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呢!”他躲著她,等龐倩鬧夠了,才停下來笑著看她,“我眼裏就一個小姑娘,永遠長不大,愛吃烤腸,愛睡懶覺,愛哭,也愛笑,有點臭美,還愛嘮叨,有時候還會打人。”


    “誰臭美,誰嘮叨,誰愛打人啊!”龐倩嘴裏這麽說,心裏卻是甜滋滋的,“我現在還能冒充一下小姑娘,以後三十多歲、四十多歲的時候呢?像我媽媽那樣變成水桶腰、大屁股,你哪裏還會這麽說。”


    “水桶腰、大屁股,也是我的小姑娘。”顧銘夕眼裏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我還希望你能胖一點兒呢,以前多愛吃的一個人,現在隻吃一點點就說飽了,人那麽瘦還說要減肥,對身體不好。”


    龐倩噘嘴:“你不懂,我這是為了穿婚紗好看。”


    幾天後,龐倩也開學了,研究生的寢室是二人間,她與一個姓文的女孩同住,龐倩對她說,自己已婚,很少會住寢室,大部分時候都要回家。


    小文問:“你住哪兒呢?”


    “鬆江大學城那邊。”


    “天啊!”小文驚呆了。


    小文的驚訝不是沒有道理,因為龐倩的上學路實在是有些遠。


    經曆了開學初期的手忙腳亂,龐倩與顧銘夕的作息漸漸步入正軌。他們住在顧銘夕學校旁邊,每天早上,龐倩六點起床,六點半出門,趁著早高峰還未到,開車往市區的學校趕,勉強能趕進八點的課。而晚上回來時,天肯定全黑了。


    顧銘夕心疼龐倩如此披星戴月地上下學,但是她覺得這沒什麽。對龐倩來說,每天晚上開車回來,與顧銘夕一起吃一頓熱飯,飯後在學校裏散個步,然後她做作業,他畫畫,睡覺前聊一聊這一整天彼此的見聞,哪怕隻是上了什麽課吃了什麽午餐聽到了什麽笑話……都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了。每個夜晚,與顧銘夕依偎在一起進入夢鄉,龐倩就覺得身體上所有的疲勞困倦都會消失不見。


    有時候龐倩沒課,還會陪著顧銘夕去他的學校,一起到食堂吃頓飯,或是去圖書館看看書。碰到他有幾個班合上的公共課,龐倩也會偷偷地去蹭課,顧銘夕班裏的學生都很有趣,他們真的喊顧銘夕為“老顧”,見到龐倩,就親熱地喊起了“嫂子”。


    有幾個男生很調皮,吵著要去顧銘夕家裏蹭飯,說要嚐嚐嫂子的手藝,龐倩羞得臉都紅了,顧銘夕笑著說:“行啊,都來吧,吃火鍋怎麽樣?”


    周末時,十幾個學生真的去了他們的出租屋,簡直像是一群餓狼,顧銘夕和龐倩準備了許多火鍋食材,全部被他們掃光,最後不夠吃,還是顧銘夕親自下廚炒了一大盆蛋炒飯才把他們喂飽。


    女生小王羨慕地說:“我以後找男朋友,一定也要找老顧這樣的,溫柔體貼,個子高,長得帥,還會做飯。”


    男生小劉揶揄地說:“你咋知道老顧溫柔體貼呀?”


    小王臉紅了:“是個人都看得出來好麽!”


    小劉撇嘴:“我怎麽沒看出來?”


    “你真討厭。”小王和小劉總是鬥嘴,這時候轉移注意力去問龐倩,“嫂子,你和老顧是怎麽認識的呀?”


    龐倩笑著反問:“他沒和你們說嗎?”


    “沒有!”大家紛紛叫起來,另一個女生說,“嫂子,給我們說說你們的戀愛經曆唄。”


    “啊……”龐倩清清嗓子,看著邊上微笑的顧銘夕,一本正經地說,“其實啊,我和他是訂的娃娃親,指腹為婚,沒得選擇。”


    “不會吧!”一群年輕人都驚呆了,“都什麽年代了,嫂子你騙人!”


    龐倩瞪眼:“騙你們是小狗!”


    顧銘夕的學校校齡不長,與龐倩就讀的複旦大學很不一樣。複旦的老校區裏,每一幢建築、每一條路,甚至是每一座雕塑、每一棵樹,都藏著一個小小的典故。那裏有深厚的曆史底蘊,有濃重的人文情懷,而顧銘夕的學校卻是年輕的,時尚的,先鋒的,朝氣蓬勃的。


    他和傅勤豐一起走在校園裏時,會有一瞬間的怔神。身邊來去的學生有著稚嫩的麵孔,穿著時髦的衣服,他們都是年輕的90後,有人溜著滑板,有人背著相機扛著三腳架,有人燙著獅子一樣的黃色爆炸頭,也有人走在路上就旁若無人地接起吻來。


    顧銘夕想起他曾經短暫的大學生活,遙遠的z城,以理工科聞名的b大,他曾經在那裏待過一年。


    迷惘的一年,困惑的一年,灰暗的一年,孤獨的一年。


    隻是,當時的那種痛苦,現在已經不太想得起來了。即便偶爾憶起一些往事,也隻是覺得那時的自己幼稚得可笑。


    傅勤豐回頭看他,見他站在那裏沒動,問:“老顧,怎麽了?”


    顧銘夕回過神來:“啊,沒什麽。”


    “走吧,寫生課要遲到了。”


    “哦,好。”他應下,與傅勤豐一起往教學樓走去。


    ——用了九年時間,他的火車,終於開回了正軌。


    ——幸好,並沒有太晚。


    ——幸好,她一直在等他。


    十月二號,風和日麗的一天,是顧銘夕和龐倩舉行婚禮的好日子。


    顧國祥猶豫了很久,顧奶奶一直念叨著要喝孫子的喜酒,顧國祥想,就當是為了滿足老人家的心願吧,最終還是決定和母親、董源夫妻一起去參加兒子的婚禮。


    年過半百以後,對於逝去的前妻,顧國祥心裏的愧疚越來越重,而對於失去聯係的顧銘夕,他也漸漸地掛念起來。


    他的確沒有去b大打聽過顧銘夕的消息,不知道他已經退了學。他一直以為,顧銘夕身邊有許多親戚,多少會幫他一把,如果顧銘夕有一天真的碰到了困難,他一定會來找自己幫忙,所以,沒有消息大概就是好消息吧。


    在得知顧銘夕回到e市、並與龐倩談戀愛後,顧國祥心中除了驚訝,更多的是不解。他不明白顧銘夕為何回來了卻不與他聯係,他知道自己對不起李涵,但並不覺得自己有對不起兒子,他養育了顧銘夕近二十年,已經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了不是嗎?


    他想不明白,為什麽顧銘夕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而龐倩,在聽到他的請求後,居然直接翻了臉,這令顧國祥一直心裏有氣。


    在收到龐水生送來的請柬時,他真的不想去參加婚禮了,他想,新郎爸爸不到場,一對新人一定會很尷尬,會被人背地裏說閑話。中國人的家庭觀念最重,顧國祥原本真的想借此懲罰一下龐倩和顧銘夕,可最後,他還是不忍心。


    顧國祥攙著自己的老母親走在婚宴大廳之外,寬闊的走廊上,豎著一排易拉寶,都是顧銘夕和龐倩的大幅婚紗照。每隔幾米就有一個鑲著鮮花的指示牌,上麵寫著:


    歡迎各位來賓參加顧銘夕先生與龐倩小姐的結婚典禮。


    顧國祥看著一張張婚紗照——


    龐倩站在湖邊,頭紗飄動,長長的白色婚紗裙擺鋪了一地,顧銘夕則穿一身白色西服站在她身邊,側著臉孔溫柔地看著她;


    龐倩穿一身紅色秀禾裝,挽著發髻手執圓扇,顧銘夕穿著紅衣黑卦,坐在她身邊,歪著頭笑眯眯地打量她;


    在一個體育場上,顧銘夕穿著襯衫仔褲坐在台階上,眉頭緊皺,一臉無奈的表情,龐倩卻是一身同款休閑裝,站在他身後,壞笑著扯著他兩個耳朵。


    顧國祥震驚於顧銘夕和龐倩從照片中透露出來的那份甜蜜和默契,更震驚於,他們的婚紗照,竟分毫都沒有掩飾顧銘夕的殘疾。


    他原本以為攝影師肯定會幫著遮掩一下的,但是每一張照片上,顧銘夕的空衣袖都是毫無遮擋地顯露,哪怕西服袖子挺括,那空無一物的袖口還是會令顧國祥覺得刺目。尤其是那組休閑裝的照片,顧銘夕居然還穿著短袖襯衫,他的空衣袖被風吹得飄了起來,顧國祥死死地盯著那些照片看,那種久違了的羞恥得難以見人的感覺,又彌漫在了心間。


    那明明是他的親生兒子,但他就是過不了心中的那道坎。


    顧國祥和顧奶奶走到宴會廳門口,一對新人正在那裏迎賓。這一天的龐倩格外漂亮,妝容精致,穿一身潔白的曳地婚紗,頭發鬆鬆地盤在腦後,一雙眼睛亮如晨星,滿麵笑容地迎接著陸續趕到的來賓。


    而顧銘夕——顧國祥覺得自己都快要不認得自己的兒子了,他身材高大挺拔,頭發打理得清爽又時尚,濃眉下,是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睛。顧銘夕溫和的眼神和唇邊淺淺的笑意,正好中和了他略顯硬朗的臉部輪廓和英氣的五官。他穿一身質地精良的深色西服,內襯粉色襯衫,領間係一條棕紅相間條紋領帶,腳蹬鋥亮的黑色皮鞋,整個人豐神俊朗,氣度非凡。


    隻是,他的西服衣袖就那麽醒目地垂在身體兩邊,隨著他的動作而微微晃動。顧國祥站在那裏久久沒有移步,因為他發現,顧銘夕已經不是他記憶裏那個有著執拗眼神的沉默少年了,他成熟了許多,穩重了許多,英俊了許多,也——陌生了許多。


    顧銘夕轉過頭來時看到了他,笑了起來,不是偽裝的笑,但也沒顯得多高興,說:“爸爸,奶奶,你們來了,一起拍個照吧。”


    龐倩也轉過頭來,看到顧國祥後臉色僵了一下,視線移到顧奶奶身上後,麵上又綻開了笑,甜甜地喊了一聲:“奶奶。”


    董源和小梁送上紅包,董源說:“我爸爸媽媽今天有點事來不了,和你們說聲抱歉,恭喜新婚。”


    “謝謝。”龐倩接過紅包,推著顧銘夕往邊上站了一些,熱情地招呼道:“奶奶,董源,我們拍照!”


    董源和小梁往龐倩身邊一站,顧奶奶站到了顧銘夕身邊,攬住了他的身子,顧國祥繃著臉默默地站到母親身旁,攝影師立刻就拍下了一張合影。


    拍完照,顧銘夕輕聲問了一句:“爸,梓玥沒來?”


    顧國祥答:“嗯,今天晚上你姑姑要帶她去學琴。”


    顧銘夕微笑:“這樣啊。”


    龐倩招呼引路的伴娘鄭巧巧帶客人進去,鄭巧巧手裏拿著座位分布圖問顧國祥:“請問您是男方這邊的客人,還是女方這邊的?”


    顧國祥沉聲說:“我是新郎的爸爸。”


    鄭巧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請跟我來吧。”


    客人們一撥接一撥地趕到。孫明芳挽著男朋友的手來到會場,胡添力、簡哲、劉翰林都到了。王婷婷拖家帶口地來了,她已經是個兩歲女孩的媽媽,肚子裏還懷著一個二寶。


    拍照的時候,王婷婷笑話龐倩:“小時候問你,和顧銘夕是不是一對兒,你還嘴硬說不是,現在這算怎麽回事呀?”


    龐倩嘻嘻地笑:“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嘛!”


    汪鬆和厲曉燕手牽手地過來,伴郎之一周楠中見到他們就叫起來:“還說要來幫忙的,結果居然來這麽晚!等會兒罰酒三杯!”


    “三杯就三杯,誰怕誰!”汪鬆笑得開懷,遞上紅包,拍拍顧銘夕的肩,“兄弟,恭喜恭喜,咱們老(2)班居然能有兩對修成正果,絕對是超高比例!”


    “謝謝。”顧銘夕說,“上回演唱會還多虧你們幫忙,一直沒請你們吃飯。”


    “什麽幫忙?”周楠中那時還沒回國,好奇地問。


    龐倩瞪他:“民工別管我們城裏人的事。”


    周楠中氣道:“媽的,螃蟹你有沒有良心!老子提前回國來給你們做伴郎,你居然這麽對我?”


    正說著,戴老師和蔣之雅一起到了,戴老師高興地對顧銘夕說:“小顧,小龐,恭喜你們啊,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蔣之雅笑道:“不知道汪鬆和顧銘夕誰會先做爸爸呢。”


    周楠中嘿嘿壞笑:“我打賭是顧銘夕!人家是久別重逢,阿汪都老夫老妻了,嘖嘖嘖,久旱逢甘露和鐵棒磨成針能一樣麽!”


    顧銘夕、龐倩、汪鬆、厲曉燕:“……”


    蔣之雅嫌惡地看周楠中:“我去!周楠中你能不能更下流一點!”


    汪鬆不疾不徐地說:“民工,你打賭顧銘夕?賭什麽?輸了怎麽說?”


    周楠中拍著胸脯勝券在握:“賭一餐飯,聽者有份,旋轉餐廳自助大餐怎麽樣?”


    汪鬆笑起來:“成交,戴老師作證。民工,你可以去訂位子了。”


    周楠中:“……”


    龐倩拉過厲曉燕問:“你懷孕啦?”


    “嗯,才兩個月。”厲曉燕紅著臉點點頭。


    一群人都歡呼起來:“哇哦!恭喜!”


    謝益趕到的時候,亮閃閃的氣場堪比明星,伴娘團的眼睛都亮了,伴郎團則個個在咬牙。謝益給了龐倩和顧銘夕三個紅包,龐倩驚呆了:“高富帥就是高富帥,送三個紅包真是逆天了!”


    謝益無語:“一個是我的,一個是吳旻的,一個是肖鬱靜的,他倆都在美國呢,過不來,應該都和你們說了吧?我隻是個人工快遞。”


    龐倩哈哈笑:“和你開玩笑呢,謝謝你專程從北京趕過來啊。”


    謝益抬抬下巴:“別人結婚我不敢說,螃蟹,你和顧銘夕結婚我是一定要到的,我應該算是你倆的紅娘吧?”


    紅……娘?


    顧銘夕一臉幽怨地看著他,謝益絲毫未覺,又說:“顧銘夕,說起來你也太不給麵子了,我和你什麽關係?你怎麽一本書都不肯簽給我們拍?你說說,這是為什麽呀?”


    顧銘夕平靜地回答:“因為你們公司報價太低。”


    謝益悲憤地進了大廳。


    龐水生和金愛華在場內滿麵紅光地招呼著來賓,都穿著新衣服,左胸別著禮花,逢人就笑哈哈。來的客人很多都是金材公司的老員工,和龐水生、金愛華、李涵是幾十年的好朋友,算是看著龐倩和顧銘夕長大的,來喝這頓喜酒都是特別開心。


    除了幾個依舊在上班的員工看到顧國祥會去寒暄幾句,那些退了休的人見到他後,頂多喊一聲“顧總工”,很多人都是視而不見,甚至還有人特地去問一句:“顧工,二公主怎麽沒來呀?”


    那語氣裏隱隱的挖苦諷刺,顧國祥怎麽會聽不出來?


    他一張臉陰沉沉的,還看到了遠道而來的李純一家人,李純根本不拿正眼看他,隻是作為顧銘夕的親屬,與金愛華熱絡地聊起了天。


    顧國祥看著氣氛歡樂融洽的宴會大廳,發現,一切都與他想象的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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