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對於一個一百多人目前正常生產的小廠,突然增加一批夠全廠專門為其生產一個多月的單批訂單,這對整個廠的生產安排、生產計劃、人員調配等問題形成了極大的衝擊,它如同一個挑一百斤的人突然肩上壓上了兩百斤。歐陽震華雖然看到可觀的利潤數目興奮不已,但給整個廠增加的生產壓力也是可以想象的。馬上招人增加人手?可場地和設備都受到限製,所以也是不現實的。發給同行生產廠家生產?瓜分了利潤不說搞不好砸了品牌跑了客戶,得不償失。歐陽震華思前想後,召開了全體管理人員會議,專門就這批訂單讓他們出謀獻計,結果還是個個撓頭抓腮。最後,還是於雪提出建議,說:“既然沒有別的辦法那就用最原始最愚蠢的辦法,以前每個月的產值是五百萬,但是這個月的產值超過了一千萬。第一,從明天開始,一個月內全廠所有員工沒有醫院證明不得請假;第二,從明天開始一個月內,全廠中午兩小時的吃飯休息時間改為半小時,晚上一小時的加班時間改為五小時;第三,所有改後的加班時間按百分之兩百的加班費結算工資,一個月後每個車間加班時間最多的一名員工將評為生產積極工作者,獎金三千元。為了企業的誠信就算廠裏不賺錢也要保證客戶交貨時間,隻要調動每一個人的積極性,讓每一個人發揮出最大的工作能量,這批訂單對一百多人的廠根本不是什麽大問題。”


    於雪的話讓歐陽震華心裏一亮,對呀,自己怎麽就沒有想到呢?同時,所有管理人員都認為於雪的土辦法是完全可行的,出來打工的目的就是賺錢,現在有機會可以賺那麽高的加班費誰還會去看電視逛馬路?於是,於雪的提議得到了所有人的讚同並形成了決定,由每個車間負責人回去開會公布,並從明天開始全廠執行。


    廠裏的決定讓全廠的員工感到欣喜和高興,全廠上下形成了一股你追我趕前所未有的工作熱情,特別是加班員工白天除了吃飯時間全部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晚上各個車間全部是燈火通明,淩晨兩三點實在支撐不住才回去宿舍,有的甚至連涼都不衝就和衣而睡,早上七點爬起來又直奔車間。他們都希望這一個月內可以賺三個月的工錢,更希望拿到那三千塊錢的獎金。


    五十六歲的吳誌華從廠裏開完會晚上回家告訴在歐陽震華家做保姆的老婆陳琳琳,說從明天開始他一個月不會回家,並把廠裏的決定和自己的想法同時說了。三十二歲的陳琳琳雖然心有怨憤,但畢竟是多年夫妻也是兒子的父親,雖然早已經沒有夫妻之實了,但他為了這個家在外麵賺的錢還是一分不留交給了自己。陳琳琳認為這麽大年紀了為了多賺廠裏加班費和獎金去堅守一個月也算難能可貴,於是第二天早上早早地特別為老公做好了豐盛的早餐,用一小袋子裝了幾套換洗的衣服交給老公。


    吳誌華看著一直對自己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妻子幾年來破天荒為自己做了那麽豐盛的早餐,又看到妻子為自己收拾好的換洗衣服,感動得不知所措。這麽多年來,由於吳誌華下崗後處境一直不好,沒有給年少的妻子和兒子過上好的生活,內心一直愧疚不安,特別是為了減輕吳誌華負擔去當保姆,更讓吳誌華羞愧難當。為了這些吳誌華不得不利用自己在企業幾十年所學去那些私人企業尋找工資比較高的崗位,以彌補自己對妻子和兒子的虧欠。當他看到年輕貌美的妻子由於自己的年齡而無能為力睡在床上歎息不已時,看到妻子晚上拖著疲憊的身體從主人家回來還要照顧兒子時,看到曾經肌膚細嫩光滑如今一天比一天衰老粗糙的妻子時,吳誌華的心泣血般難過和痛苦。他後悔,是自己不好的人生命運毀了妻子這朵曾經美麗妖豔的鮮花,自己欠妻子的是這一輩子都無法償還的夫妻情債。


    吳誌華感動得掉淚般吃完了妻子做的早餐,告訴妻子,說自己這一個月一定要賺三個月工資回來,一定要拿到那三千塊錢獎金。說到時把那三千塊錢獎金讓妻子全部去買化妝品保養肌膚,要讓妻子的肌膚變得像從前一樣。說完拎著妻子幫他收拾好衣服的小包戀戀不舍地看了妻子一眼走出了門。


    陳琳琳不會想到,這竟是丈夫看她的最後一眼,竟是一對為了家庭相互堅持了七年的夫妻最後的訣別。


    二十多天時間在工廠緊張有序的生產過程中一揮而過,歐陽震華看在眼裏喜在心裏,以前一個月五百萬的產值,現在二十多天已經超過一千萬了。二十多天裏,歐陽震華白天堅守工廠,他的身影不時地出現在各個車間和廠部辦公室,晚上總是要到十二點以後才開車離去,是回家還是去東北女碩士那裏無人知曉,但廠裏的所有員工在老板的堅守帶領下可是更加幹勁十足,全國各地經銷商的正常訂單沒有受到多大影響,蔡淳佳的單筆訂單按合同日期交貨也不會有問題了。


    還有一個星期工廠的緊張加班就可以告一段落了,每個人都在計算著自己這二十多天來的加班時間,但無論怎麽計算,全廠沒有一個人可以超過技術員吳誌華。二十五天的時間,吳誌華的加班時間超過三百個小時,也就是說他每天不在崗位的時間隻有四個小時。


    午夜十二點已經過了,歐陽震華拖著疲倦的腳步在廠部辦公室門口上了他的奔馳車,車子平穩地轉過頭駛出了工廠大門後往左一拐便不見了蹤影。站在辦公室裏窗戶邊的於雪看著歐陽震華往左邊而去,她知道是去花都城區的方向,因為右邊才是他往天河回家的路。


    各車間加班的員工隻用了半小時的宵夜時間便全部又回到了崗位,他們要為還有一個星期的高加班費做最後的衝刺。這時,機加工車間壓縮機的水管突然沒水了,操作手馬上報告給技術員吳誌華。本來是車間主管去處理和解決的事,但由於車間主管連續兩晚通宵此時正在宿舍休息。吳誌華知道是三樓的水管與水池的連接處有點問題,隻要上到樓頂搞一下水閥就沒事了,於是拿了個手電筒就上了樓頂。吳誌華在樓頂邊的外牆上一看果然是水閥有點問題,他馬上下樓在車間拿了個新水閥告訴加班工人,說一會兒就好。


    再次返回樓頂的吳誌華在樓頂邊蹲在地下花了十幾分鍾便換好了,當他拿起工具準備站起來時,由於連續加班熬夜睡眠嚴重不足,就在站起來的時候眼睛一陣眩暈,整個人像木頭一樣從三樓樓頂栽了下去。


    吳誌華死了。


    一個在國企幹了近三十年的老技術員,一個為了老婆孩子能在大城市裏有正常的生活標準和普通的生活水平的下崗工人,一個為了賺獎金給年輕的妻子買化妝品的血性男人,一個為了多賺錢隻為彌補自己內心對妻子萬分愧疚的丈夫,吳誌華用生命證明了自己對妻子的愛和對家庭的責任感,詮釋了下崗工人生活的艱辛與堅強,體現了一個男人的社會責任和人生使命感,用生命彌補了自己一生的遺憾和對妻子及兒子的虧欠。


    陳琳琳沒有來廠裏查看現場,隻是在未婚先孕的堂妹陳娟的陪同下出席了由公安、勞動等相關部門組織的協調會,然後帶著兒子去到殯儀館,讓兒子最後一次看了父親一眼,自己則以妻子的名義送了男人最後一程。


    吳誌華就這樣安詳地閉著雙眼被送進了焚燒爐,毫無遺憾地帶著他人生的滿足走了,從此消失於所有人的記憶中。


    由於歐陽震華的女兒點點轉去了貴族學校,家裏不再需要保姆,陳琳琳在工廠的財務處拿到了賠償吳誌華的三十萬元現金後離開了歐陽震華的家,來到堂妹陳娟位於龍口西時標大廈二樓的棋牌室,專門侍候快要臨產的堂妹陳娟,一個月一千五百塊錢為陳娟當起了保姆。


    十六


    工廠緊張忙碌的一個月終於過去了,對吳誌華意外墜樓死亡的議論也漸漸平息了,工廠又恢複了以前正常的生產狀態。


    蔡淳佳的單批訂單終於在合同規定的交貨日期最後一天全部發完,當於雪把貨運單傳到蔡淳佳公司的時候,蔡淳佳的電話便打到了於雪的手機上,他非常高興地對於雪按合同規定的交貨日期發完了貨物表示了感謝,並說這幾天交完這批貨回廣州一定請於雪吃飯。


    於雪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一個多月來她也是和加班員工一樣堅守著工廠,每天晚上總是要等到淩晨以後才回宿舍休息,就在她暗自高興可以提前幾天完成任務的時候,沒想到又突然發生了吳誌華的意外事故,於雪的心增添了緊張和不安,因為她從來就沒有經曆過這種情況。好在陳琳琳沒提出任何過分要求,在派出所所長東哥的努力下廠裏隻停了兩天工便接著生產了。


    早上上班的時候於雪沒有著工裝,她來到辦公室向劉勇請了一天的假,坐上廠裏送貨的車十點鍾左右來到公司樓下。她今天想好好休息一天,主要是看望一下陳琳琳和陳娟,另外就是去王豔那裏,她已經有兩個月沒去過了。


    在公司樓下下了車,於雪想了想還是上樓先來公司坐坐,她想看一看新來公司上班的女孩兒,大家相互認識一下。


    走進辦公室於雪隻見一個二十歲左右挺年輕的女孩兒坐在辦公桌前,手裏正翻閱著一本什麽雜誌,見到於雪後隻看了一眼說了句“你找誰”,便又繼續看手裏的雜誌。


    於雪笑著告訴她,說自己是工廠的於雪,問:“你是小丁吧?”女孩兒又看了一眼於雪點了點頭便沒有反應了,她也不管於雪坐還是不坐,也不問於雪是否有事。於雪知道她應該來了有一個多月了,因為時不時地要與廠裏傳真電話什麽的,於雪問過她。於雪見她沒有任何反應,便問她:“你們馮經理呢?”


    女孩兒搖搖頭說:“不知道,還沒過來。”說完又繼續看她的雜誌。


    於雪本想和她聊聊,沒想到討了個沒趣,便說了聲走了,誰知女孩兒依然沒有反應,於雪在心裏笑了笑便走出了辦公室。


    於雪從公司出來走了約十分鍾,來到龍口西臨街的時標大廈樓下。這地方是上次陳娟陪她堂姐陳琳琳去廠裏時告訴她的,她看到二樓的窗戶上有棋牌室三個大字便走了上去。


    棋牌室不大,有三個房間和一個廳,廳裏擺有六七張麻將台,專供附近街坊老人婦女玩小麻將消磨時間的,房間則是老板級的人物玩大的論輸贏的。最後麵有一房一廳的住房便是陳娟住的。


    陳娟是在與所長東哥第一次親密接觸後的第二個月,拿著醫院的化驗單向東哥提出自己已經有了。東哥姓毛,叫毛吉東,是廣東陽江人,十年前從省警察學校畢業分到花都的,從一名普通警察一步步幹到了所長的位置。東哥一聽想了很久願意出三萬塊錢讓陳娟去醫院處理,可陳娟不幹,說多少錢也不會去醫院。東哥一聽心裏想,不去就不去,反正自己隻有一個女兒,現在手頭也不缺錢,隻是怎樣做才能瞞住單位和老婆呢?於是找到歐陽震華,兩個人一合計,由毛吉東暗中操縱再由歐陽震華出麵,在龍口西這繁華的街口看中了這間合法卻經常違規,但生意特別紅火的棋牌室。於是,毛吉東一個電話打給了在分局當治安科長的老同學,半個月後,這家違規的棋牌室被派出所查封。隨後歐陽震華找到棋牌室的老板,以開美容院的名義花了一百一十萬頂下了這間當初花兩百萬元辦成的棋牌室,陳娟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成了這間棋牌室的老板娘。由於棋牌室絕好的地理位置和之前做了好幾年的老招牌,另外又加上毛吉東和歐陽震華的幕後關係,生意比以前更加紅火,每天的純收入平均都以千元以上計算,所以毛吉東以後根本不用花一分錢便有人為自己傳宗接代,還可以金屋藏嬌。另加上天河龍口西與花都城區不在同一個行業管理區域,又相隔三十公裏,毛吉東有空時過來也沒人認識,這又給他自由進出提供了極大的方便,所以毛吉東對這件事的處理非常滿意並內心引以為豪。


    陳娟,這個文化不高智商高、學識不高情商高、一年來廣州多次換了無數工作、帶著多年的理想和身懷馮浩血脈的二十七歲的鄉下女孩兒,在毛吉東貪婪的權力魔杖下及歐陽震華的親自操縱下終於找到了自己向往已久的位置。


    於雪走進棋牌室,看到廳裏每張台都坐滿了人,感覺生意確實是相當好,靠門的一邊,一張不大的服務台前坐著一個十七八歲左右的年輕女孩兒,是陳娟花一千塊錢一個月專門從老家請回來為客人端茶倒水的大姑的舅舅的侄女。


    於雪不見陳娟便隨意觀看著。這時,陳琳琳從裏麵走了出來,她看到於雪後便高興地與於雪打招呼。於雪一看,陳琳琳好像變了個人一樣,不用說身上的穿著打扮與以前大不一樣,就臉上那一臉燦爛的笑容也是於雪很多次從來沒見過的,一點兒也看不出是一個剛剛死了老公的人。


    陳琳琳把於雪引到最裏麵的住房客廳,又是倒水又是端水果,顯得特別熱情和客氣。陳琳琳告訴於雪,說陳娟昨天就住進醫院了,預產期是這個星期,怕有什麽問題所以先住了進去。於雪見陳娟不在,與陳琳琳聊了一會兒便站起來告辭,說還要去表姐那邊,下次有空再過來看她。於雪走出住房,在過道上一間麻將房門的玻璃裏她看到歐陽震華和毛吉東還有兩個人正聚精會神地打著麻將,於雪趕緊加快腳步下了樓。


    於雪對陳娟冒如此大的風險去追求自己認為的幸福和快樂覺得不值,把美好的青春和生活當作人生的賭注全押在毛吉東這顆大樹下是非常危險的。盡管知道的人不多,但以後留下的問題卻很多,如果處理不好會改變到很多人的人生命運。這些於雪心裏非常清楚,她不知道陳娟是怎麽想的,隻能看作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至於對與錯、好與壞,那隻能由自己去感受、體會和承擔,別人是沒有權利去幹涉和指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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