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蘭淑年逾花甲,獨撐葉家和整個葉氏企業十數年,行事果決雷厲風行,外人常稱幸虧葉家出了個楊老太君。陸仁洲一直很敬重這位長輩,就連陸爸爸在她麵前說話都要禮讓三分。但此刻,看著她歇斯底裏地將弑殺的罪名,扣在自己親生孫女頭上,陸仁洲的眉頭緊緊皺起。


    陸仁洲從第一天在警局認識林成君起,見過她小調皮得逞後,狡黠壞笑眉飛色舞;也見過她感到威脅反抗時,桀驁不馴大哭大鬧;還見過她偶爾與年齡不符的,一本正經老神在在的小大人樣。


    陸仁洲獨獨沒見過,她如此黯然沉默的模樣。


    成君僵直著身體站在門口,一張小臉蒼白無色,眼神恍惚,像個被按下暫停鍵的機器娃娃,切段線路失去生機,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沉默忍受楊蘭淑的謾罵和控訴。


    多麽可笑的控訴,將一個家庭意外不幸和災難,控訴到一個全然無知的孩子身上,讓她的人生為這莫須有的罪名承擔後果。


    “你這克星掃把星,垃圾貨,我殺了你!”


    她站在那,承受著來自親人不堪入耳的咒罵和傷害,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隻有一雙瘦削的小手,狠狠地摳進扶著木質門框,骨節透著紮眼的慘白。


    她還是個孩子啊。


    陸仁洲快步走過去,大手捂住她的耳朵,他看了一眼病房內,彎腰看著成君的眼睛說:“不怕,我們走。”


    成君怔怔地抬頭,茫然地看著他。陸仁洲一頓,兩隻手伸到她胳膊下,像大人抱嬰兒那樣,一把將她抱起來。


    盛暑天,她身上涼涼的,沒什麽溫度。


    成君眼睛眨了眨,乖順地摟住他的脖子,安靜地將頭埋在他肩窩。肩頭的濡濕溫熱,讓陸仁洲更加急切地想要帶她離開。他一手抱著她的膝蓋彎,一手覆在她的頭上,大步地穿過人群走出醫院。


    直到陸仁洲將她放到車後座,成君仍抱著他的脖子不放,頭也不肯抬起。陸仁洲就著她的姿勢彎著腰,兩手撐在位置上,看著窗玻璃上映出的小腦袋,低聲安撫了幾句話。她還是恍若未聞,執拗地不肯鬆手。


    他歎了口氣,曲腿坐進後座,關上車門時還微微俯著腰。等他坐正,成君就變成半吊在他身上,他伸手摸一下她的臉,黏黏濕濕的。


    陸仁洲把她往上托了托,一手抱著她另一手伸長打開車內空調。他抽了一張紙,低頭找到她的臉,“擦一下,好不好?”


    成君扭了一下,將臉埋到他胸口,胸口立刻一片溫濕,陸仁洲無奈地彎彎嘴角。車內安靜無聲,隻有空調的風輕輕地吹到人身上,一掃車外的燥熱。陸仁洲溫聲開口,“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成君搖頭,良久,才悶聲道:“我想吃冰激淩。”


    “好,吃完飯就吃冰激淩。”


    陸仁洲說的大餐,竟然是市中心一家很出名的兒童主題餐廳。這家餐廳離陸氏集團大廈不遠,所以陸仁洲會知道。暑假餐廳生意特別好,很多家長帶著孩子在裏邊邊吃邊玩,服務員都穿著卡通衣服,很多卡通玩具,非常受小朋友歡迎。


    成君跟著陸仁洲在五顏六色卡通椅上坐下,環視了一周,陸仁洲問她:“不喜歡嗎?”


    隔壁桌一位年輕媽媽,拿著手帕溫柔地擦拭小男孩的下巴,年輕爸爸在一旁逗他,“我們瑞瑞下巴會下雨,得回家拿布包起來。”說著,作勢伸手就要抱他,小男孩躲到媽媽身後“咯咯”直笑。


    成君看著他們,搖搖頭。陸仁洲也意識到,自己做了個錯誤的選擇,這裏的每個孩子所擁有的,是她迫切渴望,卻大概永遠沒辦法得到的,來自父母長輩親人的愛護嬌寵。想到這裏,陸仁洲不由懊惱,他拿起車鑰匙,“那我們換個地方。”


    “那邊有冰激淩。”成君又搖頭,指指餐廳中間的自助台。


    陸仁洲手下一頓,看著她有些紅腫的眼睛,那種沉悶心疼的感覺又慢慢湧上心頭。


    兩人安靜地解決完晚飯,成君垂著頭在挖冰激淩,陸仁洲的手機震了一下,是短信,成君看見屏幕上閃著葉成程的名字。陸仁洲拿起來看了一下,又放回去。


    成君吃完第二個冰激淩球,又抬眸安靜地看著他,他搖頭,“今天不能再吃了,改天再買給你。”


    飯畢,陸仁洲開著車經過一段江邊夜市,夜色迷離中,各種街邊音樂喧鬧沸騰。成君突然指著車窗外,“那是滑冰場嗎?”


    “嗯?”陸仁洲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對,想玩?”


    “嗯。”她從十歲開始,就在每個假期悄悄期盼,葉成程能兌現諾言,帶她來玩一次。


    陸仁洲上一次來滑冰場,還是個高中生,被幾個好友拉過來。音樂噪音煙味尖叫聲,他皺皺眉,不太喜歡這裏的氣氛,但很顯然,成君不這麽認為。


    陸仁洲買完票,成君已經坐下來給自己換鞋,陸仁洲笑笑蹲下來幫她,穿好後他握著她的兩隻手,把顫巍巍的她扶進滑冰場。


    成君抓住欄杆,抬頭,“你也快點換鞋子。”


    陸仁洲猶豫了一下,說:“我就在這看著你,你去玩吧。”


    “你不進來,我一個人怎麽玩。”成君扁嘴。


    “……”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陸仁洲攤手讓步。他換好鞋子立在入口處,白衣黑褲清雋英挺,跟整個滑冰場格格不入。再加上人本來就高大,穿上鞋子後,一群中學女生忍不住紛紛側目。


    於是這晚,陸仁洲牽著成君的手,在一群含情脈脈的女生眼前,頻頻撲倒在地。成君摔倒後麵膝蓋都有點紅了,當陸仁洲為了拉住她,再一次不受控製地栽到地上時,成君終於露出了今晚第一個笑容。


    兩人轟然倒地,成君看見陸仁洲黑著臉蹙眉,忍不住咧嘴笑,“你不是說你會滑嗎?怎麽摔成這德行了?”


    “你好好看看我是不是這裏邊最高的?”陸仁洲放棄地曲起長腿,坐在地上,胳膊隨意地搭在膝蓋。二十幾歲的大男人,怎麽會在這陪一個小屁孩不停摔跤。


    “那怎麽了?”


    “人太高,不好控製重心。”陸仁洲黑臉,再看看她的笑臉,“高興了?”


    成君兩手撐地跪起來,努努下巴,“剛剛帶我滑的那個超短裙姐姐跟她朋友說想勾搭你,看,過來了。”


    陸仁洲瞥了她一眼,撐地站起來,又拉起她的手堪堪擦過超短裙姐姐,慢慢滑走,沉聲道:“再玩一圈,回去了。”


    成君竊笑,一直到回到車上,臉上還有笑意,陸仁洲捏捏她的臉,然後故意遺憾說:“嗯,忘了洗手了。”逗得成君氣鼓鼓的,他滿意地勾起嘴角笑。


    陸仁洲啟動車子,成君咬咬牙低聲說:“陸哥哥,我不想回我哥那。”


    陸仁洲說:“好。”


    成君很快就在車上睡著了,陸仁洲抱著她走進陸宅時,陸家上下所有人詫異地下巴都快掉下來。他將成君抱到自己房裏,才轉身對跟進來的陸父陸母解釋,“葉家的小孫女,葉家現在一團亂,沒人管她,我就給帶回來。”


    陸父訝異,“小丫頭都長這麽大了。”


    “她今天估計被嚇到了,媽,晚上還要麻煩你多看著點。”陸仁洲點點頭,對陸母說。


    陸母沉默了一下,說:“你爸跟我說了,老人家,也是一時情緒崩潰。”


    陸仁洲不語。


    陸仁洲是陸家獨子,陸母從以前就羨慕人家能生個女兒,說女兒貼心,不像兒子成天有自己的事要忙,都沒見在家裏住過幾天。成君睡著後,安靜軟巧,雖然閉著眼睛,也看得出五官小巧精致,陸母看著非常喜歡。


    “長得真可愛,這麽好的孩子,真是可憐。”她坐在床頭,將成君額前的碎發撥開,輕聲說。


    “行了,你去客房睡吧,早點休息明天還要去公司,讓你媽看著她。”陸父開口道。


    陸仁洲點頭,回到客房洗完澡後,才拿出手機,又看了一遍葉成程早前發來的短信,動動手指回了一個句號過去,然後把手機一扔,埋頭睡覺。


    而間隔兩個房間的成君,則睡得不那麽安穩。後半夜,陸母上完洗手間後,去看了眼成君,這一看嚇一跳。中央空調溫度正好,而成君卷著被子縮在床覺,眼睛緊閉,臉色緋紅,嘴裏一直念叨著什麽。


    陸母伸手一摸,額頭滾燙,發燒了。她這一燒,把陸家大小都折騰醒了。陸母給她喂了藥,成君迷迷糊糊間睜開眼,茫然地看著屋內的人。陸仁洲穿著睡衣,彎下腰摸摸她的額頭,輕聲安撫,“成君乖,睡一覺就好了。”


    成君聽見他的聲音後,終於又安心地閉上眼。


    陸仁洲回到房裏,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了,腦子裏一直回蕩著剛剛的畫麵,她緊閉著眼,被噩夢突然驚醒後,猛地睜開眼。


    那麽小的孩子,發著高燒,眼裏還帶著噩夢中的驚恐,努力地為自己辯解,“不是我,不是我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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