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倩不吭聲,撇撇嘴,一會兒後小聲說:“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見到謝益。”


    另一張床上的少年給了她一個沉默的背影,他的身體微微地起伏著,好像真的睡著了。


    龐倩又吃了兩片薯片,安靜的房間裏,咀嚼薯片的“卡擦”聲特別明顯。龐倩看了看顧銘夕的睡姿,把吃了一半的薯片放到桌上,拿上牙杯牙刷,去對麵刷了牙。


    回來後,她輕手輕腳地放下杯子,走到顧銘夕床邊去看他,他穿著白色的短袖t恤衫、沙灘短褲,正閉著眼睛麵向牆壁,側身而睡。他的袖子癟癟地搭在身上,呼吸均勻綿長,龐倩拉過他床上折疊著的薄被,展開了蓋在他身上,小聲說:“顧銘夕,我睡覺啦。”


    說完後,她關掉電視和日光燈,爬到自己床上,抱著被子閉上了眼睛。


    房間裏一片漆黑,很安靜,隻有遠處的車流聲響隱隱地從窗外傳進來,偶爾還夾著幾聲喇叭聲。


    顧銘夕在黑暗裏睜開了眼睛,他一動不動地躺了許久,身子都有些麻木了,還因為龐倩給他蓋了被子而熱出一身汗。他微微地動了動身子,轉過身看著另一張床上的龐倩。黑漆漆的房間裏,隻能大概地看見她的身體輪廓。龐倩估計也很熱,被子早已被踢到一邊,四仰八叉地睡得很熟。


    顧銘夕下了床,走去房門口看了一眼,意料之中地發現龐倩刷牙回來沒上保險。他抬腳鎖門,又輕輕地回到床上,仰麵躺了下去。


    他的心裏湧起一陣奇怪的感覺,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小樓,陌生的房間,在這樣一張鋪著發黃床單的陌生床上,他居然和龐倩一起過夜。窗子就在顧銘夕的床尾,依舊開著,弄堂風吹起了薄薄的窗簾,從他的角度可以隱約看見窗外的景象。


    這一塊兒很少有高樓大廈,外麵就是一片弄堂平房,窗簾起起伏伏間,顧銘夕甚至能看到上海灰黑色的夜空,霧蒙蒙的,沒有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顧銘夕出了一身的汗,很渴,還很餓,他晚飯隻吃了一個漢堡和一杯可樂,對一個正處在生長發育高峰期的男孩子來說,怎麽可能吃得飽?但是他不想起來喝水,或是找東西吃。因為他做這些需要開燈,還會弄出很大的聲響,容易吵醒龐倩。


    也不知到了幾點,顧銘夕正要模模糊糊地睡去,房裏的日光燈驟然亮起,他一下子就睜開眼睛坐了起來,隻看到龐倩眯著眼睛披頭散發地坐在床上,右手撓著自己的左臂和雙腿,嘴裏叫著:“有蚊子!我被蚊子咬死了!”


    顧銘夕看看四周,他對蚊子是一籌莫展的。龐倩爬下床坐在他床沿上,給他看自己的手臂和雙腿:“你看啊,咬了好幾口啊!一,二,三,四,五……五口!癢死我了,顧銘夕怎麽辦啊!”


    她的手臂和腿上果然被咬了幾個包塊,紅通通的,看著很肉麻,顧銘夕知道她很癢,連忙起來去關了窗,想了想,說:“我去樓下看看有沒有蚊香吧。”


    龐倩噘著嘴看他:“你快點回來。”


    “嗯。”他褲兜裏裝上錢出了門,直過了二十分鍾才咬著一個塑料袋回來。


    進門的時候,顧銘夕發現龐倩像是見了鬼似的縮在一張床的角落裏,他吃了一驚,放下嘴裏的塑料袋,問:“怎麽啦?”


    龐倩懷裏抱著一個枕頭,對著顧銘夕眼淚汪汪:“顧銘夕,有蟑螂……”


    “蟑螂呢?”


    “不知道,好大一隻!”


    他想了想,很嚴肅地說:“蚊香點起來就好了,蟑螂也怕蚊香。”


    “真的嗎?”


    “唔。”


    龐倩爬下床,挨到顧銘夕身邊,語氣有些埋怨:“你怎麽那麽久啊?”


    顧銘夕坐在床邊,用腳將袋子裏的蚊香、打火機拿出來:“前台沒有,我去街上的24小時便利店買的。”


    蚊香還未拆封,他彎著腰用雙腳仔細卻笨拙地拆著,龐倩看得心急,忍不住上去幫忙,把蚊香拆了出來,架在了鐵盤子裏。對著打火機,她有些慫了:“我不會打火。”


    顧銘夕朝她看看,左腳接過了她手裏的打火機,牢牢地用腳趾夾住,右腳大腳趾按下了鈕,火苗竄起,顧銘夕小心地將打火機伸到蚊香旁,點燃了蚊香。


    “你到現在還不敢打火,做實驗點酒精燈時怎麽辦?”他淡淡地說著。


    龐倩不以為意地說:“胡添力會點的。”


    “那你以後怎麽學做菜?”顧銘夕有點想笑,“炒菜很容易爆火星。”


    “我才不要學做菜!”龐倩大言不慚地說,“我媽媽就很少做菜,我家裏都是我爸爸做飯的。我將來就要找個老公像我爸爸那樣的,我就不用做菜啦!”


    顧銘夕朝她眨眨眼睛,不吭聲了。


    蚊香點起,兩個人又各自回床上睡覺,燈光熄滅後,顧銘夕繼續失眠,一會兒後,黑暗裏響起龐倩輕飄飄的聲音:“顧銘夕,你睡著了嗎?”


    顧銘夕裝了一會兒,才“唔”了一聲,答:“還沒,怎麽了?”


    “顧銘夕,蟑螂會不會爬到我身上?”


    他忍著笑:“不會的,我說了,蟑螂怕蚊香。”


    “要是蟑螂再出來,你敢打嗎?”龐倩說,“我爸爸會打蟑螂,用拖鞋拍。”


    顧銘夕答:“我敢的,我會踩死它。”


    一陣沉默,龐倩突然歎了口氣。


    顧銘夕問:“又怎麽了?”


    “早知道,我們就買明天下午回去的車票了。”龐倩的聲音悶悶不樂的,“明天玩一天,下午回家,也挺好的,不用再多待一晚。”


    “為什麽啊?那樣子會很趕的,明天也會玩不過癮。”顧銘夕說,“跑這麽遠來上海,你不就是想好好玩一下漫展麽?”


    龐倩沉默了一會兒,說:“可是我有點想家了。”


    顧銘夕扭過頭,在黑暗裏看著她,依稀看到她在床上縮成一團。他沉吟了一下,說:“龐龐,明天白天,我們玩漫展。晚上我帶你去南京路玩一下,再去外灘,好不好?外灘晚上很漂亮的,還能看東方明珠。”


    龐倩有點楞,傻傻地問:“你認得路嗎?”


    “認得,我看過地圖,我也去過,我會坐地鐵。”


    “好啊。”龐倩笑起來,又說,“不知道明天晚上謝益有沒有空呢,他要是有空,可以和我們一起去玩。”


    顧銘夕心裏略略有些堵,語氣也就硬了一點:“謝益是和他的朋友一起來的,他們肯定有自己的活動。”


    龐倩想了想,說:“也對哦,不知道他們有什麽活動,其實我們也能和他們一起玩的。”


    顧銘夕差點吐血。


    一會兒後,房間裏又一次安靜下來,蚊香的味道漸漸彌漫開來,有些熏人,但也能讓人安心。窗子關了,房間裏又變得悶熱難當,顧銘夕身上真是濕了幹,幹了濕,他實在受不了,起來脫掉了t恤,赤著上身睡覺。


    很快,他的背上被蚊子咬了兩口。顧銘夕也沒法子撓,隻能忍著癢,他大汗淋漓地閉上了眼睛,心想,隻要蚊子不咬龐倩,他被咬幾口,都沒關係。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因為房間裏實在又熱又悶,氣味又難聞,連著愛賴床的龐倩都早早地醒了過來。她身上黏黏膩膩的都是汗,覺得難受極了,再一看那邊的顧銘夕……他居然沒穿上衣!就那麽大喇喇地仰睡在床上!連被子都沒蓋!


    晨光透過窗戶灑進房間,龐倩一切都看得分明。她拎起一個枕頭向著顧銘夕丟過去:“顧銘夕!你真不害臊!”


    顧銘夕幾乎大半宿沒睡好,天快亮時才將將睡著,一下子被枕頭丟到,嚇得在床上打了個滾,懵裏懵懂地坐了起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都是頭發蓬亂,麵容憔悴,一身的汗。互瞪了一會兒後,他們再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早安,龐龐。”顧銘夕彎著嘴角,小虎牙在對龐倩微笑。


    龐倩嗤嗤直笑,說:“顧銘夕,你有眼屎!”


    “喂!”


    龐倩和顧銘夕輪流洗臉刷牙,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後,他們整理了背包,結賬離開了這間招待所。


    在以後的人生裏,他們也許會住上五星級的豪華酒店,或者是海島上帶泳池的小別墅,亦或是深陷在葡萄園裏、飄蕩著葡萄香氣的小農莊。也許,他們會住上大學集體宿舍,偏僻景點的小旅館,甚至是露營時的帳篷、有著五湖四海旅客的青年旅社……但是,不管他們會住在哪裏,睡在怎樣的一張床上,他們都不會忘記在上海的這一夜。


    這一間隱在弄堂裏的小小招待所,他們甚至記不得它的名字和地址,但是他們永遠都不會忘記,人生中的第一次出門冒險。


    龐倩和顧銘夕在弄堂口的早餐店吃了早餐。顧銘夕實在是餓極了,吃了一碗小餛飩,又吃了一客小籠包,最後還買了兩根油條。


    早餐店的桌子很低,對他來說簡直再合適不過,顧銘夕伏著身子坐在小凳上,右腳擱在桌上,筷子靈活地夾著小籠包,一個接一個地往嘴裏塞。


    龐倩也吃得不少。吃完後,她扯了紙巾幫顧銘夕抹嘴,又付了錢,兩個人背著包向漫展所在的會展中心進發。


    顧銘夕問了路,知道這附近有地鐵站。這就好辦了,會展中心邊上就有地鐵,顧銘夕心情舒暢許多,和龐倩一起找到地鐵站後,他們進了站,站在地鐵線路圖前研究著。


    自從知道要坐地鐵,龐倩就變得興奮,她早就忘了前一晚自己的戀家情緒,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


    地鐵站是自動售票,站在售票機前,顧銘夕指揮著龐倩操作,龐倩緊張極了,塞硬幣時格外認真,直到車票吐出來,她才鬆了一口氣,接著又變得歡喜:“真有趣!”


    她一遍又一遍地說:“真有趣!顧銘夕,等一下回來,還是由我來買票!”


    “行。”看著她仰起的小臉,亮晶晶的眼神,顧銘夕微微地笑著。


    他帶著龐倩到了站台,隻等了一會兒,一輛列車就呼嘯而來。龐倩掩不住自己激動的情緒,一臉雀躍地盯著地鐵漸漸停下。


    他們上了車,這天是周六,地鐵上不似工作日的早高峰那麽擁擠,但也沒有座位。龐倩和顧銘夕找了個角落站立,顧銘夕背脊貼著立柱,側著身子將龐倩護在胸前。


    龐倩是一個好奇寶寶,探著腦袋不停地張望著,然後就看到了車廂裏的人都在打量顧銘夕。龐倩實在厭惡這些目光,忿忿地將視線收了回來,安靜地站在顧銘夕麵前,右手不著痕跡地攬住了他的腰。


    “喂,很癢的。”顧銘夕扭了扭身子,小聲說。


    “我怕急刹車。”


    “地鐵沒有急刹車。”


    “哦……”


    二十分鍾後,顧銘夕和龐倩下車出站,問了一個保安叔叔,他們終於找到了會展中心。


    看到那條在電視新聞裏看到的漫展大橫幅,龐倩歡呼起來:“找到了!”


    他們買了上下午的聯票進入,展廳裏都是人,絕大多數是像他們這樣的中學生,也有一些二十多歲的人和被家長帶領的小學生。


    龐倩眼睛發光了,拉著顧銘夕的衣袖說:“顧銘夕,咱們先去找謝益吧!”


    顧銘夕眼神微黯,還是點了點頭。


    龐倩很容易就找到了謝益,就在那個漫畫社團大聯歡的展廳裏。令龐倩吃驚的是,謝益正擺著酷酷的pose在和參觀人群合影,當然,大部分都是年輕的女孩。


    他化了妝,還染了褐色的頭發,眼妝尤其厚重,幾乎要看不出他的本來麵目,但依舊能知道這是個漂亮的男孩。


    他穿一身黑色複古軍裝,個子高挑,寬寬的腰帶和肩章上,金屬飾品鋥亮。他的背後安著一個巨大的翅膀,龐倩沒有看錯,的確隻有一個翅膀,像一個單翼天使。謝益眼神冷漠地站在這熱鬧的空間裏,身邊女孩來來去去,他都不為所動,隻是偶爾換一下站姿,神情始終冷酷。


    龐倩幾乎要看呆,對顧銘夕說:“這是無道刹那!《天使禁獵區》裏的無道刹那!嗷嗷,好像啊!顧銘夕你還記得嗎?你幫我畫過的!”


    顧銘夕知道無道刹那,但他和龐倩一樣,對剛剛興起的cosy一無所知,也不感興趣。龐倩已經從包裏掏出了照相機,歡快地向著謝益跑去,顧銘夕看到謝益剛結束和一個女孩的合影,回過頭來看到龐倩,本來還酷得要死的一張臉,瞬間就漾起了笑。


    “呀!螃蟹!”他向著龐倩招招手,又看到了她身後的顧銘夕,打著招呼說,“嗨!顧銘夕,咦?其他人呢?螃蟹不是說孫明芳和簡哲要一起來的嗎?”


    龐倩回答:“他們後來說不來了。”


    謝益很驚訝:“你們就兩個人來的?”


    “嗯。”龐倩笑嘻嘻地說,“我們昨天傍晚就到上海了,先住了一晚,明天下午的火車回去。”


    謝益高興地說:“這樣啊,那你們明天早上要是有空的話,可以來看我決賽。”


    龐倩連他要比什麽都沒問,就連連點頭:“好啊好啊,明早我們有空的!”


    看到龐倩手裏的照相機,謝益笑著問:“螃蟹,要不要和我合影?”


    龐倩羞澀地點頭,謝益喊來一個朋友幫忙拍照,龐倩站到他身邊,謝益擺了個無道刹那的經典姿勢,“卡擦”一聲,兩個人就拍了一張照。


    謝益突然想起邊上的顧銘夕,回頭說:“顧銘夕,要不要一起來拍?”


    顧銘夕剛搖了搖頭,龐倩已經跑過去,推著他的腰將他推了過來:“一起拍嘛。”


    顧銘夕隻得站在了龐倩右邊,謝益站在龐倩左邊,他不再擺pose,而是自然地抬手攬住了龐倩的肩。龐倩吃了一驚,一張臉迅速變紅,顧銘夕低下頭看到了謝益搭在龐倩右肩上的那隻手,沉默著皺起了眉。


    拍完照,謝益拆下了他背後的翅膀抱在懷裏,帶著龐倩和顧銘夕到了星光漫畫社的展位前。龐倩看到幾個男男女女,有幾人也做了漫畫人物裝扮,臉上化著濃濃的妝,正在互相整理著裝。謝益為他們做了相互介紹,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對龐倩笑:“這翅膀真重,背得我累死了。”


    龐倩躍躍欲試:“能讓我戴一下嗎?”


    “行啊。”謝益站起來,將翅膀的背帶套在了龐倩的右肩上,龐倩轉過頭去看看翅膀,又對著顧銘夕笑起來,問:“好不好看?”


    顧銘夕點點頭,他一直站在展位的角落裏,默不作聲。


    龐倩坐在凳子上和謝益聊起天來,抬頭看到展位上展出的大大小小的漫畫,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仔細觀摩後她驚喜地說:“畫得好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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