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想了一會兒,開口問道:“624房間裏……連血跡都沒有發現麽?”“嗯。”老邢低下頭,“當時刀子從那女人身上穿胸而過,短時間內沒有流血倒也說得通,但是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沒發現———肯定有人清理了現場。”


    方木在心裏推算了一下,從老邢出門追趕胡英博到警方進入624房間搜索,前後不會超過4分鍾,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能迅速清理好現場,對方一定是做了周密的準備。忽然,他心裏一動。“調取賓館的監控錄像了麽?”


    “事後去問過了,賓館的答複是當天恰好在調試係統,關閉了監控設備。”


    方木在心裏暗罵一句,低聲問道:“你相信這個答複麽?”


    “不。”老邢的回答幹脆利落。


    兩人對視一下,彼此心裏都明白,這個陰謀如此之大,恐怕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想象。


    “還有件事。”方木頓了一下,壓低聲音,“當天你為什麽要去城灣賓館?”


    老邢認真地看了他幾秒鍾,在桌子上伸出手去,同時示意方木也伸手。


    他把手放在方木的手下麵,在方木的手心裏輕輕地劃下一橫一豎又一提,然後,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方木。


    丁。方木在心裏默念道,同時對老邢點了點頭。


    老邢笑笑,“還記不記得你在師大時,第七個讀者那個案子?”


    “嗯?”方木不解地揚起眉毛,“記得。可是……”


    “當時我的搭檔……”老邢緊緊地盯著方木的眼睛,“那個人,還記得麽?”


    “啊?”方木不由得失聲叫起來,“你是說……”


    丁樹成。這個名字被老邢驟然嚴厲的眼神生生地攔在了方木的喉嚨裏。


    “幫我找到他。”老邢簡短地說,“越快越好。”


    方木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丁樹成曾經是老邢的部下,一直得到老邢的賞識和重用。可是大半年前,丁樹成因為涉嫌徇私枉法被開除出公安隊伍,此後不知所終,據說曾持有的槍支也未交出。當時有不少人在背後說老邢看錯了人,方木得知這個消息後也覺得極為震驚。可是,眼下這件事情,和丁樹成有什麽關係麽?


    老邢察覺到方木的驚訝,示意他靠過來。“他是我安插在一個組織裏的臥底。”老邢用耳語般的聲音說道,“當天他通知我去城灣賓館見麵。”


    “嗯?”方木吃驚地揚起眉毛,“變節?”


    “未必。”老邢的麵色凝重,“我最初也是這種推測,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反倒覺得應該慎重了。如果他變節,那麽整個圈套就很可能是他安排的;如果不是,那……”


    “那就說明他已經暴露了。”方木立刻說道,“而且他也很危險。”


    “所以盡快找到他是關鍵。”老邢點點頭,“如果他變節了,找到他,一切就水落石出。如果沒有,就要把他保護起來,恢複身份。”


    “那你怎麽辦?”


    “再想辦法吧。”老邢沉吟了一下,“先找到小丁。當初是我派他去的,出了事情,不能扔下他不管。”


    方木知道,老邢在心裏還是不相信丁樹成變節的。他想了想,低聲問道:“那個組織……涉嫌什麽犯罪?”


    “跨境拐賣兒童。”老邢簡單地說,“這幾年在國外出現多起中國兒童失蹤的案件,當地警方懷疑這些兒童已經被秘密送往色情場所。而這些兒童的籍貫,以我們周邊的幾個省份和地區居多。”


    方木點點頭,“這次行動還有誰知道?”


    “隻有我和小丁。”老邢皺皺眉頭,“他費了不少力氣才滲透進去,剛剛開始的潛伏階段,隻查出組織的幕後還有更高層次的人物———沒想到出了這樣一個意外。”


    方木的心情愈加沉重。老邢擺明了被人陷害,而能夠證明其清白的人現在也正邪莫辨。老邢目前的處境極其艱險,要麽從此蒙受不白之冤,要麽和丁樹成一起身處險境。然而即使如此,他仍然首先考慮到丁樹成的安危。想到這裏,方木不由得又看看滿臉傷痕的老邢,感到勇氣漸漸充滿全身,“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這件事事關重大,不僅涉及我自己,還事關整個行動的成敗。所以我必須要找一個有勇氣,又有頭腦的人。”邢至森深深地看了方木一眼,“小子,我不會看錯人。”


    方木暗自捏緊了拳頭,“找到他之後,我該怎麽做?”


    老邢剛要回答,一直沉默不語的看守突然說道:“時間到了。”說罷,他就走到桌前,伸手拽老邢起來。老邢不能再說什麽,隻好緊緊地盯著方木,一字一頓地說:“拜托了。”


    方木緊咬牙關,看著老邢踉踉蹌蹌地被拽到門口。忽然,他跳起來,一把拉住走在後麵的看守,低聲下氣地說:“幫幫忙……他也是自己人……照顧他一下。”


    “自己人?”那看守毫不留情地甩開方木的手,“殺了人就不再是自己人了。”


    走出看守所的大門,一下子身處於初秋燦爛的陽光下,方木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腦子也混亂得厲害。


    到哪裏去找丁樹成?無論他是否變節,現在找到他都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


    城灣賓館裏肯定有問題,對手把那裏選作陷阱絕非偶然。要不要去追查一下是否真的沒有監控錄像?


    被殺的女人是誰,跟丁樹成、胡英博是什麽關係?胡英博是這次自殺式陷害的工具,他甘願一死,究竟是出於什麽原因?在他那裏會不會有突破口?


    問號太多,方木一時也無法理出頭緒,隻好發動汽車,打算先回去再說。


    方木的車剛剛離開,停在路邊的一輛深藍色桑塔納轎車就悄然跟上。它小心地保持著距離,宛若一匹正在跟蹤獵物的獨狼,不動聲色,伺機而發。


    第七章 局外人


    梁四海坐在寬大的老板椅上,麵無表情地聽電話。電話那頭的人似乎在請示什麽事情,梁四海擺弄著手裏的一件純金鎮紙,心不在焉地說道:“既然那女的處理完了,男的留著也沒什麽用,也解決了吧……你看著處理,程序方麵你比我明白……嗯,我會讓財務去辦的。”


    這時,桌上的呼叫器裏傳出一個甜美的女聲:“金先生來了。”梁四海對電話裏說了句“就這樣吧”,隨即掛斷了電話。他按下呼叫器上的開關:“讓他進來。”


    幾分鍾後,一個高大健碩的男子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個嬌小的女孩。男子在梁四海麵前站定,深鞠一躬。梁四海並不看他,而是打量著那個女孩。女孩年齡不大,帶著未脫的稚嫩和鄉土氣息。感覺到梁四海的目光,女孩顯得十分緊張,低著頭不敢看人,兩隻手絞在一起,雙腿也瑟瑟發抖。


    梁四海笑了一下,“多大了?”


    女孩正嚅囁著,金先生搶先答道:“十五歲,錯不了的。”


    梁四海慢慢地把目光移向金先生,“保證是雛兒?”


    “保證保證。”金先生連連說道,“這次絕不會出問題!”


    梁四海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如果再有哪個王八蛋先玩了,我就連你的命根兒一起割掉!”


    “是,是。”金先生的汗都下來了,雙腿也不由自主地夾了一下。


    “帶她去吧,把衣服換了。”梁四海指指女孩身上不合體的套裙,“有個學生樣兒!”


    女孩此刻已經抬起頭來,疑惑不解地聽著他們的對話。金先生推著她的肩膀示意她離開的時候,女孩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一下子掙脫了。


    “不是……不是做打字員麽?”


    “就是做打字員。”金先生隨口應付著,“走吧走吧。”


    “你們騙我!”女孩掙紮起來,“我不幹了,我要回家!”


    梁四海的臉色陰沉下來。金先生見狀,急忙向外拽那個女孩,小聲威脅:“都收了錢,你說不幹?”


    “你放了我吧,叔叔,求你了。”女孩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我回去就還錢……”


    女孩還在掙紮,卻感覺頭頂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抬頭去看,發現梁四海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自己麵前。


    他眯起眼睛看著女孩,一言不發,可是那目光卻像一盆兜頭而下的冰水,刹那間讓女孩感到從心底裏發寒。女孩感覺四肢在慢慢變冷、僵硬,最後,連哭聲都發不出來了。


    良久,梁四海低聲說道:“別鬧。聽話。”


    這四個字仿佛魔咒一般,女孩再不敢發出半點聲音,隻是圓睜著恐懼的雙眼,任由金先生把她拖出門外。


    梁四海轉過身去,從衣袋裏摸出電話,撥通一個號碼後,換了一種輕鬆的語調。


    “領導,貨已經送過去了。”他的臉上掛滿笑容,“現在談談我的事?”


    方木穿過那些如同蛛網般錯綜複雜的胡同,邊看著牆上斑駁不堪的門牌,邊慢慢向前尋找。轉過一條小巷,眼前是一條略寬些的街道。一張麻將桌擺在道路中間,可以通行的空隙變得更加狹窄。方木費力地從一個全神貫注打牌的胖老太太身邊擠過去,再抬頭看門牌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走過了頭。這時,一個推著自行車的男子從前麵的一扇門裏走出來,方木急忙問道:“請問胡英博家住在哪裏?”


    男子上下打量著方木,向斜對麵的一間平房努努嘴:“那裏就是———你找他幹什麽?”


    “哦,了解點情況。”方木含含糊糊地說。


    “那你恐怕隻能找他弟弟了。”男子衝麻將桌那邊喊道,“英偉,英偉。”


    一個蹲在桌邊的男子懶懶地應了一聲。他光著上身,披著一件西服,右手上著夾板,用一條髒兮兮的繃帶吊在胸前,左手捏著半包軟中華,正費力地叼起一根。


    “有人找你。”


    胡英偉的手抖了一下,香煙也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他抬起頭,驚恐萬狀地看著方木,對視了兩秒鍾後,轉身就跑。


    方木本能地拔腿追上去,好在胡英偉的腿腳不太靈便,跑起來也是一瘸一拐的,還沒跑出胡同,就被方木拽住了衣領。


    “你跑什麽?”方木把他按在牆上,大聲喝問道。


    “手,手……”胡英偉捧著右手,痛苦不堪地呻吟著。


    方木鬆開他的衣領,胡英偉順勢蹲了下去,左手抱頭,一副隨時準備挨打的模樣。


    這時,麻將桌邊的幾個老太太一窩蜂地擠過來。前麵的一個老太太上前查看胡英偉的手,確認無恙後,卻一把將胡英偉推到方木麵前。


    “打,打呀,往死裏打!”老太太一臉悲憤,“反正已經死了一個了,把這個兒子也打死吧。”


    另外幾個老太太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著:“就是呀,還讓不讓人活了?”


    “讓人家過幾天消停日子吧……”


    “就算是再大的仇也不至於這樣啊……”


    方木一時有些手足無措,隻好掏出警官證說道:“我是警察,我問他幾個問題就走,絕對不會打他。”


    沒想到表明身份換來的是更加激烈的指責:“警察怎麽了?警察打人更狠!”


    “英博就是被警察打死的……”


    方木忍無可忍:“都給我閉嘴!現在是警察辦案,你們必須配合!還有你……”他指向胡母,“如果你想讓你兒子的事情盡快查清楚,就給我老實點!”


    這句話起了作用,胡母撇撇嘴,招呼其他幾個老太太回到麻將桌前,又嘩啦嘩啦搓起來。


    方木暗暗鬆了一口氣,抬手把胡英偉拽了起來。胡英偉一邊齜牙咧嘴地捂著右手,一邊偷偷地瞄著方木。


    “胡英博是你哥哥?”


    “嗯。”胡英偉幹脆利落地說道,“你要是問我哥的事,那你可找錯人了———他的事我一律不知道。”


    “是麽?”方木眯起眼睛,伸手拽過胡英偉的衣領,“這件西服是名牌,你自己買得起麽?還有這個……”他踢踢腳邊的軟包中華香煙,“你哥哥給你留下多少錢?”


    胡英偉的眼光開始躲閃,“沒有……都是我的……彩票……”


    方木的手上暗暗用力,“你最好說實話,否則我會常常來找你。”


    “好吧好吧。”胡英偉無奈,狠狠地罵了句粗話,“我告訴你,以後別來煩我了。”


    胡英博與胡英偉還有其母生活在一起,但他長期在社會上遊蕩,很少回家。胡英偉靠在外麵打零工維持生計。一周前,已多日不見蹤影的胡英博突然回家,留下一口袋錢,又叮囑弟弟好好照顧母親,然後就匆匆離開了。以前胡英博也曾有過外出躲避風頭的經曆,所以胡英偉母子並未在意,誰知幾天後,就傳來了胡英博的死訊。


    方木聽後,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道:“他留下多少錢?”


    “五萬。”


    方木盯著胡英偉的眼睛,胡英偉的呼吸急促起來,硬撐了幾秒鍾後不得不承認:“二十五萬。”


    方木看著他,他眉眼間和胡英博極其相似。而另一張臉,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太平間裏。方木想了想,忍不住問道:“你們想沒想過,這究竟是什麽錢?”


    良久,胡英偉才遲鈍地搖搖頭:“人都死了,還是錢最實在。”


    身後的麻將桌忽然傳來一陣喧嘩,有人和牌了。胡母一邊懊惱地嘟囔著,一邊從衣袋裏掏出一把錢扔在桌子上。


    她輸掉的是什麽?胡英博的一隻手,還是一條腿?


    方木忽然感到一陣悲涼,他鬆開一直揪在胡英偉衣領上的手,低聲說:“好好活著吧,你和你媽媽都是。”


    “我倒是想。”胡英偉苦笑一下,抬起戴著夾板的右手,“別再挨打就行了。”


    “哦?”


    “前天有人來問我哥的事,我也是這麽回答的,結果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頓打。”


    “什麽人?”方木立刻問道。


    “不知道。”胡英偉似乎仍心有餘悸,“反正下手挺狠的。”


    方木看了他一會兒,輕歎口氣,“我不會再來找你了,放心吧。”


    說罷,他轉身向巷子口走去,剛邁出幾步,就聽見胡英偉在身後“哎”了一聲。


    方木回頭看他,胡英偉站在原地,肥大的西服罩在身上,顯得他更加羸弱。


    “我哥哥……我哥哥他……”胡英偉似乎哽咽了一下,“他不是個太壞的人。”


    方木沒有答話,盯著他看了幾秒鍾後,轉身走了。


    果真不出所料,胡英博是對方重金聘下的“死士”。而老邢所說的那個女人,應該是為了誘使老邢開槍的另一個犧牲品。


    二十五萬,兩條人命。


    盡管天氣並不冷,方木還是打了一個寒戰。對方欲置老邢於死地的目的十分明顯,如果不能證明胡英博的確在房間裏殺了人,老邢開槍的動機就無法解釋。那麽,他在法律上,就真的犯了故意殺人罪。


    老邢最後可能倒在他捍衛終生的法律上,這太諷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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