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十斤。”顧銘夕注視著父親的眼睛,“爸爸……”


    “好了,別說了。”顧國祥無力地揮了揮手,“你媽媽從超市,一直提著那十斤米,還有其他東西,一路走回來?”


    顧銘夕點了點頭。


    顧國祥突然淒慘地笑了起來,身子都晃蕩了一下,龐水生急忙扶住了他,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說:“水生,你瞧,你瞧!我真是生了個好兒子啊。”


    龐倩其實不懂顧國祥問的那些問題和李涵生病有什麽關係,但是她知道顧國祥說的最後那句話,是在諷刺顧銘夕。


    顯然,顧銘夕也知道,但是他和龐倩一樣迷茫。他低著頭站在那裏,眼神裏有些不知所措,臉色很差很差。他的衣衫淩亂,上麵血跡斑駁,襯衫的短袖空空地懸在身邊,身子微微地發著抖。


    兩天後的早晨,顧銘夕起床,嘴裏咬著一支“不求人”,低頭用棍子那端的小爪子扒拉著鬆緊帶褲腰,給自己穿上了褲子。然後他又咬來一件t恤,坐在床上,雙腳撐開衣服下擺,彎腰將衣服套在了身上。


    夏天到了,他穿衣服已經很熟練,隻要有一支“不求人”,就完全不需要他人的幫忙。


    顧國祥已經去上班了。顧銘夕穿好衣服,去衛生間洗臉刷牙,所有的事都用腳完成,慢是慢了點,但全部都可以自己做。洗漱完畢,他去冰箱裏咬出一袋麵包,用嘴咬開包裝後,直接放在桌上,低頭吃完。最後,他去到父母的房間,彎腰對躺在床上的李涵說:“媽媽,我去上學了,你自己沒事吧?”


    李涵睜開眼睛,對著顧銘夕笑了一下,伸手摸摸他的頭發,虛弱地說:“媽媽沒事,等一下你奶奶會過來的,你管著自己就行。”


    “嗯。”顧銘夕點點頭,“那我走了。”


    “去吧,路上小心,別騎車了。”


    顧銘夕愣了一下,點點頭:“我知道了,媽媽再見。”


    他背上書包出門下樓,走出樓道,他看了看車棚方向,看到了自己的那輛自行車,思考了一會兒後,他向著大院的大門走去。


    從家裏走去學校,需要四十五分鍾,顧銘夕在街上大步走著,他走得很專心,幾乎目不斜視,也不會去在意路人凝聚在他身上的異樣目光。


    初夏時節,天氣微熱,他走得有些快,慢慢的額頭上就沁出了一層薄汗。這一條路,顧銘夕走了不止一次了,隻是這一次,他越走越覺得奇怪,心裏漸漸浮起一陣毛毛的感覺,終於,他停下了腳步,倏然轉身。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一個穿著粉紫色連衣裙、紮著馬尾辮的女孩正站在他身後五、六米遠處,見他轉身,她也停下了腳步,背著書包站在那裏愣愣地看著他。


    顧銘夕目光平靜地看了她好一會兒,龐倩則歪著頭看他,還吐吐舌頭做了一個鬼臉。


    金色的晨光披灑在顧銘夕的身上,他迎著朝陽,微微地眯了眯眼睛,突然就笑了起來。


    那久違的笑容是那麽熟悉,溫暖地擊中了龐倩的心,她癡癡地看著他,隨即,也綻開了微笑。


    兩個孩子麵對麵地站在街上相視而笑,龐倩晃晃悠悠地走到顧銘夕麵前,抬頭看他,皺皺鼻子說:“別笑了,虎牙又露出來了,好幼稚。”


    顧銘夕立刻就閉上了嘴,踢了一腳地上的小石子,問:“你在幹嗎?”


    “什麽幹嗎?”龐倩裝傻,“我去上學啊。”


    “你為什麽不騎自行車?”


    “我高興。”龐倩揚著下巴問他,“你又為什麽不騎自行車?”


    他收起笑,默了一會兒,說,“我前些天騎車回家,被人撞了一下。”


    “啊?撞傷了嗎?我都不知道!”龐倩伸手去拽他衣服,“你有沒有事啊?”


    顧銘夕扭著身子躲了一下,低聲說:“摔的時候,腿上擦破一塊皮,有塊大淤青,其他沒什麽。”


    “你怎麽那麽不小心啊!笨死了!”龐倩埋怨著,立刻蹲下去擄顧銘夕的褲腳。


    “說了是人家撞我,又不是我撞人家!”顧銘夕躲不開,褲腳已經被她擄起,她看到了他小腿上的傷疤,真的是挺大的一塊。


    “有沒有去醫院啊?那人賠錢沒?”龐倩著急地問,手指去碰碰那塊破了皮的淤青,顧銘夕疼地後退了一步:“很疼的!別按!”


    他用腳尖輕輕地踢踢龐倩,“起來啦,別看了。”


    龐倩板著臉站起來,又問他:“抓住撞你的人了嗎?”


    “我怎麽抓啊?”顧銘夕聳聳肩,空袖子晃啊晃,“那人撞了我,一下子就跑了,把我車都撞壞了。”


    龐倩噘起嘴:“你怎麽都不說的。”


    “和誰說?”顧銘夕又笑了一下,“也沒什麽大礙,過幾天就好了。”


    “那你這幾天就走路上下學?”


    “嗯。”


    “那得走好久!”


    “還好,路上可以默背英語課文。”


    “你真沒救了!”


    顧銘夕和龐倩一起走在路上,一會兒後,龐倩說:“顧銘夕,以後咱倆還是一起上下學吧。”


    放學後,龐倩和孫明芳一起下樓。孫明芳個子嬌小,性格內向,與大大咧咧的龐倩做了幾個月的前後桌,兩人關係竟變得很不錯。


    平時,兩個女孩都是一塊兒騎車回家的,可是這一天,龐倩說自己沒騎自行車,要坐公交車回去。


    孫明芳往車棚去了,龐倩就哼著歌兒走出了學校大門,她沿著大街一路往西走,一邊走還一邊四下張望,走了幾分鍾後,邊上傳來一個男孩的聲音:“龐龐。”


    龐倩回過頭去,發現顧銘夕竟是等在一個修自行車的攤位旁,她哭笑不得:“你怎麽站在這兒呀。”


    “這兒不容易被人發現。”顧銘夕抬頭看看頂上漆黑的雨棚,走到龐倩身邊,微微一笑,“走吧,回家了。”


    龐倩還是笑個不停:“咱們這樣子好像特務接頭。”


    “你不是不喜歡別人說咱們倆麽。”顧銘夕淡淡地說,“不讓他們看到就好了。”


    龐倩張張嘴,很想和他說自己其實已經不在意了。謝益說的對,她和顧銘夕從小到大這麽多年的感情,哪能因為班裏那些無聊的男生而受到影響。但是看著顧銘夕清淡如水的眼神,龐倩又覺得自己要是說了會顯得挺矯情的,於是也就閉了嘴。


    在公交車站等車時,龐倩跑去路邊小賣店買了一支棒冰,一邊舔著一邊走了回來,顧銘夕站在車站裏等她,看著她舔冰棍兒的饞樣子,失笑出聲:“龐龐,你是不是每天放學路上,不吃點兒東西就不肯回家啊?”


    “胡說!我哪有!”龐倩往他肩上拍了一下,“今天這麽熱,我隻是口渴了。”


    以前,她對他也常有這樣親昵的舉動,掐他,打他,嗬他癢,再小一點兒的時候,他們甚至會一起在床上滾來滾去,打打鬧鬧。顧銘夕從來不躲龐倩,也不會在她麵前刻意掩飾自己殘缺的身體,但是這一次,不知為什麽,在龐倩打了他一下後,他往後退了一步,離她遠了些。


    龐倩愣了一下,手還揮在半空中,最後悻悻然地收了回來,她若無其事地繼續舔棒冰,顧銘夕也不再說話。幾分鍾後棒冰吃完,公交車也來了。


    晚高峰的公交車很擠,龐倩和顧銘夕上車時早沒有座位了。龐倩投了兩個硬幣,和顧銘夕一起往車廂裏走。


    這樣的天氣,顧銘夕穿的是短袖,他殘缺的身體很是醒目,司機開了讓座提示音,車廂裏反反複複地回蕩著一個女聲:“請給有需要的乘客讓個座,謝謝。”


    這提示音不響還好,響起來後,有許多乘客開始打量顧銘夕,但是卻一直沒人讓座。


    顧銘夕臉上倒也沒有特別的表情,隻是找了一根立柱倚靠著站定。


    車子啟動,顧銘夕側著身子,用肩頭抵著立柱,雙腳微微叉開以保持平衡。龐倩站在他身邊小心地護著他,一隻手抓著立柱,另一隻手輕輕地攏在他的腰上。


    顧銘夕有些抗拒,動了動身子想避開她的手,龐倩瞪他一眼,小聲說:“別動,你是不是想腳上再摔一塊淤青出來呀?”


    顧銘夕就不動了,別開了頭看向窗外,車水馬龍的街道,熱鬧的店鋪,路人們疲憊卻鮮活的麵孔……他竭盡所能地轉移注意力,無奈腰上的皮膚實在太敏感,薄薄的布料擋不住龐倩掌心的溫度,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手攥住了他的衣服,指尖隨著車廂的晃動在他身上小小地摩擦著。


    他有些心猿意馬,隨即又為自己這樣的念頭而感到羞愧。


    龐倩悄悄地看著顧銘夕的側臉。他的頭發剪得挺好看,沒有謝益那麽長,發質也不像謝益那麽柔順,而是又短又碎,頭頂毛茸茸的,在陽光下會泛出健康的光澤。而他的側臉……龐倩發現自己已經有好久沒有好好地看顧銘夕了,難道真的是距離產生美麽?這時候看到他流暢的麵部線條、挺直的鼻梁和輪廓鮮明的眉峰,龐倩不得不承認,顧銘夕真的挺帥的。


    然後,她又有了一個神奇的發現。


    “顧銘夕。”


    龐倩叫他,男孩子不得不回過頭來,臉色有些不自然,問:“幹嗎?”


    “你是不是長高了?”龐倩踮起腳尖比了一下,壓著聲音驚喜地說,“呀,你真的長高了!上學期我還在你耳朵這兒呢,現在隻到下巴了,你都快比我爸爸高啦!”


    顧銘夕臉有些紅,小聲說:“好像是高了點兒,我媽媽說,春天最容易長個子。”


    龐倩傻嗬嗬地笑著:“你將來會不會長得像你爸爸那麽高,那就太帥了!”


    這時,公車司機踩了一腳刹車,顧銘夕沒法兒抓柱子,身子劇烈地晃了一下,龐倩情急之下就摟住了他的腰,幫他穩下了身體。


    終於有乘客意識到這個沒有手臂的男孩站著挺危險,起身給顧銘夕讓了座。顧銘夕臉紅紅的,龐倩還以為他是因為別人讓座而不好意思,推著他的腰就讓他坐了下來,還把兩個人的書包都堆在了他的腿上。


    龐倩覺得顧銘夕怪怪的,都不怎麽說話,隻顧著往車窗外看。到站以後,兩個人下車,還得走十分鍾才能到金材大院,顧銘夕終於開了口:“龐龐,我回家去和我媽媽說一下,其實我的腳已經不怎麽疼了,以後,我們還是騎車上下學吧。”


    龐倩奇怪地問:“為什麽呀?”


    “坐公車太麻煩了。”顧銘夕很認真地回答她,“走路的話,你又走得太慢了。”


    龐倩:“……”


    顧銘夕笑笑:“你放心,我的車已經修好了,可以騎的。”


    龐倩擔心地問:“那你要是再摔跤怎麽辦啊,以前我和你騎,你都摔了好幾回了。”


    顧銘夕神情溫和:“普通的摔跤沒關係的,別告訴我媽媽就好。”


    他說到了李涵,龐倩忍不住問:“對了,你媽媽好點了嗎?”


    “好很多了。”顧銘夕眼神黯了一些,回答,“醫生讓她臥床休息幾天,說沒有大問題,這些天我奶奶在照顧她。”


    “那就好。”龐倩想到那天晚上的事,還是心有餘悸。她從未見過那樣的場麵,顧銘夕和李涵身上都是血,他家的洗手間地上也是血跡斑斑,客廳地磚上還留著顧銘夕的血腳印,一路延伸到門外,最後停留在龐倩家的大門上。


    他是用身子撞的門,還用腳踢,金愛華後來拿清洗劑洗了好久,才洗淨大門上的血跡。


    有一個問題,龐倩一直沒弄明白,在顧銘夕麵前她也不愛藏著掖著,問:“顧銘夕,你爸爸那天為什麽那樣子說你啊,他是什麽意思啊?”


    顧銘夕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媽媽的小寶寶沒了。”


    “我知道啊。”龐倩還是不明白,“我媽媽說那是意外,不關你的事,你爸爸幹嗎要說你啊?”


    “你知道的,我爸爸一直都想再生個小孩。”顧銘夕平靜地說著,“小寶寶沒了,他肯定很失望。而且,我也是有點責任的,要是我沒提去超市,我媽媽就不會買米了,她不買米,也許什麽事都沒有了。還有……我要是有手的話,我也能幫我媽媽提東西,這樣子她也不會有事。”


    龐倩沒聽懂:“這和買米有什麽關係啊?和……和你有沒有手也有關係?”


    顧銘夕瞥她一眼,“嘖”了一聲:“你還是小孩兒,你不懂。”


    龐倩不樂意地喊:“你才是小孩兒呢!”


    見她張牙舞爪的樣子,顧銘夕忍不住又笑了一下,耐心地給她解釋起來:“我奶奶說,女人有了小寶寶,尤其是前三個月,不能拿很重的東西的。行動要特別小心,要不然很容易流產,電視裏也有這麽演的。況且我媽媽都四十歲了,懷孕本來就很危險,容不得一點疏忽,哪裏能提那麽重的米,還從超市一直走回家啊。”


    龐倩愣愣地聽著,又噘起嘴說:“可是,這也不是你的錯嘛,你爸爸怎麽能那樣子說你啊。”


    顧銘夕隻是笑:“我爸爸也是擔心我媽媽,氣糊塗了。”


    龐倩心中突然想起一個狀況,有點擔憂地看著顧銘夕,說:“你爸爸媽媽將來要是真的再生一個小孩,那不是比你小很多很多啊,到時候你都二十多歲了,你的小弟弟或小妹妹才剛念書呢,那可怎麽辦?”


    顧銘夕想象了一下,笑道:“什麽怎麽辦?那不是挺好的麽。”


    “哪裏好啦?”


    “那時候我已經工作了,賺錢了,我可以帶他去吃好吃的,給他買玩具,買衣服。”顧銘夕笑眯眯地看著龐倩,“我爸爸一定很喜歡他,他也一定會是個很可愛的小孩,這樣難道不好麽?”


    龐倩實在想不出這樣究竟有哪裏好。她難以想象自己的爸爸媽媽在這時候給她生個弟弟或妹妹,她一定是接受不了的。還有,顧銘夕沒有胳膊,難道就不怕他的爸爸媽媽有了小寶寶後,會不管他麽?


    雖然不是自己家的事,但龐倩愛操心,她總是覺得顧銘夕的爸爸媽媽還是不要再生小孩的好。她覺得自己得打消顧銘夕想有個弟弟或妹妹的念頭,對他說:“你別忘了,你家才三個房間,你爸爸媽媽一個房間,你一個房間,還有一個書房,你爸爸媽媽要是再生一個小孩,他住哪裏去啊,難道和你一個房間嗎?到時候說不定你會被趕出來睡陽台呢!”


    顧銘夕被她的異想天開逗得哈哈大笑起來,搖頭說:“不會的。”


    “怎麽不會啊?”


    他看著她,輕聲說:“你忘了,我和你說過,公司在城西的新宿舍已經在造了。那是電梯房子,最小都有90方,最大的有120方,我爸爸說,他已經拿到換房指標了,大概再過兩三年,我們就要搬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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