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擁擠的路上開了十分鍾後,拐進了一條小弄堂,終於停下。龐倩和顧銘夕下了車,隨著中年女人進了一家簡陋的招待所。


    在前台,中年女人幫他們打了個招呼,免去了登記,她拿了鑰匙陪兩個孩子去房間時,很是好心地提醒顧銘夕:“房間裏沒有套,你要用就自己出去買。”


    顧銘夕板著一張臉,已經不打算回應任何話了,龐倩卻眨著眼睛好奇地問:“什麽套啊?”


    中年女人瞥了她一眼,忍不住唉聲歎氣:“唉……真作孽哦,這麽小的小姑娘,唉……”


    她帶著顧銘夕和龐倩上了二樓,招待所的走廊陰暗狹窄,透著一股黴味,走廊兩邊的房間門後偶爾會傳出一點聲音,很突兀的,還會有光著膀子、叼著煙的男人從他們身邊走過。


    看到顧銘夕和龐倩,任何人都會好奇地看幾眼,那眼光掃到龐倩身上,令她一下子就低下了頭,躲在了顧銘夕身邊。顧銘夕輕聲安慰她:“龐龐,別怕。”


    龐倩從來沒來過這樣的地方,怎麽會不害怕,她隻能寸步不離地跟在顧銘夕身邊往前走。中年女人帶他們到了走廊盡頭的一扇門前,開了門,一股酸酸的味道撲麵而來。龐倩並不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但這時看到房裏的布置,也曉得實在是太過簡陋了。


    房間很小很小,隻有7、8個平方,牆麵斑駁,地上貼著塑膠地墊,靠著兩堵牆各有一張一米寬的床,白色的床單都發了黃。床中間是個床頭櫃,擺著一個台燈和兩個水杯。床對麵的桌子上有一台電視機,窄窗上則架著一台舊空調。這些都還沒什麽,最糟糕的是,這房裏根本就沒有衛生間。


    顧銘夕不滿地皺起了眉,龐倩拉拉他的袖子:“顧銘夕,我不要住這裏。”


    顧銘夕回頭對中年女人說:“這都沒有廁所的,怎麽住啊?”


    中年女人轉身開了走廊上另一扇門,原來在房門對麵就是個衛生間,裏麵帶鎖,蹲坑、水池和熱水器齊全。她說:“這個衛生間不是公用的,就是給這間房用的,房裏麵裝修不下了嘛。你們這裏都是走廊盡頭了,除了打掃衛生的不會有人來,很安全的,而且你倆都是學生,隻收你們五十塊錢。”


    顧銘夕說:“錢不是問題,你有沒有標準間啊?貴一點沒關係的。”


    “小弟,你沒有身份證啊,標準間我不敢讓你住的。”中年女人說,“你要曉得,你去其他旅館都住不進去的,萬一公安來查,大家一起倒黴。”


    顧銘夕隱約知道她說的是真的,他在心裏權衡利弊,龐倩則在邊上癟著嘴哼哼。顧銘夕想了一會兒後,說:“好吧,就這間好了,我們住一晚。”


    中年女人把鑰匙交給龐倩後就離開了。顧銘夕和龐倩進了屋,放下背包,他第一時間關門上鎖,又抬腳打開了窗。


    房間裏很悶熱,窗子打開後,一股熱風就透了進來,顧銘夕吸吸鼻子,覺得隻一會兒工夫,房裏的空氣就新鮮了一些。


    龐倩垂頭喪氣地坐在床沿上,看著髒得發黑的地墊,還有房間角落的一個蜘蛛網,忍不住抱怨道:“顧銘夕,我們為什麽要住這裏啊?這裏好差。”


    顧銘夕正在找空調遙控器,說:“誰叫你不肯給你爸爸的朋友打電話,我們沒有身份證,好一點的賓館都不會讓我們住的。”


    龐倩噘起嘴,心裏想起謝益。這時候謝益應該也在上海了吧,不知道他住在哪裏,白天有沒有去漫展玩。


    突然,龐倩心裏有了主意,高興地對顧銘夕說:“顧銘夕!明天白天,我們不是能見到謝益了嗎?到時候我們可以拜托他幫忙,在他住的地方幫我們訂一間房,你覺得怎麽樣?”


    顧銘夕終於找到了遙控器,正盤腿坐在床上研究著,聽到龐倩的話,抬頭看她,一會兒後說:“隨便你。”


    見他有些不高興,龐倩心裏也鬱悶起來,顧銘夕打開了空調,空調發出了哢噠哢噠的聲響,百葉打開,呼呼的吹風聲傳了出來。


    顧銘夕走到空調底下抬頭看,喃喃道:“怎麽風不冷的?”


    他將空調溫度一直調到了20度,吹出來的風還是熱撲撲的,顧銘夕放棄了,對龐倩說:“空調壞了,就一個晚上,咱們忍忍吧。”


    龐倩很委屈,對著他喊:“這麽熱的天!就算沒空調,總要有個電扇吧!不然晚上怎麽睡啊!”


    顧銘夕垂著眼眸想了想,點頭說:“行,我去樓下問問他們有沒有電扇。”


    他剛要往房門那裏走,龐倩就跳起來拉住了他的襯衫袖子,攥得他的衣領都往邊上斜了:“顧銘夕,我和你一起去!”


    顧銘夕回過頭來,龐倩眨巴著眼睛看他,他漸漸地就笑了:“龐龐,要不,我們先去外麵吃飯吧,回來再弄這些。都七點多了,一會兒都要沒吃的了。”


    龐倩聽話地點點頭,顧銘夕走到自己的背包前,坐在床上用腳拉開了拉鏈,腳趾從包裏夾出一支竹製癢癢撓,也就是他的“不求人”。


    他歪著頭,將癢癢撓夾在臉頰和肩膀間,對龐倩說:“我先去對麵上個廁所。”


    龐倩愣愣地看著他,一直拉著他的衣擺跟著他走到房門口,顧銘夕無奈地說:“龐龐,我是去上廁所,你別跟著我啦,你待在房裏,不會有人來的。”


    龐倩輕聲問:“你要不要我幫忙?”


    “不用的,我自己搞得定。”顧銘夕朝她笑笑,又安撫般地抬腳去碰碰她的小腿,“等一會兒我請你去吃肯德基,路口就有一家,車子開進來的時候我看到的。”


    “不是說吃飯都一人一半的麽。”龐倩說,“我帶了五百塊錢呢。”


    “沒事啦,你的錢可以明天在漫展上買東西啊,你上次不是說你看中了好幾本漫畫。”顧銘夕說完又笑了一下,抬腳打開門,走了出去。


    龐倩一直都沒有關門,她趴在門縫上,盯著對麵的衛生間門。顧銘夕在裏麵待了好久好久,龐倩著急地都想去敲門了,突然,門開了,他依舊歪著腦袋、夾著癢癢撓走了出來。


    他看上去並沒有什麽異樣,隻是穿著拖鞋的兩隻腳濕了一些,褲腳上也沾了水。見龐倩低頭盯著他的腳看,顧銘夕連忙解釋:“這是水!我洗了個腳,不是……其他東西。”


    他們鎖了門,走去路口吃肯德基。離開火車站喧鬧的環境,上海的小街巷別有一番風味,夜幕降臨,弄堂裏還有許多納涼的市民,這景象和e市就有點兒像了,龐倩不安的心漸漸地平複下來。


    她好奇地四處張望,想到自己居然是在離家三個半小時車程的上海,晚上會和顧銘夕一起過夜,心裏不禁升起一股自豪感,對顧銘夕說:“這是我第一次自己在外麵過夜哎。”


    顧銘夕笑著說:“其實我也是第一次。”


    “你不害怕嗎?”龐倩問,“剛才我真的是嚇死了,一點兒也不想上那輛麵包車。”


    顧銘夕笑笑,不答。其實,他也是有點害怕的,他畢竟隻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還沒有雙臂,離家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心裏一定是忐忑不安的。


    隻是,這份忐忑在見識到龐倩的小膽量後,被顧銘夕硬生生地壓了下去。他想,他要麵對的無非就是一些生活上的困難,比如上廁所、吃飯、坐車買票等等,大不了就找龐倩幫忙,怎麽的也不可能陷入絕境。


    而龐倩要麵對的,卻是心理上的一種恐懼。顧銘夕明顯地感受到了這女孩對他的依賴,很奇妙的,他心裏竟有些高興。然後,他就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害怕了。


    龐倩在肯德基打包了晚餐,提在手裏和顧銘夕一起回到招待所。顧銘夕在前台問是否有電扇,對方很不耐煩地說沒有,龐倩嚇得一哆嗦,扯扯顧銘夕的衣擺,兩個人無奈地回了房間。


    他們在房裏吃晚餐,龐倩將漢堡盒子打開,攤在桌子上,顧銘夕就站在桌子前,低頭彎腰,直接就著盒子啃漢堡,偶爾抬頭吸幾口可樂。


    他一直不喜歡吃西式快餐,因為沒有餐具,他吃著實在不方便。但是龐倩很喜歡吃,他也就隨著她了。


    吃完東西,顧銘夕叫龐倩去對麵洗澡,早點睡覺。龐倩很聽話,帶上換洗衣服、毛巾就去了。衛生間很狹窄,水一點都不熱,龐倩也懶得計較了,咬著牙、打著哆嗦洗頭洗澡,完了就回了房間。


    顧銘夕在看電視,見龐倩穿著睡衣、頭發濕答答地衝回來,問:“水熱嗎?”


    她氣呼呼地說:“不熱,冷死了。”


    顧銘夕想了想,說:“看來明晚一定得換個地方住了。”


    “嗯。”


    “那我去洗澡了。”他站起來,開始收拾東西,腦中回憶起那個小衛生間的布局,顧銘夕回頭對龐倩說,“那兒沒地方坐,我想先在這兒把衣服長褲脫了。”


    龐倩一邊擦頭發,一邊看電視,漫不經心地說:“哦。”


    顧銘夕見她毫無知覺,隻得說:“你先把頭轉過去。”


    “幹嗎呀?”龐倩瞪他,“就這麽一點兒地方,你要我麵壁啊?沒事啦,你脫好了,我小時候都玩過你小麻雀……”


    顧銘夕要瘋了,咬牙切齒地說:“你能不能別提小麻雀了!”


    龐倩“哼”了一聲,氣鼓鼓地轉過了頭,對著白色的牆壁:“你快一點!”


    顧銘夕趕緊脫起衣服來。脫上衣是很簡單的,他的襯衫不解扣子,領口很寬鬆,直接肩膀一聳,彎下腰,右腳扯著領口往外拽,衣服就脫下來了。


    長褲也好脫,鬆緊帶的褲腰,雙腳交替扯著褲管拉幾下,一會兒就脫下來了。


    顧銘夕用嘴咬著自己的幹淨內褲,肩膀上搭著毛巾,臉頰下夾著癢癢撓,對著龐倩說:“我要去開門了,你眼睛閉起來!”


    龐倩大叫:“你真麻煩!”


    顧銘夕快速地衝了出去,可是,他忘記帶鑰匙了。


    半個小時後,龐倩躺在床上看電視時,房門被敲響了。她一下子警覺起來,下床走到門邊,問:“誰啊?”


    “龐龐,是我,開門!”


    聽到顧銘夕的聲音,龐倩立刻開了門,一邊開一邊還抱怨:“自己還說誰上廁所誰帶鑰匙,自己又不帶……”


    然後,她就愣住了。


    顧銘夕站在她麵前,走廊上有幽幽的壁燈,龐倩一眼就發現,他赤著身體,隻穿著一條內褲。


    龐倩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顧銘夕殘缺的身體了,上一次見到,大概還是九歲的時候,她去顧銘夕家玩,十歲的顧銘夕穿著一件那時的小男孩常穿的白色小背心,兩個圓圓的肩膀醒目地露在外麵,連同腋下蜿蜒的手術傷疤。


    龐倩當時說了什麽?她依稀記得,她說他的疤痕好可怕。


    從那以後,顧銘夕再也沒有在她麵前露過殘肩。


    龐倩都快忘了這件事,可是在看到顧銘夕身體的那一瞬間,她記了起來。顧銘夕有些尷尬,龐倩側過身讓他進門,他肩上還搭著毛巾和換下的內褲,聲音低低地說:“對不起啊,我忘記帶鑰匙了。”


    龐倩:“……”


    “你別看我,先轉過去,我穿上衣服就好了。”


    說著,他已經站在了床邊,抬腳從背包裏拿幹淨的t恤。龐倩沒有聽他的話,悄悄地回頭去看他。顧銘夕單腿站立,上身有微微的晃動,右腳一直在包裏扒拉。


    龐倩看著他的背影,突然發現,印象裏一直單薄清瘦的顧銘夕,如今已經長大了許多。他身材高挑,肩膀寬闊,身上也不像以前那樣皮包骨頭、肋骨畢現了,好像肌肉都長了出來。他的腿又長又直,線條流暢,像是充滿力量。


    她又看到了他缺失的肩,顧銘夕的截肢手術似乎破壞了他腋下的毛囊,所以他雙側的腋下位置都很幹淨,一眼望去並沒有毛發。他腋下的疤痕依舊在,隨著年齡變化而略略變淺,但是形狀一點都沒有變。


    龐倩盯著他的肩膀看,疑惑自己當初怎麽會覺得這傷疤可怕,如今看來,她一點兒也沒有這種感覺了。他的肩,她時常去拍,去搭,手碰到的時候,從來都不覺得有哪裏奇怪。


    龐倩一直在偷偷地看顧銘夕,顧銘夕並沒有察覺。這時,他突然側了側身,準備穿衣服,龐倩一眼就看到了他小麻雀的位置,記憶裏那小小的、軟軟的小東西,現在已經是被內褲兜著的一大坨了!


    龐倩的臉漸漸變得通紅,顧銘夕似乎感受到了什麽,突然回過頭來,視線驟然與她對在了一起。


    龐倩張著嘴,在他如炬的目光下慢吞吞地轉了個身,對著白牆麵壁思過。身後很是安靜了一陣子,然後,又響起了衣服的悉索聲。


    幾分鍾後,顧銘夕輕聲說:“我好了,你轉過來吧。”


    房裏亮著日光燈,龐倩拉上了窗簾,和顧銘夕一人一張床地躺著看電視。


    上海有幾個電視台是e市看不到的,龐倩覺得好奇,就老在這幾個台轉來轉去。顧銘夕忍不住說:“你能不能別換台啦,隨便找個台看一下得了,過會兒就該睡了。”


    “你真的很煩哎,顧銘夕。”龐倩說歸說,卻沒有再換台。一個上海的電視台正在播本地新聞,講了幾個社會新聞後,主持人說到了當天白天開幕的上海漫展。


    龐倩“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爬到床尾湊近屏幕看。漫展由市文化部門的領導剪彩開幕,還安排了一些中小學生的文藝表演,接著鏡頭就拉到了展廳裏,除了熙熙攘攘的參觀人群,還有來自全國各地的知名漫畫家,正在舉行簽名會。


    龐倩看得全神貫注,畫麵上又出現了幾個一閃而過的鏡頭,貌似是各個漫畫社團駐紮的參展大廳,舞台上還進行著cosy的表演。


    “啊!”龐倩激動地叫起來,“謝益一定就在這裏!”


    顧銘夕:“……”


    新聞播完,龐倩下了床,去桌上翻自己的背包。顧銘夕疑惑地問:“你幹嗎呢?”


    龐倩找出一包薯片:“我餓了。”


    顧銘夕真不知該說她什麽了,龐倩捧著薯片盤腿坐在床上,一邊卡擦卡擦地吃,一邊翻著那本刊登著漫展信息的《卡通王》,對顧銘夕說:“這上麵有會展中心的地址哎,不知道我們明天找不找得到。”


    顧銘夕懶洋洋地說:“找得到的。”


    “真的嗎?你知道怎麽坐車過去?”龐倩很認真地想了想,又說,“我爸爸講了,要是真找不到,就打出租車。”


    顧銘夕在床上翻了個身,把背脊對著龐倩:“我知道怎麽走,早點睡吧,我困了。”


    龐倩還要問:“你怎麽知道的呀?”


    顧銘夕沒好氣:“我來之前翻過上海地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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