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他會想起龐倩,想著她現在在幹嗎,是不是像他一樣在做著開學的準備。顧銘夕在e市出生長大,度過了十九年,如今,突然來到這個陌生的北方城市,想象著未來的四年,甚至更多年,他都要在這裏度過,心裏不禁有了一些迷茫。


    他是個南方男孩,更適應南方的氣候和飲食,哪怕說話時都帶著一絲天生的溫柔語氣。顧銘夕不敢問李涵,他大學畢業後能否回南方發展,他怕母親又會用龐倩的事來數落他。登上火車的時候,李涵就對他說:“銘夕,媽媽早就和你說過,倩倩不喜歡你。”


    來到z城將近兩個月,生活狀況一如顧銘夕預計的枯燥無聊,尤其是之前住在外婆家時,他覺得自己和母親簡直就是寄人籬下。


    李涵離開父母已經二十多年了,之前為數不多的幾次回來探親都是住的高檔賓館。當時親戚朋友們都曉得李涵在e市嫁得好,哪怕兒子殘疾了,大家對她依舊是羨慕居多。可是現在,她離婚了,拖著重殘的兒子回了娘家,受到的眼光和非議自然可想而知。


    顧銘夕的外公外婆已經七十多歲,身體狀況都不好,他們很牽掛自己的女兒,對於李涵的歸來自然是歡迎的。但是對與他們同住、照顧兩老的李牧一家來說,想法可就不一樣了。


    李牧是李涵的弟弟,學曆不高,在一家大樓做保安。他的妻子黃伶俐沒有工作,兒子李世宇十六歲,開學將念高一。李涵父母家的房子很小,隻有兩個房間,李世宇從小到大都睡在客廳裏,拉一張簾子隔一下。


    很多年前,李牧就曾經求過李涵,他覺得姐姐一直在外,家中父母都靠他照顧,姐姐理應補貼他一些。他想賣掉父母的房子,再讓李涵資助他一筆錢,換一套三居室,能讓李世宇有個自己的房間。


    李涵找顧國祥商量,但是顧國祥拒絕了。他的理由是,每年已經給兩老一萬塊錢,足夠多了。而且以後兩老的遺產都是歸的李牧,他的換房事宜,並不是李涵的責任。因為這些事,李牧有一段時間和李涵鬧得很不愉快。


    離了婚的李涵帶著兒子回到娘家,想要盡快買房,李牧知道姐姐帶了一筆錢,心裏又打起了主意。李涵的身邊有六十五萬,這是顧國祥給她的離婚補償款,那時候e市房價便宜,一平才五千出頭,z城就更低了,一平才三千塊。李牧在姐姐麵前哭起了窮,李涵帶著顧銘夕在父母家打地鋪時,也親眼見證了弟弟一家生活的拮據。想到顧銘夕從小到大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名牌,侄子李世宇卻隻能穿地攤貨,球鞋壞了都舍不得換一雙,李涵心裏也很不好受。


    她挑了一些顧銘夕八成新的夏裝送給了李世宇,還說過些天去給他買幾件新衣服新鞋子。最後,她同意了李牧的請求,他若換房,李涵就資助八萬現金。


    其實,李涵也有自己的考慮,畢竟她將來會老去,現在她幫一把李牧,以後李牧一家也能幫襯一把顧銘夕。


    顧銘夕和李涵從建材市場回到出租屋後,突然想到他的手機已經很久沒開機了,立刻就從抽屜裏取了出來。


    顧銘夕坐在床上,腳趾夾著手機開了機,一會兒後,未讀短信提示就接二連三地跳了出來。顧銘夕嘴裏咬著一支筆,伏著身子用筆帽點擊著手機上小小的按鍵,一條一條地將短信點開,發現都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信息。


    【顧銘夕,你幹嗎關機呀!我是龐倩,這是我在上海的號碼,你存一下。】


    【你開機給我打個電話啊,發條短信也行。】


    【顧銘夕,你難道不會發短信?】


    【你怎麽還沒開機啊?你跑哪裏去啦!】


    【很晚了,我要睡了,這是我在學校度過的第一夜,我的寢室是四人間,很幹淨,就是沒有廁所。我的室友都很好相處,其中兩個是上海人,一個是福州人,我們剛才還開了睡前臥談會,有一個上海女孩特別有趣,我很喜歡她。】


    【爸爸媽媽離開學校的時候,我哭了,但沒讓他們看見。顧銘夕,我現在是一個人待在上海了,我剛才還在想,要是你也在,該多好啊。】


    【好了不說了,要熄燈了,顧銘夕,我很想你,晚安。】


    這是前一天的短信,她一共發來二十多條,顧銘夕怔怔地看著手機,一會兒後終於咬著筆慢慢地回了一條。


    【龐龐,抱歉,這幾天比較忙,剛剛才看到你的短信。】


    這是他發出的第一條短信,手機按鍵小,顧銘夕試著用腳趾按過,有點兒麻煩,後來,他就學會了用嘴咬著筆撥號,現在,他又學會了這樣子發短信。


    他的手機很快就響了起來,是龐倩的電話。顧銘夕歪著腦袋,把手機夾在了耳邊,立刻就聽到了她雀躍的聲音。龐倩很開心,嘰嘰喳喳地纏著顧銘夕說著學校裏的情況,顧銘夕忍不住提醒她:“你打的是長途。”


    “沒關係!我爸爸給我充值了好多錢!顧銘夕,到時候我把寢室號碼發給你,我們可以買長途ip卡打電話,那個會便宜很多。”


    龐倩剛說完,邊上有個女孩的聲音響起了:“螃蟹,吃飯去了。”


    “哦,我馬上來!”龐倩說著。


    顧銘夕笑了:“你怎麽入學才一天,她們就喊你螃蟹了?”


    “我也不知道啊,我沒和她們講。”龐倩突然說,“顧銘夕,你趕緊把地址給我吧,要不然,禮物都要過期了。”


    “過期?是吃的東西嗎?”


    “不是。反正你快點給我一個地址嘛。”


    顧銘夕想了想,把外婆家的地址報給了她,說:“你就寫我媽媽收吧,到時候我估計得麻煩她去郵局幫我拿。”


    龐倩歡天喜地地答應:“沒問題!”


    顧銘夕把這件事告訴了李涵,幾天後,李牧收到了郵局的包裹單,他很狗腿地問李涵要不要幫她去拿,李涵正忙著和裝修公司討價還價,就答應了。


    兩天後,李涵和顧銘夕回娘家吃飯時,問起李牧那個包裹的事。


    李牧想了想,說:“我拿回來後就擱在桌上了。”他起來到處找了下,發現沒有。顧銘夕一直緊張地看著他,李牧問過黃伶俐,最後去問在看電視的李世宇:“小子,爸爸那天擱在桌上的包裹你看見了嗎?”


    李世宇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說:“看見了呀,是寄給姑姑的。”


    李牧問:“包裹呢?”


    李世宇說:“我拆了。”


    顧銘夕的神色瞬間就暗了下來。


    李牧有些尷尬,又問:“拆了,那東西呢?”


    李世宇拉拉身上的短袖t恤衫,那是一件白色的耐克,胸前有著一個鵝黃色和灰色相間的抽象圖案。他笑嘻嘻地說:“我穿上了呀,是姑姑買給我的吧,挺好看的,就是大了一點。”


    顧銘夕冷冷地問:“包裹裏還有其他東西嗎?”


    李世宇看看他,想了想,說:“好像有張卡片。”


    顧銘夕盯著他:“卡片呢?”


    “和盒子一起丟了。”李世宇滿不在乎地說。


    顧銘夕一下子就往前踏了一步,李涵一把就摟住了他的腰,年輕的男孩緊緊地咬著牙,一會兒後,他冷靜下來,低著頭不再說話。


    李涵在他耳邊小聲說:“媽媽去給你買一件一模一樣的,你不要急。”


    顧銘夕別開頭,聽到了李牧和李世宇的對話。


    他在誇自己的兒子:“到底是好牌子,我們小子穿起來還挺好看,要比你銘夕哥哥精神啊。”


    李世宇很得意,說:“明天我要去打籃球,就穿這個去!”他瞟一眼顧銘夕,眼睛掃過他肩下空垂的衣袖,突然笑著問,“對了銘夕哥,螃蟹是誰啊?是你女朋友嗎?”


    “卡片呢?”顧銘夕本來已經沉默了,聽到這話忍不住就問出了聲。


    “我真丟了,對不起啊。”李世宇看著他,揚著下巴哼哼地笑。


    顧銘夕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李世宇也回瞪著他,心裏開心得要命。


    他真討厭這個表哥,真是討厭極了。


    這些年來,李世宇和顧銘夕見麵次數很少。


    李世宇從記事開始,就曉得他的小姑姑是個大美人,嫁去了南方的e市,姑父工作不錯,家裏條件挺好。他們還有一個兒子。可惜的是,他的這個表哥在六歲那年出了一場事故,變成了一個殘疾小孩。


    李世宇第一次見到顧銘夕時,真的嚇了一跳。那時候他八歲,顧銘夕十一歲,那是顧銘夕受傷截肢後第一次回外婆家,外公外婆看到他的樣子,哭得嗓子都啞了,家裏的其他親戚也都是見一次哭一場。


    那幾天,所有的人都寵著顧銘夕,吃飯時,大人們不停地給他夾菜,連李世宇最愛吃的雞腿,都全夾給了顧銘夕。


    李世宇悄悄地在邊上看顧銘夕用腳吃飯、洗臉,連著爺爺奶奶給顧銘夕買文具,他都是坐在椅子上用腳撥弄著看。


    李世宇不太敢和顧銘夕說話,每一次李牧打發他去陪顧銘夕玩,他都隻是打開電視機,隨便選個台和顧銘夕一起看。他不知道該怎麽和顧銘夕交流,潛意識裏總覺得這個表哥和自己是不一樣的。


    顧銘夕還應著李涵的要求給親戚們演示用腳寫字、畫畫,他的字寫得很漂亮,有親戚問顧銘夕的學習是否能跟上,顧國祥淡淡地說:“銘夕一直都是年級前三,將來考重高是肯定沒有問題的。”


    學習很普通、寫字鬼畫符的李世宇躺著也中槍,隻要是看過顧銘夕寫字的人,回過頭來都會數落他幾句。


    李世宇對顧銘夕產生強烈反感是在顧銘夕中考那一年,李涵給老家打電話報喜,說顧銘夕考上了重高,成績還是年級前五。李世宇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立刻拿顧銘夕作為正麵榜樣來訓誡李世宇。


    顧銘夕從小沒胳膊,靠兩隻腳讀書寫字,成績都能這麽好,你有手有腳,怎麽就不會好好念書呢?十三歲的李世宇頂了嘴,對李牧說:“顧銘夕有個有錢爸爸!他穿的衣服都是名牌!他家住的大房子!他爸爸還有車!咱家什麽都沒有!你憑什麽要我學習好?”


    李牧氣得半死,忍不住就打了李世宇一個巴掌,李世宇哇哇大哭,黃伶俐不答應了,拉過寶貝兒子護在懷裏,對李牧說:“小宇又沒有說錯!你自己沒本事!你要小宇去和銘夕比,你自己怎麽不去和姐夫比!”


    然後,兩夫妻就吵了起來,最後又大打出手。


    有無數的家庭,一切的家庭矛盾歸根到底就是為了一個錢字。


    顧銘夕跟著李涵回到出租屋後,情緒依舊低落。他洗了澡,早早地就上了床。


    在床上躺了許久,顧銘夕坐起來,咬了一支筆坐在桌前,給龐倩發短信。


    【龐龐,禮物收到了,我很喜歡,謝謝。】


    一會兒後,龐倩的短信來了。


    【合身嗎?】


    【挺合身的。】


    【明年夏天我過來,你得穿給我看!】


    顧銘夕硬著頭皮回答:【好。】


    【顧銘夕,你什麽時候開學?】


    他答:【還有一個星期。】


    【我這幾天在軍訓,都快累死了。】


    【我也要軍訓,但應該比你輕鬆一些。】


    【對了顧銘夕,我準備買電腦了,安在寢室,到時可以和你聊天。】


    【好。】


    【啊,我突然有事要出去一下,88】


    她說得匆忙,顧銘夕一愣,很想問她,都晚上九點多了,為什麽還要出門。不過最後,他還是什麽都沒有問,隻是說:【嗯,88】


    他又一次躺到床上,看著頭頂的天花板發呆。這間出租屋在b大邊上,步行十分鍾就能進校。屋子30多個平方,一室一廳一廚一衛。顧銘夕睡唯一的房間,李涵在客廳架了一張床,兩個人打算在這裏過渡半年。


    這是一間很簡陋的房子,其實就是個農民房,牆上滿是雨天漏水的印記,屋裏的家具陳舊破爛,大衣櫃上的門搖搖欲墜,玻璃窗髒汙一片,不知道多少年沒有清洗了。夏天天氣熱,顧銘夕看到過蟑螂,還看到過老鼠,屋子角落裏都是蜘蛛網,他從來不知道,有一天,他居然會住在這樣的房子裏。


    這一天的顧銘夕心情很灰暗,他歎了口氣,決定不去想不開心的事,早早睡覺算了。


    龐倩打完電話後,蹬蹬蹬地跑下寢室樓,看到盛峰站在樓下等著她。


    “盛峰?找我有事嗎?”龐倩問。


    她和盛峰是同班同學,這幾天剛開始軍訓,大家都還不熟,但因為盛峰也是e市人,平時休息時常常找龐倩聊天,一來二去的兩個人就比別的同學要熟一些。


    ——“你是一中的?我是廣程的。”


    ——“吳旻你認得麽?啊,我和吳旻一個初中的,他考了北航。”


    ——“汪鬆呢?汪鬆也和你一個班?真巧,我和汪鬆是一個小學的,我和他關係特別好。”


    ——“他談戀愛了呀,我知道,和他女朋友一起考到南京去了。他女朋友叫什麽來著,什麽曉燕,啊!沒錯,厲曉燕!”


    ——“我昨天和汪鬆打電話了,他告訴我說,你的外號叫螃蟹。”


    盛峰個子不高,才170厘米出頭,戴一副眼鏡,長得挺斯文,但是眼神裏總有一股子傲氣。


    龐倩走到他麵前後,他把手裏的一疊單子遞給她:“後天去買電腦,你先把這些配置看一下,到時候選起來不容易盲目。”


    龐倩接過單子一看,好像是電腦城裏組裝機攤位的配置單,每一張下麵都有一個總價,盛峰還寫下了各種配置的優缺點。


    龐倩傻眼了:“你從哪裏弄來的這些啊?”


    盛峰說:“昨天下午,我抽空去電腦城逛了一下,找了幾家攤位按照你的價位要求讓他們列了配置單。”


    龐倩心裏很過意不去,她隻是偶爾提了一下想配一台電腦,盛峰就說周日陪她去電腦城看看。龐倩把這事兒說給龐水生聽,龐水生也同意了,畢竟配個台式機從e市搬過去也不方便,幹脆就在上海買了。


    “啊,謝謝你啊,太麻煩你了。”龐倩看著手裏的單子,盛峰笑了一下,說:“沒事兒,那我先回去了,你慢慢看,有不明白的給我打電話。”


    “哦。”


    “後天一起去電腦城,別忘了。”


    “好。”


    盛峰左手插在褲兜裏,右手對著龐倩揮揮:“晚安,螃蟹。”


    龐倩拿著單子上樓,室友楊璐聽了她的話,樂得咯咯直笑,說:“很明顯,盛峰在追你啊。”


    龐倩囧了:“怎麽可能!我和他認識才幾天啊。”


    楊璐說:“你太小瞧這些被高中生活摧殘的雄性生物那旺盛的荷爾蒙了,到了大學,他們就像公狗一樣,隻曉得繞著女生的屁股轉。”


    “拜托。”龐倩受不了楊璐的比喻,“我可一點兒也沒打算談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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