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一腦子發懵,什麽都不及想,隻低頭跟著師父走著。


    方才曉五和龍三爺都在說著留客的客氣話,希望師父能帶著他們師兄弟幾個在龍府多住些時日。念一咬著牙,強忍著不看他們,強忍著沒開口代師父拒絕。


    他不想留下來,半刻都不想。他不想看到曉五,不想看到龍三,不想去想他的曉五居然還活著這件事。


    活著,卻嫁給了別人。


    活著,記憶中卻已絲毫沒有他。


    措手不及,痛入心扉。


    完全來不及難過心酸,隻想要逃!隻想離開這個地方,馬上!


    所幸師父拒絕了龍三。他們沒在龍府停留,而是很快地又重新踏上了旅途。


    幾個師弟都嘀咕著走了這許多日,很累了,怎地歇都不歇一歇。就算不住龍府,找家客棧落腳也是好的。要不,吃個飽飯再走。


    師父不說話,隻領頭往前走。念一低著頭跟上,腦子裏空空的,他不覺得累,也不覺得餓,他還覺得師弟們很吵。


    師徒六人一直走,出了城,走到了鄰近的鎮子,這才找了家客棧停了下來。


    師弟們歡呼雀躍,念一一聲不吭。吃飯的時候大家狼吞虎咽,而念一吃了幾口便發起呆來。他想起,這道菜是曉五最喜歡的,又想起,往日大家夥兒一道吃菜,曉五是最歡躍最開心的那一個。


    “最後一隻雞翅,是我的!”


    念一還記得最後一次與曉五一道吃飯時曉五大聲嚷過。然後那雞翅被落四搶走了。曉五一路把他追打進了山裏頭。


    念一記得那時候自己哈哈大笑,過後偷偷買了雞翅單獨給曉五吃。可是曉五卻說與大夥兒搶著吃的那雞翅才更香。


    念一心裏發苦。現如今,她嫁給了龍三爺,該是再沒人與她搶吃的了吧。那她還會覺得飯菜香嗎?定是不香的,她是曉五呢。她自由自在,隨性慣了,她怎麽可能過得慣大戶人家那樣拘謹的生活?


    “吃飯!”師父大人的一聲喝,把念一嚇了一跳。他回過神來,默默往嘴裏塞米飯。


    眾師弟們也察覺到大師兄的不對勁,於是不敢再嘻嘻鬧鬧了。這一頓飯的後半程,一桌子人居然都安安靜靜。


    飯後,幾位師弟結伴出去玩耍,要到鎮上逛逛。


    念一沒心情,他獨自呆在房裏,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也不知過了多久,師弟們回來了,該是到了就寢休息的時間。念一沒有睡意,又嫌棄師弟們一直在說話太吵鬧。他心煩意亂,於是獨自出門去了。


    這鎮子不算大,不過因著離著京城較近,算得上有些繁華。如今夜深,酒館酒樓的生意卻還興旺著。


    念一走啊走,也不知走到了哪裏,不經意抬頭一看,發現有間小酒館。念一想也未想,便走了進去。他叫了酒,不在乎是什麽酒,也用不著下酒菜,然後他默默地,一杯接著一杯,獨自一人悶悶喝了起來。


    “大師兄,我走了。你莫擔心,莫再嘮叨我了。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要好好照顧自個兒,早點回來。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會照顧好自己的。待我回來,我請師兄弟們喝酒。”


    念一一仰脖,把一杯燒酒倒進了肚子裏。


    她騙了他。


    她並沒有照顧好自己,她丟了記憶,嫁給了別人。她並沒有回來,更沒有請他喝酒。


    她騙了他。


    再一杯酒灌進了嘴裏,辣了喉嚨,淚水湧出眼眶。


    她騙了他。她答應他的事並沒有做到。


    念一滿腦子亂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麽。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眼淚停不下來。


    但他不知道自己在哭,或者,是他並不覺得自己在哭。男子漢大丈夫,沒甚好傷心落淚的。在他喝得不省人事之前,他記得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沒甚好傷心的”。


    念一是被水潑醒的,不但被水潑,還被人踢了一腳。


    念一受襲猛地一震,睜開眼還未回過神來,便下意識地的跳將起來一拳打了出去。


    結果這拳被攔住了。對方武藝甚高,動作極快,眨眼工夫已是握住了他的拳頭一扭,腳在他膝後一踢。念一竟無招架之力,被製住壓著跪了下來。


    念一吃痛,這才真正清醒過來。一看來人,頓覺愧疚難堪。


    “師父。”他低頭喚。


    老頭兒爆脾氣,伸手又給念一腦袋瓜子一巴掌:“還記得我是你師父。喝得個爛泥的樣子,丟人!”


    念一低了頭不敢頂嘴。他這時候才發現自己仍在酒館,周圍已沒有了別人。念一轉頭看了看,不遠處隻有兩個爛醉的客人趴桌上呼嚕震天的睡著,還有個小二遠遠坐在角落看著他們。


    “回去!”老頭兒喝他。念一沒精打采,不敢有二話,付了酒錢,跟在師父身後走了出來。


    店外頭,天還是黑的,天際邊有些蒙蒙的亮光。念一看著,忽然想起他們師兄弟妹六人,常常就是在這種時候爬起來練功。


    曉五是師門裏唯一的姑娘,他心疼她,從小總想著最後一個叫她,讓她多睡會。可是她總是起得很早,還早早給他們打好洗臉水。


    寒風刺骨的冬天,她一邊跺著腳一邊捂著耳朵喊:“快快,大家夥兒都陪我跑它個幾圈,這般便暖和起來了。”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那般亮,那般有精神。呆在她身邊,人也會變得開心,變得有精神。


    “喂。”老頭兒走在前頭猛回頭,把念一喝得從回憶中醒了過來。


    念一抬頭看師父。老頭兒盯了他一會,在念一以為師父要訓他時,老頭兒說的卻是:“我有事要辦,得離開幾日。你帶著那幾個小的先回去,路上莫要耽擱,盯好他們,不許貪玩,不許亂跑,直接回去。”


    念一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說什麽好,最後也隻得應了:“是,師父。”


    老頭兒轉身,在前頭領路,念一在後頭默默跟著。二人都再未言語,就這般回到了客棧。進客棧前,老頭兒停下了,轉身又問念一:“我說的你可記住了?”


    念一點頭:“是。帶著師弟們回去,路上莫玩耍,莫耽擱。”


    “你記住便好。”老頭兒沒好氣,“你是老大,自是得擔負起管教他們的責任來。去,把他們叫起來,吃過早飯便上路。”


    這麽趕,師弟們定是又要哇哇叫了。念一應了“是”,去房裏叫人。


    眾師弟們果然哇哇叫,念一沒法子,拿出了做大師兄的威嚴把他們喝住了。師徒幾個一道吃了早飯,然後老頭兒與徒弟們告別,走了。


    幾個師弟頓時覺得歡喜起來,就歸程上的玩樂活動提了不少建議。


    念一頭疼,涼涼道:“玩吧,去吧,到時師父比你們先到家,你們就等著受罰吧。”


    師弟們的玩興頓時被一盆冷水當頭潑下。七嘴八舌地又道:“哎呀,那看來真是不行,師父的腳程可快了。”“那我們也加快腳程,走快點便能玩幾日了。”“對,對,即刻上路。”“快,快,包袱呢,大師兄,快結了房錢,我們上路了。”


    “……”念一對著過分活潑的幾位師弟完全無語,想當初,曉五也如他們一般,甚至比他們還能鬧騰。


    念一甩甩頭,想甩掉腦海中曉五的身影,但他嘴裏已經不自禁的道:“你們,不掛念曉五嗎?”


    幾位師兄弟頓時都住了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們當然掛念,曉五是他們的好師妹好師姐。當初聽聞曉五去世,幾個兄弟們抱頭大哭了一場。之後去剿平絕魂樓時也是格外賣力,豁出命去也要為曉五報仇。


    怎會不掛念?那些為曉五流過的淚和血,每一滴都印在他們胸膛。


    可是事情過去很久了。最重要的,曉五若真是已去,他們為她報了仇,她在泉下有知,定會安息。如今她未去,活得好好的,還嫁了個如意郎君,他們為她歡喜高興。昨日裏幾兄弟出去玩耍時聊了一晚上,為著曉五的這際遇感歎。


    隻是。曉五去後,他們才看出大師兄對曉五的情意,不是一般的師兄疼愛師妹。所以,他們也不敢在大師兄麵前提曉五。還記得之前有次順六在師兄麵前說起曉五總與他搶菜,師兄立時紅了眼眶。這把大家夥兒嚇了一跳。事後順六被師父暗地裏重罰,大家更是警醒。


    如今,大師兄忽然問他們不掛念曉五嗎?


    是何意?


    難道師兄想趁師父不在時跑到龍府去搶曉五回來?


    順六一個激靈,為自己的想像嚇了一大跳,趕緊大聲道:“上路了,快上路。說好了要去蘇河遊玩的。不趕緊就玩不成了。”


    “對,對。”運二也道,“師父腳程很快的。”


    “快,快,快走吧。”落四也喊道。


    大家心有靈犀,火速背上包袱,急奔出客棧。


    念一無語,真覺得師弟們真是太熊了,怎地都與毛孩子一般。


    當真沒人掛念曉五嗎?隻有他?


    他很掛念,知道她活著後就更是掛念。他剛才甚至有一個可怕的念頭,他忽然想再回龍府去瞧她一瞧。


    但是他馬上就把自己訓了一頓,怎麽能回去,回去瞧她能說什麽?


    難不成得做賊一般不讓她知曉,偷偷的瞧?瞧完之後會不會更放不下了?還有,師父把這幾個老大不小的“毛孩子”交給他,他若帶他們回龍府,怕是會翻了天了。若是他丟下他們自己去龍府,等師父回來知道了怕也得翻了天了。


    念一歎了口氣,沒甚精神地背好包袱。結好了賬,默默跟在幾個師弟的身後上路了。


    這一路,念一就真的隻是個大師兄而已。他無心遊玩,無心管事,做什麽都無心。所以事實上吃住都是由幾個師弟打點好。反正他們要玩,要挑地方。所以念一的作用就是管住他們,教他們不能太過,讓他們保持著一路往家走的方向就好。


    師弟們也明白大師兄的心情,沒太添亂。遊玩時也努力拉上大師兄,想讓他心情好點。隻是念一著實沒興趣。


    一連走了七八日,也算順順利利,但念一的腦子裏頭,忽然有了個可怕的念頭。


    離京城越遠,他覺得他就越是清醒,能夠開始慢慢思考了。


    他問自己,這般境況,究竟是如何發生的?曉五隻是去尋親,她受了傷,失了憶,自然怪不得她。那她為何會嫁給龍三?


    龍三有妻,長得與曉五一模一樣。但按說自己的娘子,怎會看不出差別?曉五不知道自己不是三夫人,那龍三難道會不知曉嗎?


    念一越想就越覺得是如此。雖說陰錯陽差,但這般久的日子,龍家人怎麽可能會看不出一點端倪?龍三怎會一點不疑心?


    再者說,他與龍三有一麵之緣,還聊了不少。當時他就說過,他的師妹來蕭國辦事,在那涼河處被人打落河裏,死不見屍。


    龍三若是有心,定是能將他們從涼河邊救回的女子與他的師妹聯係在一起想。因為太巧了,都是涼河邊,都是落了水。這麽巧的事,不生疑嗎?


    再者,此事過後,他回夏國時發現有人在查探他。他以為是絕魂樓的人陰魂不散,那時他趕著回來見師父,便躲了過去了事。但如今想來,那查探他的,行事之道與絕魂樓大不相同。可除了絕魂樓,誰又會打聽他呢?


    所以,那定是龍三的人。


    他那時候定是就此事起了疑心,他派人找他。


    念一這般一想,頓生怒氣。


    他在客棧房裏走來走去。越想越覺得是定是這樣沒錯。這許久的時日,龍三早早就知道曉五不是鳳寧,但他還是娶了曉五,讓曉五懷了孩子。


    念一氣得胸口疼,他還傻乎乎地跟那個男人說他對師妹曉五的心意,傻乎乎地當這男人是個仗義的俠士。他告訴過龍三他等曉五回來便要向她表白心跡,他告訴過龍三他的師妹曉五對他也有同樣的情意。


    他告訴過他!


    而他明知如此,卻還橫刀奪愛!


    念一一聲大吼,伸掌拍碎了桌子。滿地碎片,一如他的心。


    尤不解恨,不解恨!


    念一狂怒!


    定是如此,一定是如此。龍三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虛偽、肮髒、惡心,比那絕魂樓更可恨!


    念一再耐不住,他收拾了行李,留下一封信給外出的師弟們。他說他有急事離開幾日,讓師弟們莫貪玩,速回家。他辦完事很快就會趕上他們。留好了信,念一一刻都未耽擱,向著京城方向急奔而去。


    他必須要見曉五,他要當著曉五的麵與龍三對質,他要揭穿這個衣冠禽獸的真麵目!他要把曉五帶走!


    可念一隻走了一日,便被攔住了。


    攔下他的人,是師父。


    “你要去何處?你有何事要辦?”老頭兒一開口,念一便知道師父已經見過師弟們,看過他那封信了。


    念一張了張嘴,終於還是說了心裏話:“師父,我想過了,曉五定是被欺瞞的。”


    老頭兒哼道:“我們在龍府時,事由經過解釋全是曉五親口所言,龍家人坦坦蕩蕩讓她說話,她那姐姐鳳寧也在,姐妹倆已然見過麵相互認得,所有的事她都知曉,如何是被欺瞞的?”


    念一一時語塞,但又很快反應過來:“她現如今自然是都明白的。鳳寧和她見了麵,龍家想瞞她也瞞不住。但她怎會嫁予龍三?龍三如何娶得她?師父,我與你說過,我見過龍三,我識得他。我當初……”他頓了一頓,想到當初他告訴龍三的話,覺得自己蠢得不能再蠢。


    “我當初告訴過他我師妹曉五的事,都是涼河邊,這般巧,他怎可能不猜想不懷疑?他定是早知道了。那日我們在鎮上還遇到過,當時曉五就在馬車上。”念一突然想起了這事,心中難過傷痛,是啊,那個時候他問龍三是否是尊夫人,龍三說是。那他與曉五,那時隻隔了一道馬車簾幕。


    念一眼眶發熱,怒火燒心:“我要去龍府,我要與龍三對質。讓曉五知道他的真麵目。”


    “這些不過是你的猜想。”老頭兒道。


    “是真是假,當麵對質便可知。”念一嗓門很大。


    “可他對她很好。”老頭兒又道。


    “誰對誰?龍三對曉五嗎?”念一咬牙,“好又如何?他卑鄙無恥,曉五定是不知曉他為人如此卑劣,她被他欺瞞著,以為他也是不知情。我要去龍府,我要讓曉五知曉真相。”


    “然後呢?”老頭兒問,“且不說這是否便是真相。且說你教曉五知曉了這些事後,又如何?曉五原諒了他,還與他一起,曉五不原諒他,難不成你要帶她走?”


    “她若是願意走,我自然是帶的。”


    老頭兒盯著念一看,看得念一心虛起來,但他仍嘴硬道:“龍三為人如此,曉五跟著他,哪有好日子過?師父,你讓我去龍府吧。無論如何,且讓我看看她……”


    “我看過了。”老頭兒忽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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