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寒假,龐倩和顧銘夕沒有在一起玩,兩家人聚餐過一次,兩個孩子碰了麵,也隻是說些不鹹不淡的話,聊聊動畫片,聊聊寒假作業。龐倩覺得,顧銘夕的態度很客氣,而她,似乎不能像過去那樣,肆無忌憚地在他麵前撒野了。


    新學期開學以後,曹老師真的調整了座位。欲蓋彌彰一般,她進行的是全班的大調整。這一次,龐倩被列入了調整的行列,同學們都很驚訝,龐倩和顧銘夕卻一直保持沉默。


    龐倩最終被調到靠牆那個大組的第二排,幾乎和顧銘夕拉了一個對角線。龐倩在收拾書包的時候,顧銘夕始終低著頭不說話。


    最後,她抱著書包站了起來,輕聲地問顧銘夕:“你知道誰是你的新同桌嗎?”


    顧銘夕沒有抬頭,卻給了她答案:“我和曹老師說了,我不要新同桌,我想自己一個人坐。”


    龐倩:“……”


    龐倩有了新同桌,那是個叫胡添力的男生,胖墩墩笑眯眯,像個彌勒佛,挺好相處。她的前桌是孫明芳和蔣磊,後桌則是邱麗娜和謝益。


    念書以來,龐倩從來沒有坐在教室前麵過,一開始她著實有些不適應,但是久了以後,她就發現,融入到同學們中間的感覺,真的很好。


    尤其,她還坐在謝益前麵,下課時還能和他說個話,每次往後傳作業、考卷,都能看到他。每一次,都會令她心中小鹿亂撞。


    顧銘夕則獨自一人坐在了教室最後麵。


    經過了上學期期末考後的班級調整,(6)班依舊是四十七個人,其中四十六個學生兩兩而坐,隻有顧銘夕,沒有同桌。


    他變得更加沉默,上學放學都是獨來獨往,隻偶爾會和簡哲、劉翰林一起說說話,並請他們幫自己上一下廁所,或領一下飯盒。


    他以前並不是這樣的。


    念小學的時候,他的話一點都不少,班裏的活動也會積極參加,龐水生和金愛華閑聊時,會說起顧銘夕,說這個孩子真不簡單,兩個胳膊都沒了,也沒變得自卑敏感,和龐倩在一起依舊會笑會鬧,每天都是笑嘻嘻的。


    可現在呢?


    龐倩坐在了前麵,在大部分時間裏,她看不到顧銘夕了。就算是下課時,她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回頭去看他,隻能趁著進出教室時,偷偷地看他一眼。


    她總是從後門進出,因為那樣可以看到他,很多時候,顧銘夕就是保持著一個姿勢坐在位子上,弓著上身,屈著腿,兩隻腳擱在課桌上,腳上夾著筆不停地做著題。


    隻有一次,龐倩要從後門進教室時,看到顧銘夕坐直身體靠著椅背,兩隻腳踩在地上,空癟的衣袖紋絲不動地垂在身邊,正扭著頭望向窗外。


    教室裏的同學們吵鬧得很厲害,他卻恍若未覺,隻是靜靜地看著窗外。


    那時是初春,天氣很好,操場上的樹木過了一個冬天後都開始抽芽,一片綠意盎然。天空碧藍清透,隻浮著幾絲雲絮,龐倩突然想起自己坐在窗邊的時候,微風拂麵,令人心曠神怡。


    龐倩知道,顧銘夕很少會這樣往窗外看,因為他的視線若往這個方向來,會令龐倩覺得他是在看她。於是,她會用筆去戳顧銘夕的腰,凶凶地說:“看什麽看!轉過頭去!”


    現在,他身邊靠窗的那個位子空了,再也沒有人能阻擋他的視線,他就這麽看著窗外,留給龐倩一個後腦勺,令她猜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就在這時,顧銘夕突然轉過頭來,龐倩來不及收回視線,慌張地與他四目相對。


    顧銘夕的臉上並沒有顯出尷尬,他的眼神靜如止水,看了龐倩一眼後,他又脫了鞋,將雙腳擱到了桌上,深深地低下了頭。


    初一下半學期的期中考試,龐倩退步了,隻考了全班第三十七名,回家後理所當然地被龐水生罵了一頓,所幸沒挨打。


    蔫蔫地回到房間後,龐倩咬著筆頭發了會呆,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她的成績會掉得這麽厲害。這半個學期,她自認學得還挺認真的,英語老師布置的背誦默寫她都完成了,數學作業也從不敷衍。隻是,因為和曹老師的那番過節,她打死也不願意去辦公室向老師問問題,做不出的題就隻能自己死啃。


    她不可避免地會想起顧銘夕。以前,顧銘夕會不厭其煩地給她講題,講得耐心、細致,一直會說到她明白為止。在這中間,他還要忍受她的胡攪蠻纏、插科打諢,但從來不會和她生氣。


    不再和顧銘夕同桌後,龐倩曾經試著拿一道數學題去問謝益。謝益也會給她講,隻是,他講了一遍後龐倩還是沒懂,邊上的邱麗娜已經露出了揶揄的表情,龐倩就難為情了,說聲謝謝後轉回身來。後來,她再也不好意思去問謝益了。


    這一次的考試,顧銘夕又是年級第一,謝益卻隻有年級第四,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每天依舊是該吃吃,該玩玩,有一次還喊龐倩一起去打乒乓球。


    他問:“螃蟹,你會打乒乓嗎?”


    龐倩隻會一點點,俗稱彈彈球,老實地搖頭說:“不大會。”


    “走,一塊兒去玩,我教你。”謝益招呼著周圍幾個同學,“邱麗娜,胡添力,蔣磊,一起去!”


    他是個乒乓高手,小時候似乎跟過教練,如今是打遍全年級無敵手。


    幾個孩子輪流打球,輸五球就換人,龐倩不會打,總是連輸五球敗下陣來。謝益在邊上看不過去,說:“螃蟹,我先教你發球,你發球太差了。”


    他走到龐倩身邊為她示範,貓著腰,左手拋球,右手甩拍一拉,球就打著漂亮的旋兒擊到了網那邊,胡添力接是接到了,但球直接就出了界。


    龐倩心裏說一聲“好帥”,羞答答地望著謝益。


    “看清了嗎,這是很簡單的一種發球,但是球會轉,對方就吃你的球,會接不到。”他又為龐倩示範了幾次,然後叫龐倩來試試。龐倩大著膽子學著謝益的樣子發球,右手一拉拍子,球是轉出去了,但直接就飛走了。


    幾個女生在邊上嗤嗤地笑,龐倩知道自己很丟臉,謝益卻什麽都沒有說,小跑著去撿來球,挑著眉毛對邊上的邱麗娜說:“笑什麽,螃蟹第一個球就會轉了,很有天賦好不好。”


    他把球交給龐倩後,右手很自然地抓住了龐倩拿球拍的右手,說:“你拋球,仔細看我做。”


    龐倩心髒怦怦跳,左手把球拋了起來,謝益抓著她的手腕揮拍拉球,清脆的一聲響,球就旋轉著過了界,胡添力又一次沒有接到球,氣鼓鼓地去撿球了。


    謝益鬆開了手,笑著問:“記住了嗎?就是那樣子用力,用巧勁。”


    龐倩“嗯”了一聲,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腕上似乎還留著謝益手掌的溫度,暖暖的,暖的她的臉都發燙了。


    打完球,幾個人一身汗地往教室走,謝益不動聲色地走在龐倩身邊,低聲和她聊起天來:“螃蟹,你和顧銘夕怎麽了?為什麽這個學期,你都不和他說話了?”


    龐倩心裏一驚,謝益說的沒錯,她和顧銘夕的確很久沒有說話了。


    她甚至都沒有在出門上學時偶遇過顧銘夕,她調整過自己的出門時間,從七點到七點半,但不管她怎麽調整,都沒有碰到過顧銘夕。而當她到了學校後,過十分鍾,顧銘夕就會走進教室。


    後來,龐倩反應過來,顧銘夕是故意在她走了以後,才出的門。


    龐倩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謝益的話,想了半天才扯了個理由:“因為班裏那些無聊的男生總是說我和顧銘夕,好煩的。”


    謝益有點驚訝:“就因為這個?”


    龐倩默默點頭。


    謝益感到難以置信:“我聽簡哲說,你和顧銘夕從小到大都是好朋友,你就因為這個而不理他了?”


    龐倩:“……”


    “這樣不大好吧,你舍得?”謝益一邊走,一邊用球拍顛著球,他很厲害,白色的小球始終在球拍上蹦蹦跳跳。他抬起頭,漫不經心地往一個方向望了一眼,有些懶洋洋地對龐倩說,“螃蟹,你知道嗎?顧銘夕剛才一直在看我們打球呢。”


    龐倩心裏被重重地一撞,猛地抬頭向三樓那扇窗望去,窗邊的少年沒來得及移開視線,幹脆也不躲了,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她。


    龐倩卻心虛地別開了頭。


    在內心深處,她不舍,且後悔。


    龐倩不知道自己和顧銘夕為什麽會搞成現在這個樣子。但是,她實在找不到機會、也想不出方法去修補他們的友誼。在學校裏,她不好意思去找顧銘夕說話,在上下學路上,他又躲著她。最關鍵是,現在的龐倩看起來過得很快樂,先不管她成績如何,她結識了好幾個新朋友,周末時也會有同學約她一起出去玩了。


    這些快樂是顧銘夕無法帶給她的。龐倩有時候會想,也許她和顧銘夕的關係隻能依靠同桌來維係,當他們坐在一個教室對角線的兩端,就預示著他們會慢慢離開彼此的世界。


    龐倩和顧銘夕唯一的一次說話,是在五月初的一個周日下午。


    那天,龐倩咬著棒棒糖打開家門時,對麵502的門也剛剛打開,門後的少年看到她後愣了一下,原本想要走出來的,一下子就站住了。


    龐倩看了他一會兒,扯開嘴角和他打招呼:“嗨,顧銘夕。”


    “嗨。”他低低地應了一聲,還是走了出來。


    他肩上背著一塊畫板,還有一個帆布的雙肩包,龐倩和他一起下樓,問:“你去哪兒?”


    “去學畫。”他說得很簡單,走到二樓時,忍不住回頭問她,“你呢,你去哪兒?”


    龐倩眨眨眼睛,說:“和王婷婷去新華書店。”


    “哦,是去買數學老師說的那本題庫嗎?”


    “嗯。”


    “你幫我帶一本,行麽?”顧銘夕說,“我都沒時間去。”


    “行。”


    “錢……我現在給你?”他在樓梯上站定,說,“在我包裏,你要麽自己掏一下。”


    “下次再給我好了。”


    “也行。”


    走出樓道,兩個人一起往車棚走,顧銘夕抿了抿唇,說:“期末考又要年級調整了,上回調了四個人,這回不知道要調幾個。”


    龐倩:“……”


    “龐……倩。”他看著她,很認真地說,“你再多努力一下吧,別貪玩了,盡量維持在班級前二十五名,以後學了物理化學會更難,要是按現在的成績,你將來考高中會沒把握的。”


    龐倩突然就有些氣惱了,眉毛一挑,大聲說:“你怎麽知道我沒努力啊!你憑什麽說我貪玩啊!我也想考前二十五名呢,又不是隨我說了算的!顧銘夕,你好煩!我知道你是第一!你很厲害!但請你不要來管我好嗎!”


    說完,龐倩把小包往車兜裏一丟,跨上車一蹬就走。她覺得現在的顧銘夕越來越不可愛,越來越好為人師了。第一名很了不起嗎?謝益成績也很好啊,但他從來不會和別的同學講什麽考試啊、升學啊、名次啊之類的話題。顧銘夕怎麽會變得這麽煩!才初一呢,他幹嗎老要想到兩年後的事啊!真沒勁!


    這以後,龐倩和顧銘夕的關係又降到了冰點,她幫他買來了那本題庫,但並沒有親手交給他,而是托李涵轉交給他。


    五月下旬時,金屬材料公司在城西的新廠房已經開始施工,顧國祥因此出了趟差,去北京的兄弟單位做考察,需要一個星期才能回來。


    家裏隻剩下了李涵和顧銘夕,日子平平淡淡地過著,卻在一天晚上陡生波折。


    那天晚飯後,龐倩在自己房裏做作業,金愛華在洗碗,龐水生則在看新聞。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呼喊,接著就響起了巨大的敲門聲,還夾著顧銘夕驚恐的聲音:“叔叔阿姨!叔叔阿姨開開門!救命啊!叔叔!開開門!救命啊!救救我媽媽——”


    金愛華趕緊去開門,龐水生和龐倩也都從房裏跑了出來,門一打開,顧銘夕的樣子讓他們都嚇了一跳。他赤著腳,臉色慘白,神情慌張,白色襯衫、灰色褲子上滿是鮮紅的血跡。


    龐水生第一時間衝去了顧銘夕家,在洗手間的地上發現了昏迷的李涵,她流了很多很多血,浸得褲子都濕透了。龐水生冷靜了一下,吩咐金愛華趕緊打120,又讓龐倩去拿大浴巾,裹在李涵身上為她取暖。


    顧銘夕一直站在洗手間門口,神情驚恐地看著這一切,龐倩走到他身邊,伸手去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身子一抖,轉頭看她,眼神一片茫然。


    救護車來得很及時,龐水生隨車送李涵去醫院,金愛華稍微收拾了一下,帶著兩個孩子打車跟了過去。


    李涵在做手術時,龐水生輾轉地聯係到在北京的顧國祥,顧國祥心急如焚,定下了晚上十點多的機票,說立刻回來。


    顧國祥趕到醫院時已經是淩晨三點,金愛華在病房裏守著手術後的李涵,龐水生在走廊上照顧著顧銘夕,連著龐倩也在醫院裏熬夜。


    看到風塵仆仆跑來的顧國祥,龐水生立刻迎了過去,顧國祥問:“到底是怎麽回事?阿涵怎麽了?”


    龐水生拍拍他的肩,說:“國祥,你先冷靜一下,阿涵沒有生命危險,她是……意外流產了。”


    顧國祥震驚極了:“阿涵懷孕了?!”


    “你不知道?”龐水生有點尷尬,“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或者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龐水生陪著顧國祥來到顧銘夕身邊,顧銘夕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衣服上的血跡已經幹透,變成了可怖的暗紅色,他抬頭看到自己的父親,立刻站了起來。


    “爸爸。”


    他的聲音幹巴巴的,沙啞得厲害。龐倩本來已經困得在椅子上睡著了,此時聽到聲音睜開了眼睛,看到顧國祥站在顧銘夕麵前,問自己的兒子:“銘夕,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顧銘夕輕輕地搖了搖頭,開始說這個晚上發生的事,“放學回家後,我和媽媽吃了飯。然後,我們去超市買了些東西,我的顏料沒有了,明天上課要用,媽媽說就當飯後散步。東西買回來以後,媽媽說肚子有點不舒服,就去上廁所,結果她一進去,就摔倒了。我跑過去看,她……她流了很多血,說肚子疼……我……我沒辦法把她扶起來,就去找龐叔叔了。”


    顧國祥沉吟了一下,問:“你和媽媽去超市除了買顏料,另外還買了什麽?”


    “買了作業本、圓珠筆,還有衛生紙、洗發水,還有……”顧銘夕很仔細地回憶著,“還有米,媽媽買了一袋米,說家裏米快吃完了。”


    龐水生的麵色凝重起來,顧國祥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了,問:“米,是多少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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