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顧國祥就想象過參加顧銘夕婚禮時的情景,當時的他在公司裏已經有了一定的地位,朋友、客戶遍布全國,就算在e市,也有許多政界、商界的合作夥伴。在人前,顧國祥氣質儒雅,專業知識過硬,待人處事八麵玲瓏,人人都道他前景一片光明。可那些人都不知道,他的光鮮背後,卻有一個重度殘疾的兒子。顧銘夕始終是顧國祥心裏的一根刺,一個瘤,一道疤,不想提起卻又割舍不下。


    顧國祥以前很頭疼顧銘夕的婚禮,他去參加過許多達官顯貴子女的婚宴,送出了不少紅包,這些紅包怎麽收回來真是一個大問題,因為,他實在不想讓他的朋友們知道,他有一個這樣特別的兒子。


    龐水生去送請柬的時候,顧國祥問過他婚宴辦幾桌,龐水生說不多,辦二十桌,備兩桌,顧國祥猶豫地說了一句:“其實,我的朋友起碼要再加十桌。”


    龐水生聽了以後哈哈大笑:“那個廳最多擺二十四桌,你那些朋友,就等梓玥結婚時再請好了嘛。”


    他是真心地給建議,不知怎麽的,竟堵得顧國祥心口疼。


    顧國祥一直以為顧銘夕的婚禮一定是壓抑的,簡單的,甚至是被人當笑話看的。除了金材公司的員工,他幾乎不認識別人,他會不自覺地去看那些來賓的眼神,揣測著他們有沒有取笑顧銘夕。


    他想當然地認為來賓們都是龐倩這邊的親友,顧銘夕應該少有客人,後來才發現,他想錯了。


    有一個外表敦厚的男人一直在舞台前忙碌著,滿場調度,時而還與龐水生湊在一起商量幾句。顧國祥坐在位子上疑惑地看著那人,直到龐水生過來遞煙。


    “那人是誰?是婚慶公司的嗎?”顧國祥問。


    “不是,那是銘夕認的大哥。”龐水生笑道,“他姓沙,我們都喊他鯊魚,這些天他都忙壞了,銘夕和倩倩的婚禮基本都是他在調度。婚車啊,鞭炮啊,喜煙喜酒啊,都是他幫著準備的。”


    龐水生陪顧國祥一起抽著煙,慢悠悠地告訴他,除了鯊魚,那兩個一直在忙碌的年輕人,也是顧銘夕的好兄弟,一個姓葛,一個姓郝,都和顧銘夕認識十來年了;那個相貌普通卻神情淡漠的中年男人,是國內著名的油畫大師,他和他周圍的幾個人,都是顧銘夕的老師;那個三十多歲、容貌娟秀的女人是顧銘夕的伯樂,現在是他工作上的合作夥伴;那邊那一桌是龐倩的同事,帶頭的那個姓鄒,在上海幫了龐倩和顧銘夕許多忙,他們都認得顧銘夕,因為倩倩經常帶他去參加同事組織的活動;那一桌子年輕人,還帶著個小男孩的,是顧銘夕在三亞教書時的同事;還有那兩桌小孩,是顧銘夕現在在上海的同學,聽說他結婚,非要來喝喜酒,把備桌都占滿了……


    顧國祥沉默地傾聽著,發現自己已經完全脫離了兒子的生活。


    宴會廳外,化妝師最後一次為龐倩補妝,說:“吉時到了,要入場嘍。”


    龐倩轉頭看了顧銘夕一眼,笑得分外燦爛,問:“顧先生,你準備好了嗎?”


    顧銘夕微笑著點頭:“我準備好了,顧太太準備好了嗎?”


    龐倩接過吳飛雁遞來的捧花,站在顧銘夕身邊,說:“你可要想好了,咱們要走的可不是這條紅毯,而是一輩子。”


    他點頭:“要是一輩子不夠,就再加上下輩子,下下輩子。”


    “我們永遠都不分開。”


    “嗯,我們永遠都不分開。”


    麵前的大門緩緩打開,宴會廳裏的光線都暗了下來,落在龐倩眼裏的,隻有晃個不停的追光燈,還有紅毯前方那個明亮的舞台。


    結婚進行曲響在他們耳邊,龐倩又一次轉頭去看顧銘夕,他也正轉頭看她,他們一點也不緊張,眼睛裏都隻有對方的身影。


    這不是一場秀,這是他們的婚禮,不需要做到富麗堂皇,不需要花費高昂的費用,不需要完美無缺,甚至,不需要他們手挽著手走上紅毯。


    隻要真心相待,殘缺就不再是殘缺,遺憾也不會是遺憾。


    他們的婚禮簡單、快樂又喜慶,司儀應著他們的要求,把主持風格定成了輕鬆幽默,而沒有走煽情路線。


    龐倩說:“今天是好日子,我不想讓任何人掉眼淚。”


    徐雙華做了他們的證婚人,致完證婚詞,他擁抱了顧銘夕,對著話筒說:“銘夕,老師送你一句話,烈火試真金,逆境試強者。老師知道你並不會妄自菲薄,但還是要在這裏鼓勵你一句,你,絕對是一個很優秀的人。老師祝你和龐倩新婚快樂,有空就帶著她到s市來,咱爺倆很久沒一起喝酒聊天了。”


    顧銘夕笑著點頭:“一定!謝謝老師。”


    他們話裏透出的親密令台下許多人都看向了顧國祥,顧國祥簡直芒刺在背,卻隻能繃著身子坐得筆挺。


    交換結婚戒指的時候,龐倩大大方方地自己給自己戴上鑽戒,又將一串掛著男戒的項鏈係在了顧銘夕的脖子上。係完以後,還沒等司儀說新郎可以親吻新娘,龐倩已經踮起腳尖撲了上去,雙臂環著顧銘夕的脖子,重重地吻住了他的唇。力道之大,甚至讓顧銘夕退了一步才站穩。


    司儀嚇壞了:“哎呦喂,這麽猴急的新娘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啊!”


    台下哄堂大笑,顧銘夕臉都紅了,龐倩卻是人來瘋似的搶過話筒,大喊一聲:“我們終於結婚啦!愛情長跑二十七年!我們容易嗎!”


    “不!容!易——”


    回應他們的是一群老同學,小學、初中一撥人,高中一撥人,大學一撥人,外加顧銘夕現在的一群90後同學,簡直是群魔亂舞,震得那群金材公司的老員工都傻眼了。


    鍾小蓮不服氣:“小屁孩兒和我們鬥!我說倩倩是銘夕的小媳婦兒的時候,他們都還在吃奶呢!”


    一桌子人哈哈大笑,紛紛開始回憶大院往事,坐在他們鄰桌的顧國祥麵色沉沉,中老年人的大嗓門把曾經的故事一件一件地送進他的耳朵裏,他默默地拿出香煙點燃,再也沒有胃口吃飯。


    敬酒的環節,龐倩和顧銘夕被三亞來的一群老師們纏住了,他們想了許多鬼點子整新人,新人完成不了就得喝酒,喝不下了就讓伴郎伴娘喝,豆豆在邊上又蹦又跳,為顧老師加油助威,伴郎蛤蜊和傅勤豐都快喝趴下了,隻剩一個周楠中頂著。三個伴娘楊璐、吳飛雁、鄭巧巧則直接嚇跑了。


    顧國祥在等待被敬酒時,接到顧國英打來的電話,說是顧梓玥又在家裏發脾氣摔東西了,吵著鬧著要去找媽媽,顧國祥一陣心煩,對著電話吼道:“你讓她自己給她媽打電話!她媽媽要是肯接她過去我們明天一早就送!”


    掛下電話,他冷靜了一會兒,終歸還是不放心,拿著車鑰匙站了起來,對董源說:“舅舅有事先回去了,你等下送外婆回家。”


    董源說好,又說:“可是舅舅,還沒敬到我們這桌呢。”


    “算了,我去和他們說一聲。”


    顧國祥走去那鬧哄哄的一桌旁邊,連著謝益和蔣之雅都已經湊過來助陣整新人了,一群人玩得不亦樂乎,顧銘夕也被灌了不少酒,一張臉紅通通的,正在和陳老師討價還價想少喝幾杯。


    顧國祥分開人群擠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顧銘夕回頭,約摸是喝了酒,有些口齒不清,一下子沒叫出來。顧國祥說:“銘夕,我有事要先走了。”


    “哦,好。”顧銘夕剛想說送送他,被紀秀兒推了過去:“顧老師沒喝完別想跑!”


    顧銘夕又看了顧國祥一眼,說:“爸,那我就不送你了,你開車小心。”


    顧國祥點點頭,離開前,往他口袋裏塞了一張銀行卡,湊到他耳邊說:“密碼是你的生日,爸爸給你的,你留著。”


    說完,他擠出人群,一邊點煙,一邊往大廳外走去。


    身後傳來接二連三的聲音:“顧老師,那是你爸?”


    “親爸爸?”


    “耶?顧老師你有爸爸?”


    “怎麽從來沒聽你說起過啊!”


    顧國祥走出宴會廳,沿路碰到許多老同事,他們都客氣地對他笑笑,接著又回過頭哇啦哇啦地聊起天來。


    喧囂熱鬧喜慶歡樂都隔在了那扇門後,顧國祥正要往停車場走,身後突然傳來龐倩的聲音:“顧叔叔!”


    顧國祥回頭,看到穿著一身紅色禮服的龐倩提著裙擺向著他小跑而來,她把那張銀行卡遞還給他:“顧叔叔,這個您收回去吧,我們不缺錢。”


    顧國祥原本以為自己會生氣的,可卻發不出火,隻是低聲說:“銘夕結婚買房子,我什麽都沒給你們,這裏錢不多,也就十萬塊,你們收下,可以還一點房貸。”


    “謝謝您,可我們真的不需要。”龐倩也喝了不少酒,雙頰飛紅,眼神有些迷蒙,說話倒還是清楚的,“您不收我就給您寄回去。”


    顧國祥盯著她:“龐倩,你別隨便替銘夕做決定。”


    “我沒替他做決定,是他叫我來追您的,他沒有手,還不了您。”龐倩也不管了,上前一步把銀行卡塞到了顧國祥的衣兜裏,她另一隻手還拿著一支煙和一個打火機,她把煙遞給顧國祥,他茫然地接下,龐倩示意他吸到嘴邊,她攏著打火機為他點燃,說:“顧銘夕說,沒來得及敬您酒,真是抱歉,這支新娘喜煙一定要請您吸。”


    顧國祥:“……”


    龐倩看他一眼:“叔叔,我得回去敬酒了,再見。”


    她轉身跑了回去,一襲火紅的裙子,妖嬈得像一團火,隻留下一個顧國祥在酒店門口,兜裏揣著那張銀行卡,久久地回不過神來。


    這天晚上,顧銘夕覺得自己似乎回到了三亞。


    星夜,海邊。


    月亮掛在海平麵上,點點星光灑滿夜空,海岸邊滿是熱帶植物,迎麵吹來的微風都帶著海的氣息。顧銘夕光著腳踩在細膩的沙灘上,白天時這沙灘被太陽曬得很燙,光腳走會有些灼人,可是在夜裏,他隻覺得腳下溫溫的,很是愜意。


    海邊一個人都沒有,但他並不覺得奇怪。他赤著上身,全身隻有一條沙灘褲,當海水漫過他的腳背,顧銘夕仿佛能體會到那種沁人心脾的舒爽感覺,他有些燥熱,急需這舒適的海水來為他降溫。


    正要下水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清越的聲線,略有些低沉,聽著很熟悉。


    “顧銘夕。”


    顧銘夕回過頭去,看到一個年輕的男人向著他慢慢走來。


    高大的身材,被風吹亂的頭發,輪廓鮮明的五官,深邃如暗夜般的眼睛。笑起來時,嘴裏的虎牙若隱若現。


    他也赤著上身,肩寬腰細,身上肌肉勻稱,還有一雙結實健美的手臂。走到顧銘夕麵前,他從褲子口袋裏掏出香煙和打火機,熟練地點燃,眯著眼睛吸了一口,輕輕地吐出了煙圈。


    顧銘夕看著他修長漂亮的手指,香煙在他指間燃燒,沉默不語。


    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在海邊默然站立,海風呼嘯,良久,男人問:“你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顧銘夕搖頭。


    男人右手食指戳戳自己的心髒位置:“我就是你。”


    “我知道。”顧銘夕說。


    “你見過我嗎?”


    “也許。”顧銘夕笑了,“小時候,用腳寫不好字、吃不好飯,晚上就會見到你。被小朋友欺負、走路不小心摔跤時,會見到你。被很多學校拒收、被別人嘲笑、看不起時,也會見到你。”


    “對,我一直陪著你,陪你一起長大。”男人也微笑,右手玩著打火機,姿勢很瀟灑,“我一直都對你說,不用那麽辛苦,你和別人不一樣,不需要用那麽嚴格的要求來對待自己。”


    顧銘夕說:“話雖如此,但其實,我並不想要見到你。有那麽幾年,我很少會想起你。”


    男人笑:“可是你高三畢業的時候,我們還是見麵了,你忘了嗎?在那個小公園的梧桐樹下,雨下得很大,你在哭,我知道,你又想到我了。”


    他說的是實話,顧銘夕的眼神黯了下來。


    男人又說:“後來的那些年,我們時常見麵,不是麽?在z城,在s市,在三亞……甚至,那一年,在上海。”


    “沒錯。”顧銘夕的聲音低了許多,但隻是一會會,他又堅定地說,“但是,那都已經過去了,全都過去了,我現在很好。”


    “你的意思是,以後,我們不會再見麵了,是嗎?”男人的眼睛裏帶著笑意,“顧銘夕,不要逞強,每個人都有脆弱的時候,每個人都渴望著自己永遠都得不到的一些東西。在你的心裏,我才是你最完美的模樣,是你的終極理想。雖然你從來不和別人說,但我就是你,你任何想法都瞞不了我。我知道你時常會想,如果你能像我這樣,那該有多好。”


    男人真的很帥,有著寬闊的肩膀,發達的胸肌,勁瘦的小腹上是壁壘分明的腹肌,說話時,他的兩隻手隨意地做著手勢,整個人氣定神閑,目光淩厲。


    顧銘夕笑笑,說:“我不否認我有過那樣的想法,但是你也不能否認,最近幾年,我幾乎沒有這麽想過了。”


    男人想了想,有些無奈地撇撇嘴:“是這樣沒錯。但是……顧銘夕,你真的不想再見到我了嗎?”


    “有一點你說錯了,你從來都不是我的終極理想。”顧銘夕平靜地說,“你隻是我的臆想,是我無助時腦袋裏幻想出來的烏托邦。我現在明白我的理想是什麽,所以,沒錯,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你把我叫出來,是來和我告別的,對嗎?”男人問。


    顧銘夕的眼神深沉得就像他腳下的這片海:“對,我來和你告別,謝謝你這二十二年來的陪伴,但是以後,我不再需要你了。”


    他深吸一口氣,又重複一遍,“真的,我不再需要你了。”


    話音剛落,男人的煙抽完了。隨著火星在他指間熄滅,他整個人漸漸變得透明,臉上神情一片釋然。海潮又一次湧上沙灘,海水碰到了他的腳,就像氣泡被戳破,隻是一瞬間,他就不見了。


    海邊又隻剩下一個顧銘夕,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肩,除了腋下淡淡的傷疤,那裏什麽都沒有。


    他獨自一人站了許久,又一次往海裏走去,走到齊腰深的海水中時,他蹬了一下腳,整個人便躍進了水裏。顧銘夕屏住一口氣,在海水中翻了個身,用仰泳的姿勢慢悠悠地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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