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偉小心地看著他,方木的臉正呈現出死灰一般的顏色。


    “他在考你,看你能不能猜出他下一個要模仿誰。在這個校園裏,沒有人比你更了解這些。”邰偉的話很輕、很慢,而在聽者的耳朵裏,卻像一顆顆射入心髒的子彈。


    “是麽?不會吧。”方木終於點燃了香煙,深吸了一口,轉頭對邰偉勉強笑笑。


    那是什麽樣的笑?恐懼、絕望、憤怒、沮喪。


    不知不覺中,天色暗了下來。方木感到周圍那些輪廓逐漸模糊的事物一件件圍攏過來,籃球架、鐵絲柵欄、樹木,甚至是宿舍樓都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越來越濃重的夜色中不懷好意地偷笑著,一步步向他逼近。


    方木感到喉頭發幹,嘴發苦,頭發暈,終於,他彎下身子,不可遏止地嘔吐起來。


    邰偉一動不動地坐在長椅上,看著麵前身體幾乎折成兩半的方木,心中充滿了同情與哀傷。


    第十八章 約克郡屠夫


    整整一天,方木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語,眼盯著天花板,不理會任何人。杜宇雖然已經對他這副德行習以為常,不過也隱隱感到這一次,他有點不一樣。


    邰偉推門進來的時候,杜宇正試圖勸方木吃掉自己為他買來的晚飯。邰偉看見桌子上還擺著早已冷透的午餐。


    僅僅一天工夫,方木就瘦了很多,下巴更尖了,那兩隻死死盯著天花板的眼睛也顯得大得驚人。


    邰偉坐在方木的床邊,盯著方木看了幾秒鍾,“絕食?”方木毫無反應,眼珠動也不動。


    邰偉“嘿嘿”地笑起來,他拿過飯盆,使勁嗅了嗅。


    “嗬,很豐盛啊,看你哥們給你考慮得多周到!還不快起來吃了。”


    方木垂下眼睛,輕聲說了句:“謝謝。”就把頭轉向床裏側。杜宇無奈地衝邰偉聳聳肩,邰偉笑著擺擺手表示不介意。三個人沉默著坐了一會兒,杜宇就拿起書包和水杯,向邰偉做了個“我出去了”的手勢,輕手輕腳地帶上門走了。


    宿舍裏隻剩下方木和邰偉兩個人。邰偉看看仍然臉衝著牆、一動不動地躺著的方木,歎了口氣,掏出煙來悶悶地抽。


    一支煙吸完,看看方木仍然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邰偉開口說道:“夥計,我很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別說是你,我是個警察,如果有個這樣的對手,我一樣會感到害怕。可是害怕歸害怕,每天躲在寢室裏並不是個辦法。如果他想幹掉你,他早晚會下手,不管你如何逃避,他都會找上門來。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先下手為強,先把他揪出來!”


    方木猛地坐起來,“你能不能閉上嘴,別像個老太太似的嘮叨個沒完!”


    邰偉盡力壓住火,“我很理解你現在的心情……”


    “你理解個屁!”方木粗魯地說,“我並不害怕,就算他現在躲在床底下,拿著刀子我也不害怕。我不是第一次麵對想要我命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他的聲音猛地哽咽起來,“為什麽要殺那麽多的人!想幹掉我?來啊,直接來殺我!為什麽要白白搭上那麽多人?”


    他猛地把書架上的書全推到地上,隨後就頹然倒了下去。


    邰偉看看淩亂地散落在地上的書,又看看眼前這個虛弱不堪的年輕人。他終於知道讓方木感到痛苦不堪的真正原因,心中不免對這個倔強的家夥產生了一絲敬意。


    愛與責任,是人類最寶貴的情感。


    他彎下身子,慢慢地把書撿起來,拍掉灰塵,再一本本地排列在書架上。做完這一切,邰偉坐在床邊,緊盯著方木說:“小子,起來吃飯!”


    邰偉的口氣強硬而堅決,剛才好言寬慰的態度已經蕩然無存。


    方木察覺到了這一點,他睜開眼睛。


    就像把手槍交給生死與共的搭檔一樣,邰偉用力把勺子塞進方木手裏。


    “夥計,我們得幹下去。接下來還有幾個被害人我不知道,但是我們一定要盡可能地在他殺死更多人之前阻止他。不要去想那些已經死去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他們誰也不會因為你的內疚而起死回生。這就是你的命運,方木,擁有比別人更多的天賦,就有比別人更大的責任。逃避是沒有用的,抓住那個凶手,就是對這些死者最好的安慰。而在此之前,”他把飯盆往方木麵前一推,“你最起碼要保證自己不被餓死!”


    方木看著自己麵前還在微微冒著熱氣的飯盆,又看看表情嚴肅的邰偉。


    兩個人沉默地對視了幾秒鍾,方木終於接過飯盆,大口地吃起來。


    吃完飯,方木跳下床做了幾下擴胸運動,感覺胸中的悶氣都隨著呼吸一瀉而出,整個人清爽了不少。


    方木向邰偉簡單談了自己的想法——盡管躺在床上被內疚和憤怒整整折磨了一天一夜,方木的腦子還是在圍繞著案情緊張地轉動著。在他看來,凶手之所以把矛頭指向自己,肯定與自己參與過的案件有關。


    “關於數字,我想應該是有特殊意義的。”


    “哦?你指什麽?”邰偉來了精神。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到目前為止,已經發生了5起殺人案,而受害者卻有6個。”方木扳著手指,“而凶手在現場留下的數字密碼,是按照從1到5的順序排列的。當初我留意到這一點的時候,覺得很奇怪,因為如果數字與死者的數目相符的話,可以表達一種炫耀或者挑釁的心態。而與作案次數相符,這說明什麽?這說明凶手在意的並不是受害者的人數,而是作案的次數,或者說是模仿的人數。所以,這數字應該是一個固定的數字,或者說,凶手早就考慮好了要模仿的人數。因為,”方木頓了一下,“如果是考試的話,這考試總會有結束的時候,那時,就可以考察我究竟有沒有通過考試。”說完,他平靜地看著邰偉,笑了笑。


    邰偉看見方木嘴角的微笑,卻感到徹骨的寒冷。


    從小到大,邰偉也經曆過大大小小的考試,卻沒有一次考試讓他感到這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就好像在你麵前放一張試卷,要求你用筆蘸著鮮血判斷對錯。判斷對了,考試結束,皆大歡喜。判斷錯了,就會又有一個人(也可能不止一個人)在這世界上消失。


    還沒等他們意識到這是考試,前五道題已經永遠不可挽回地被打上了鮮血淋漓的x。


    “那,這數字到底是幾呢?”


    “7、9、11。”方木沉吟了一下,“應該是個單數。不過11的可能性不大,因為那樣犯罪周期就太長了,他應該急於跟我分個高下,等不了太長時間。7。”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7的可能性大一些。”


    “為什麽是7?”


    “我是個心理畫像者。大概他想跟我來一次心理上的較量。而在心理學上,7被認為是一個具有魔力的數字。”


    “魔力?”


    “是啊。一般情況下,人對數字的記憶範圍大多在7的前兩位和後兩位之間。也就是說在5位和9位之間。超過9位,大多數人就會對數字記憶模糊。所以大多數人在記憶一些比較長的數字的時候,都傾向於把它們分段記憶。比方說圓周率。此外,人類曆史上很多奇妙的事物都與7有關,例如一周有7天,音樂有7聲,顏色有7色,七宗罪、第七個……”方木的話突然停下來,臉色也變得很差。


    “第七個什麽?”


    “哦,沒什麽。”方木的臉色很快就恢複如常。


    邰偉低下頭,仿佛在考慮什麽,過了好一會兒,他試探著問:


    “方木,你會是第七個麽?”


    方木盯著邰偉看了幾秒鍾,笑笑說:“我不知道。如果我是這考試的一部分,那我就是最後一個。如果我不是這考試的一部分,那我就是考試結束之後的下一個。總之,我躲不掉的。”


    看著平靜的方木,邰偉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好。麵對麵地和另一個人談論自己會是第幾個死者,就好像在討論天氣、足球這樣無關痛癢的話題。這實在太可笑了。


    邰偉摸摸腰裏的手槍,慢慢地說:“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方木還是無所謂地笑笑:“希望如此吧。不過就像你說的,這是我的命,如果真的要我死,躲是躲不掉的。”


    他站起來走到窗前,透過已經結了霜的玻璃,能隱隱看見樓下亮著的路燈和不時走過的、大聲談笑著的學生們。


    “死。”方木輕聲說,“其實,老天已經很照顧我了。”


    窗外透進來的模糊燈光給方木的側影鍍上一層薄薄的金邊。邰偉站起身來和方木並排站在窗前。


    “如果你沒猜錯的話,還有兩個。”邰偉看著夜色中仍然喧鬧的校園,慢慢地說。


    良久,方木仿佛自言自語般輕聲說:


    “還有兩個。”


    天氣越來越涼了。女孩子們也不得不放棄盡顯曼妙身姿的時尚衣裝,衣著厚重起來。校園裏缺少了綿延一夏的色彩斑斕,不動聲色中,多了一份蒼涼和落寞。每時每刻,都會有大片的落葉隨著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風徐徐飄落,踏上去,仿佛還有不甘心的輕輕的“哢嚓”聲。昨天薄薄地下了一場小雪。滿地的泥濘加之慢慢腐爛的秋葉,仿佛在一夜之間,曾經生機勃勃的校園,竟透出一絲死亡的氣息。


    真正讓人們心頭沉重的,並不是這讓人倍感悲涼的秋景,而是時時在校園裏匆匆而過的、麵色凝重的警察。


    相對於其他人的抵觸和漠不關心,方木是最關心調查進展的人。按照邰偉的主張,暫時不對外公布案件與方木的聯係,所有以方木為背景的調查都是秘密進行的。這也讓方木能夠不受打擾地繼續對“6”的線索進行追查,當然,除非迫不得已,邰偉幾乎每天都跟在方木身邊,以防不測。


    又是一個忙碌的下午。方木正在資料室裏,對著麵前的一本厚書全神貫注,邰偉趴在旁邊的桌子上呼呼大睡,一絲涎水忽長忽短地掛在嘴角。


    資料室裏有不少人,快期末了,大家都忙著寫論文,來查找資料的人絡繹不絕。邰偉不雅的睡姿讓不少人紛紛側目,管理員孫老師更是不時擔憂地看著邰偉枕在臉下的嶄新的《西方犯罪200年(1800-1993)》。


    方木疲憊地揉著太陽穴,將手中的書翻到下一頁,在閱讀其中一段的時候,呼吸猛然急促起來。他目不轉睛地快速閱讀了兩遍,臉色因興奮而漲得通紅。隨後,他一步繞過桌子,跑到邰偉身邊,猛推了他一把。


    “喂,快看。”


    邰偉一下子跳了起來,顧不上擦掉嘴邊的涎水,手伸向了腰間:“怎麽了?”


    整個資料室的人都被他這一聲大吼嚇了一跳,一個正踩著梯子到書架頂層拿書的男生更是被嚇得稀裏嘩啦地摔了下來。


    方木顧不上周圍不滿的目光,隻是抱歉地向一臉驚愕的孫老師笑笑,迫不及待地把書攤開在邰偉麵前。邰偉扣上槍套,臊眉搭眼地低頭看著。隻掃了一眼,他的眉頭就皺起來了。


    看罷,他伸手從衣袋裏拿出香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方木見狀,急忙把他拉到走廊裏。


    兩個人在樓梯間裏默默地吸煙,抽了大半根之後,邰偉看看方木,問道:


    “約克郡屠夫?你覺得凶手要在下一起案件中模仿他?”


    “我覺得有可能。”方木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慢慢地碾碎,“你剛才也看了那一段。那五英鎊的線索跟他非常符合。”


    邰偉點點頭,慢慢回憶剛才看過的資料。


    彼得·薩特克裏夫,英國人,在1975年至1980年間殺死了13個女人,被稱為“約克郡屠夫”。其殺人手法的特點是先用鐵錘猛擊被害人頭部,然後用螺絲刀猛刺被害人的胸腹部。犯案後,還喜歡在屍體手中塞入一張5英鎊的鈔票。


    “這麽說來,下一個受害者是個女性?”


    “如果他真的要模仿約克郡屠夫,那就肯定要殺死個女的。”方木眼望著走廊另一端,那裏,一群女學生正嘰嘰喳喳地從瑜伽訓練室走出來。


    “靠。”邰偉狠狠地把煙頭扔在地上,“我先回去了,召集人手采取一些有針對性的措施。你們學校有多少女生?”


    “四千多人吧。”


    “他媽的!”


    一個周三的下午,方木獨自在院子裏溜達,走到體育館附近,向身後一瞄,果真看見邰偉就在不遠處晃悠,不由得歎了口氣。


    和一個警察整天形影不離,已經讓很多人心生疑惑,所以方木建議邰偉多去關注一下保衛工作,沒必要整天跟著自己。“我是最後一個,他不會現在就對我下手的。”邰偉表麵上答應了,可是總能在自己附近看見這家夥。


    有人正在體育館外的布告欄那裏貼海報,劉建軍也在。海報很大,一個籃球運動員正持球上籃,方木認得那是本省著名的籃球運動員蘇軍。布告欄的鋁合金邊框有些翹起,海報無法平整地貼在布告欄上。一個學生幹部踩著梯子,拎起一把錘子“咣咣”地敲著。


    一個便衣警察在下麵冷眼瞧著,冷不防開口了:“你的領取登記單呢?”


    正砸得起勁的學生幹部瞄了他一眼,撇撇嘴說:“沒有。”


    拎著海報的劉建軍趕緊解釋:“不是從後勤處拿的,是我們寢室的。”


    便衣警察一聽,走上去拉拉那個學生幹部的褲腳,“下來。把你的學生證拿出來!”


    “沒帶!”那個學生幹部抖抖腿,甩開便衣警察的手。


    便衣警察陰沉著臉,踢了梯子一腳。


    “下來!”


    便衣警察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伸手把那個學生幹部拉了下來。


    方木急忙上前打圓場,還沒等他開口,疾步跑過來的邰偉就一把抓住那個擼胳膊挽袖子的警察。


    “怎麽回事?你的學生證呢?”邰偉大聲問道。


    那個學生幹部也有點怕了,小聲說:“沒帶。”


    劉建軍趕快說:“他是化學係的,叫秦大海,我可以證明。”


    “你又是誰?”


    “我是法學院的,我叫劉建軍。”他一指方木,“他可以證明。”


    方木趕緊點點頭。邰偉看了方木一眼,“這錘子是誰的?”


    “我們宿舍的。”


    邰偉拿過錘子,在手裏掂了掂,又遞還回去。


    “保管好。別外借,也別丟了,希望你支持我們的工作。”


    劉建軍趕緊點頭稱是,又用力拉拉那個學生幹部,他也不情願地小聲說了句:“是。”


    邰偉拍拍那個臉色依舊鐵青的便衣警察:“好了,你去忙吧。”


    “這幫小兔崽子,起早貪黑地保護你們,你們還他媽……”便衣警察餘怒未消地嘟囔著。


    “行了!”邰偉大聲打斷他,“巡邏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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