邊平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幾眼,也就不再追問。


    案子幾乎停滯不前。在知道老邢曾意圖殺人後,尤其是鄭霖等人被停職的事情,讓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給自己惹上麻煩。在政法委的壓力下,市局已經將案卷材料整理完畢,準備近期就報送檢察院。


    情況和方木估計的差不多,聽邊平介紹之後,卻依舊覺得壓抑。事不關己的時候,每個人都保持沉默和回避,相比之下,魯莽的鄭霖等人似乎更值得尊敬。


    從邊平那裏出來,方木徑直去了戶籍部門。果真,陸家村的人幾乎都沒有戶籍資料。陸天長所說的,讓陸海濤和陸三強從未存在過,的確不是虛妄之言。


    方木忽然想笑,救了自己的,居然是一張身份證。


    想到身份證,方木才想起應該清點一下自己的損失。相機和財物都是小事,身份證必須補辦一個,還有,應該去買一部手機。


    左腿被陸海濤抓傷的地方縫合了三針,因為沒拆線,走路還有些費勁兒。方木考慮了一下,決定還是不開車。剛走出市局大門,迎麵遇到肖望駕車歸來。他搖下車窗,揮手招呼方木。


    “去哪兒?”


    “分局。”方木湊過去,“身份證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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