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靜笑了笑,她本來就不愛說話,尤其在值班經理麵前。倒是孫平很少到餐廳吃飯,忍不住瞪著一對烏黑的眼睛四處張望。但他一向很乖順,聽大家說話,也不插嘴問東問西,隻是老老實實地吃飯。王雨玲說:“哎,每次看到平平,我就想嫁人,好生這麽一個乖寶寶,太可人疼了。”


    值班經理笑著說:“也隻有談靜這麽斯文,才生得出來這樣的乖寶寶,你要嫁了人,也隻會生個調皮鬼。”


    王雨玲背著值班經理做了個鬼臉。值班經理平常不怎麽喜歡王雨玲,王雨玲原本就是個刺頭兒似的。不過這次因為那個無理取鬧的客人,值班經理跟王雨玲倒是生了一種同仇敵愾的心。吃完飯之後,兩個人就一人拿一張白紙寫那封解釋信。


    王雨玲的作文不怎麽好,隻能勉強達到句子通順,值班經理寫得倒還挺不錯,條理清楚。值班經理看王雨玲寫了半天才寫了幾句話,於是把她那張紙拿過去,說:“我替你寫得了。”


    一會兒值班經理就幫王雨玲寫完了,然後一起交給談靜翻譯。談靜看了看兩個人寫的信,都是平鋪直敘從顧客拿蛋糕講起,於是大著膽子建議,說:“公司的經理們聽說有很多都是從國外回來的,他們不了解國內的情況。而且他們理解的角度跟我們不太一樣。既然讓我們寫英文的解釋信,那麽肯定是給一個更熟悉英文的人看的。從前員工培訓的時候,培訓老師就說,不管什麽原因,跟顧客吵架就是不對的。作為店員,我們跟顧客吵架,管理人員就會覺得我們做錯了。所以要不我們把那個客人誣陷王雨玲推她這段放在最前麵,表明我們不是跟她吵架,我們是和她據理力爭。”


    值班經理說:“對!對!就這麽辦!”


    談靜把兩封信的內容稍微修改了一下,然後埋頭翻譯。談靜雖然下苦功學過英語,可是畢竟丟了這麽多年,很多單詞一時都想不出來,即使想到了,也拿不準對錯。最後終於翻譯出個大概內容。三個人又找了個網吧,談靜就用在線詞典一個個核對修改,最後弄到半夜,才把這兩封解釋信翻譯完了。這兩封信雖然很簡單,但談靜好長時間沒有做過類似的翻譯,不放心又檢查了三四遍,才對值班經理和王雨玲說:“應該差不多吧。”


    依著值班經理的想法,就想第二天找個打字複印的小店,把這兩封信打印出來寄到總公司去。談靜說:“寄過去雖然是市內,但在郵局裏轉一圈,得好幾天呢,不如直接發個郵件得了。”


    值班經理雖然經常上網聊天,可是從來沒有發過郵件,談靜就仍舊一手代辦了。她好幾年不曾用過電腦,打開免費的郵箱網頁,幾乎是不假思索輸入一個用戶名,剛剛輸到一半,就怔怔地呆住了。王雨玲看她發呆,就問:“怎麽啦?”


    “沒事。”她飛快地將那行用戶名刪掉,重新進首頁隨便注冊了一個郵箱,然後把電郵發往負責他們店的區域督導的郵箱。


    因為這件事辦得格外順當,值班經理也十分感激,對談靜說:“謝謝啦!真沒想到咱們店還有你這樣的人才。”


    談靜笑了笑,說:“應該的啊,再說今天的事明明是那個客人不對。值班經理你也是為了我們說話,才要寫這封信。”


    他們從網吧出來,時間已經很晚了。孫平早就睡著了,談靜翻譯信件的時候,王雨玲就替她抱著平平。這時候地鐵也已經停了,王雨玲住得近,就跟談靜說:“要不你跟平平去我那裏湊合一晚得了,明天還要上上午班。”


    談靜一個人抱著孩子,又累又困。心想自己回家去,若是孫誌軍上夜班還好,若是他在家,不定又要吵架,她今天實在是覺得累了,不想抱著孩子再轉好幾趟公交,於是就答應了。


    王雨玲跟老鄉合租,屋子裏亂糟糟的,談靜看不過去,就隨手收拾了一下。王雨玲說:“你這個人,就是太賢惠了。”


    談靜笑了笑,將大堆的衣服掛到簡易的衣櫃裏去,問她:“你跟梁元安,打算怎麽辦啊?”


    “什麽怎麽辦啊?”王雨玲倒是一下子連耳朵都紅了,“我跟梁元安有什麽關係?”


    “你不挺喜歡他嗎?”


    王雨玲立刻從床上爬起來:“誰說我喜歡他了!”


    談靜隻是微笑不語,王雨玲瞪了她一會兒,倒跟泄了氣的皮球似的:“談靜,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談靜隻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說:“梁元安人不錯,心地挺好的,就是太大手大腳了一點兒。”


    “就是啊,他是高級裱花師,每個月工資比我們高多了,可是就存不下錢。好容易去年攢了點錢,一股腦兒寄回老家,給他妹妹辦嫁妝去了。誰要是嫁了他,還不跟著他喝西北風啊。”王雨玲似乎挺煩惱的,“再說,他那個人沒事還喜歡喝點酒,談靜,我真的有點怕了。”


    談靜當然知道她在怕什麽,怕梁元安跟孫誌軍一樣。想想自己過的日子,她嘴角微抿,倒是再也不願意說什麽。王雨玲看她連眉頭都皺起來,連忙好聲好氣地安慰她:“談靜你別生氣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唉……我就是不會說話,這張嘴太笨了,老惹人生氣。”


    談靜勉強笑了笑:“我沒生氣。你考慮的也挺對的,結婚是件非常鄭重的事情,考慮得多,以後的煩惱就會少。”


    “我都不明白你為什麽會嫁給孫誌軍。”王雨玲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老實講,他真是配不上你。”


    談靜笑了笑,說:“什麽配得上配不上,我自己命不好罷了。”


    這時候不知道為什麽,床上的平平醒了,揉著眼睛叫“媽媽”。談靜連忙過去拍了拍他的背,他卻抓了抓肚皮,揉著眼睛,說:“沒洗澡……睡不著。”


    剛才在網吧裏太悶,母子兩個都出了一身汗,陳婆婆將孫平照顧得很好,夏天的時候每天都給他洗澡。這孩子習慣了清清爽爽地睡覺,明明睡著了,這個時候還是醒了。


    王雨玲連忙找了條新毛巾給談靜:“洗澡去吧,這房子有熱水器,洗澡可舒服了。”


    熱水器洗澡確實舒服,孫平站在花灑下,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兒。咕噥說:“媽媽,我們也買個熱水器吧。”孩子很少開口向她要什麽東西,因為太懂事了。知道自己的病花了不少錢,她的工資永遠不夠用。談靜心酸地想,真應該買個熱水器,每次給孫平洗澡,她都是用煤氣灶燒水,尤其是冬天,一燒一大盆。每次洗完澡,母子兩個又是一身汗,而且水也省不了。可是她也去商場裏看過,有牌子的熱水器都得一千多塊,太差的熱水器,又不敢買,怕用著出事故。


    洗完澡她把孩子抱回床上,王雨玲說:“你們娘兒倆睡這兒,我去隔壁跟老鄉擠一擠。”


    談靜還要推辭,王雨玲已經拿了衣服洗澡去了。


    談靜躺在床上的時候,暫時把熱水器放到腦後,今天她已經非常累了,尤其在網吧翻譯那兩封解釋信。網吧裏人又多,又悶,還有不少人在抽煙,空氣實在是汙濁。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核對單詞,修改語法,改了又改,像在完成一份困難的作業。


    以前總是聶宇晟替她改英文作文的,他學什麽都比她快,比她好。她已經是出了名的好學生,可是對於他,真是望塵莫及。而且他的成績,通常並不來自於勤奮。


    “那是因為我聰明。”他總是用指頭輕輕戳戳她的腦門,“笨丫頭。”


    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沒想到自己打開郵箱的首頁,還記得那個用戶名。或許她真是笨,所以才對過去的一切念念不忘。


    她實在是太困了,有一種身心俱疲的虛弱,平平急促的短暫的呼吸聲,就在她的耳畔,跟常人的呼吸不同,孩子經常喘不過氣來。每次去醫院,醫生都對她說,必須得做手術了,可是她上哪裏去弄那一筆天文數字的手術費。


    她一定得想出辦法來,半夢半醒之間,她模模糊糊地想,她也一定會想出辦法來。


    “聶醫生。”


    聶宇晟回過頭來,見是同事,淡淡地打個招呼:“李醫生。”


    “今天你跟方主任爭得臉紅脖子粗,真是令人大開眼界。”李醫生笑嘻嘻地說,“先是用中文吵,吵到一半換英文,最後又換德文,兩個人引經據典,把霍普金斯最新的幾篇論文都拿出來理論,連基因學都捎帶上了,吵架吵得這麽有水平,真是太難得了。”


    聶宇晟低著頭說:“主任是留德的,德語說的比我好。”


    “這不是德語好不好的問題,敢跟方主任據理力爭,你真是頭一份!”李醫生忍不住伸出手指搖了一搖,說,“全院上下,連院長都不敢說的話,你全都說了。你厲害,我服了。”


    “方主任反對引進這個項目,是因為風險太大。可是對新生兒而言,即使是傳統的心髒手術,仍舊有很高風險。”聶宇晟歎了口氣,“但是人類醫學的進步,無不是以風險和失敗為代價,我們隻是給病人一個更多的選擇。”


    “但是那家醫療公司給予高額的補貼,或許有生活困難的病人,就會不得不選擇這種手術方式。”方主任的話似乎又一字一句清楚地響起,“聶宇晟,我知道你不以為然。病人選擇這個手術,肯定是因為他們沒錢做常規的心髒手術。醫者父母心,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是病人的家長,你被迫選擇一種高風險不成熟的手術方案,你會承受什麽樣的心理壓力和愧疚?”


    “可是如果他們沒錢做常規手術,仍舊是拖延病情甚至不治。”他冷靜理智地反駁,“我們給病人機會,總比不給病人機會要好。”


    “你給的是機會嗎?你給的是一個荒謬的選擇。把病人當成練習不成熟方案的靶子,你是醫生,你有沒有想過,你每一刀下去都是人命?”方主任最後氣得連臉都紅了,直接指著會議室的大門,“聶宇晟你給我滾出去!”


    他怔了一下,旋即很平靜地從會議室走出來。沒過半天時間,這場爭執就整個科室都知道了。大家倒也沒覺得誰對誰錯,在臨床的時候太久,有時候看到病人甚至都麻木了,尤其他們心胸外科,生離死別,幾乎每天都在病房裏頭上演。聶宇晟剛到醫院的時候,通宵搶救一個病人,結果沒救過來。病人家屬在手術室外號啕大哭,他衝進洗手間打開水龍頭,眼淚紛紛地往下掉。


    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逝去,沒有經曆過的人,是不會有那種強烈的震撼與驚慟的。可是又怎麽樣呢?最後連他都已經習慣了。他會盡最大的努力去救治病人,他會在手術台邊聚精會神一站數個小時,但如果最後的結果是不幸的,那麽就承認這是命運的安排吧。


    李醫生很能體諒他的心情,拍了拍他的肩,說:“我知道,你是為了十四床那個病人。”


    那是個很可愛的小寶寶,才六個月大,因為特別複雜的先天性心髒病,輾轉送到了他們醫院。為了給孩子治病,年輕的父母已經把鄉下的房子賣掉,又借遍了親朋好友,可是仍舊湊不齊手術費。昨天的時候終於要求出院,年輕的父親握著他的手,嘴角直哆嗦:“聶醫生,謝謝你,娃兒沒這福氣,就當她白來這世上一遭。我們實在沒辦法了,不治了,回去再生一個。”


    他看著年輕的母親躬著身子抱著孩子,一路哭,一路去辦出院手續。


    醫院裏這種事情太多太多,不勝枚舉,他仍舊覺得心酸。這種時候,即使是一線希望,也總比絕望要好吧?所以當國外那家醫療公司提出補貼計劃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建議方主任接受。結果在開會的時候,兩個人就這件事爭執起來。


    方主任的話其實有道理,他並不是不知道。這世上並沒有免費的午餐,何況是資本主義的跨國醫療器材公司。所有補貼的目的,自然是全力推廣新型的人造心血管和人工起搏器以及心髒支架等等器材。


    他隻是有一點鬱悶,也有一點不甘心。不由得歎了口氣。


    李醫生聽見他歎氣,說:“你別煩惱了,主任也是為你好。換作是別人,他才懶得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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